文墨染打来电话已是年关,这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更多小说 Ltxsfb.com
那几天我很思念故乡,也莫名其妙地想起文墨染。她该放假了,该回到故乡。我预感她会在某一天想起我,因为往年我们都见面,那些日子总下雪,天地白净净的,把人衬得很美也很单纯。
我们站在高岗上,看日出映红雪地。我们打雪仗,就两个人,互相往对方脖子里塞雪。也曾经挖过地道,在雪沟里,我们各从一头开始,挖通了,我们哈哈大笑,互相吐着热气。也堆过雪人,她就会堆那一种圆脑袋大肚囊的雪人,然后插一个红萝卜当鼻子。而我喜欢发挥想象,用墨水染蓝雪,堆各种精灵,文墨染说具有印象派风格,说完总会把我的雪人推倒。我便把她的也推倒,再踩个稀巴烂。这种印象太深刻,我忘不了,她应该也忘不了。
但是我不确切自己的预感,女人会因一件小事忘记所有的欢快。那时她想起过去,一定很寂寞,一个人倚在窗前,看外面白茫茫的雪原,她的灵魂就会苍白。她记起我,心情很差,便会恨我。
女人的逻辑一向很差,会把简单的东西想复杂,也会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而男人会想起一切美好的东西,借此来思念过去。所以男人容易苍老,女人容易变丑。
所有都像渺渺宇宙预先设定一样,当我倚在窗口,看这个城市的天空被新年的烟花映得妖媚,听不到喧闹,但心早喧哗起来。已是十一多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而我却回到去年,前年,大前年。
后来记起华南快速大桥十一半有年度烟花放,我拎了香槟,拿了一叠纸杯去临江公园。香槟是上午和陈家默去华联买年货,看到就心血来潮,买了一大支香槟。实际我不是浪漫有情趣的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我买给自己,仅仅是种心情。
路过陈家默房门时我想起她,她关着房门,想喊她一起出去,可是临敲门时作罢,一个人出来。
到了临江公园,最后一抹烟花散去,人们开始四散。我感到有意思,我刚出来,烟花竟然散去,那新年的钟声该敲响了。我看着人群四散,江面上有游船,是珠江一夜游的游船,金纺号打扮得金壁辉煌。以往,游船从不过来这里。钟声终于敲响,从游船上传来悠悠钟声和人们的欢呼声。江岸上没有散尽的人们嗷嗷叫起来,以这种方式庆祝新年的到来。
我给自己倒杯香槟。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我一愣,感到她就在身边。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根本不会有我的电话。
“喂……”那边犹豫起来。
单那一个“喂”字,我感到自己飞到九霄云外,随之飘回故乡。人立在老家屋后的古桥上。天空在下着雪,鹅毛大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白得刺眼,使人想掉眼泪。
我一时不知怎样说,感到鼻子酸酸的。
“新年好。”我说,眼泪滚了下来。
“新年好。”她也哽咽了。
我们沉默下来,似乎在静听新年的欢呼声,好久没有联系,人不知说什么好。
“我想为那天的事……”她迟疑着。
“不,你是我妹。”我没有让她说下去。
过去的已经过去,要珍惜眼前。可是话一说出口,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感到嘴唇涩涩的。难道电话那边的伊人这么晚真的想与我兄妹相称?连月来,我是否真的忘了她?仿佛她真的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没想过她几次。只有今晚,我记起她来。可我为什么会激动呢?为什么想到她应该打来电话?
我喝了一口香槟,没有想象的那样爽口。我特意为这个新年买的香槟。
依旧是沉默。她也许感到意外。我曾在那场大雨中,说过我爱她,我的爱绝对不是兄妹之爱。而今隔了几千里,我对她说我们是兄妹,她会怎样想,爱是否因为时空发生变质?
“你近来好吗?学习忙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无话找话说。
“我在网上看了你写的几篇小诗,感觉意境不错。”她答非所问,也许她也在无话找话说。
“都是七拼八凑,打油诗而已。”我谦虚起来,她不喜欢文学,更不喜欢我的作品。
“这次不是,我看到里面的感情。”她缓缓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说,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篇。鬼知道里面有没有感情呢,我已经好久不写诗了。诗需要浪漫和激情,而我沾染上世俗,早实在得一塌糊涂。
她沉默好久,又说:“你写的文章我都认真看了。”
“是吗?”我忽然想笑起来,可又笑不出来,只感到眼睛涩涩。
“我现在在你家,原以为你会回来过年。”她说。
我一时语塞,她竟会在我家,虽然去年她是在我家过年,但是现在她仍在我家,我感到意外。
“家里一定很冷吧?”
“昨天风雪交加,所以我没能回去。你还记得去年那场大雪吗?今年的景致和那一样,只是没有你在。”她平缓地说。
“能堆起雪人吗?”
“雪很大,像飘落的花瓣,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可以没了膝盖。”
“是吗?那景致一定很美,雪花纷扬,万树银花。特别那宁静,让人什么都想不起来。雪发着微光,人的倒影飘飘然。如果刮上大风,呼呼呼,树枝吱呀吱呀地叫着,那情景……真冷啊,人都往一块挤。”我兴奋起来,热情许多。
我们在那个晚上,挤在一处,互相扛来扛去,结果我把她扛到雪沟里去了。我感觉真好,无思无念,想哈哈大笑,却不敢张嘴,因为风会裹着雪向你卷来。
“是啊,今晚就是那样,风呼呼地吹着,雪屑纷扬。我就在那座桥上,看村落的高照(注:北方农村在春节时都会用竹竿撑起一盏彩灯或是灯笼,取吉星高照之意)五颜六色,很好看。”她也兴奋了,那甜美的声音让我一下子熟悉起来。
“你……这么晚了,该回去了,别冻着。”我没想到她会在外面,不觉心疼她。
“可是,去年你我就是这么晚啊。你忘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是啊,去年我们这么晚还在风中扛来扛去。
“其他人都没睡,你舅舅又在油灯。天空中已经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油灯。”她兴奋地说。
去年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也是在除夕的晚上,就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村庄热闹了。因为风向好,正好吹向无垠的田野,人们开始放孔明灯。细铁丝做的骨架,彩纸糊的外壳,用香油浸泡火纸做燃料,很快空气中飘着香油的香味,随后升腾的清烟带起孔明灯升空,随风飘去。五颜六色,它们在空中晃晃悠悠,一个个飘向远方。人们都欢呼起来,热闹要持续一两个钟头。
“姥姥许了心愿,她希望油灯飞得又高又远,灯火不息。我知,她是说你。”文墨染平平淡淡地说。
我再也忍不住,流了眼泪。我仅仅打个电话给姥姥拜年,能给晚年孤独的她多大安慰?我无从得知,这些年,我在感情方面忽略了亲情,全部涌向爱情,可曾得到爱情?亲情是恒古不变,爱情却是倏忽而逝。
“在我家随便些,姥姥喜欢你。她虽不多言语,但待人坦诚,而且热情好客。”
“和你一样。”
我愣住了,和我一样?她是说我也喜欢她,还是说我也不多言语,待人热情?
“你回去吧,外面太冷。”我有些激动。
“天上油灯很多,你舅舅放的那盏油灯最漂亮,上面雕龙画凤。那盏灯飞得很远,像一颗星星一样。”文墨染激动起来。
“是吗。挂了吧,明天我给你电话,别冻着了。”我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会号啕大哭。
那边沉默了。
“明天我给你电话。”我说。
“佑南,我想问你,你写的那首《我走了》的小诗,是不是写给我的?”
我一时愣住,脑海中思索那首诗,已经记不清楚了。
文墨染却背了出来:
既然月儿已经沉落
群星不再闪烁
你不会在窗前凝视远去的人
我只能踩着黎明的弦歌离去
我多么想让夜色凝固
让我永远徘徊在你的窗前
直到夜风吹来你的倩影
当你开窗迎来第一缕曙光
我已在最后一抹夜色中消失无踪
我的痛苦何必呈现于你
只希望你的窗下
我喷吐一夜的烟圈
不曾凝成窗玻璃上的霜花
我一夜的忧愁
不曾在新鲜的空气中弥漫
……
我一下子记起这首诗。怎么说呢,我能告诉她那首诗不是写给她的?或告诉就是写给她的?我不知道她怎样理解那首诗,也许她想那是首象征爱情结束的诗,也许她会想象我仍在牵挂她。可说实在,那首诗不是写给她,写那首诗的心情渐渐涌上心头。
“它写了很久,我已经忘了写了什么。”我笑了笑。
文墨染良久无语,我忽然听到抽泣声,我也想流眼泪。确实,那首诗不是写给她的。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与朱文君分手好久,过了一段寂寞的日子,一个冷的夜晚,我去网吧上网。原想通宵达旦上网,可以玩游戏,可以看图片。
可是半夜,我忽感困倦,那些赤裸的图片让人更加寂寞,我不能坐下去,便出来。回到学校,路过朱文君的宿舍楼,我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站在以往等她下来的地方,什么也没想,只是一支一支地吸烟。月光如雪,我看到烟圈一个个升腾。夜好静好静,静得可以听到心平缓地跳动。没有一丝杂念,所思所念像烟圈一样散在茫茫黑夜中,以至于我脑海一片空白。
实际有许多事,人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做后又总会感到意外,甚至后悔。这种情况下,自己就不明白自己。
“我……我……”我实在找不到安慰她的话语。
“你为什么总是小心眼,你不会……”那边挂了电话。
我拿了话筒愣了好久。
我坐下来,又为自己倒了香槟,一口饮下。
村里不知谁放起鞭炮,这个城市不是禁止放鞭炮吗?此时,好像有了约定一样,跟着有人也放起鞭炮。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响上十多分钟,好像没有响声,新年就不是新年似的。
我回到住处,陈家默竟然在我的房里,呆坐桌前,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但是散着香味。
“你出去了。”她醒悟过来。
我摇了摇手中的酒瓶,顺便倒了一杯香槟给她。
陈家默没再说什么,接过纸杯,一饮而尽。
我上前轻轻把她披垂下来的头发理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