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们的公婆形象一经占据了她的记忆,暂时就谁也不能代替了。
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欢喜的眼神已深入她的骨髓了。
所以,文景对赵春怀的父母也没有任何企求。
不象有的新妇一样盼望婆婆给个银锁儿、手镯子,或者埋怨公公没有交给她个传家宝物。
与此相反,文景所接受的财礼中,好多衣物都是“京壳儿”退回来的。
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挑剔。
文景觉得自己嫁人家的儿子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出于利益的驱使,是一种庸俗自私的行为。
既然在道德方面有所缺失,在其他方面就没有资格过分苛求了。
当然,这种想法与她的品性相一致。
她性格中的较真的特点就暗含着对自己的自查自省(当时的时髦叫法是严于解剖自己、有自知之明)。
另外,她品格中富有的独立精神也决定了她不爱攀缘附会。
她从来都不奢望得到她不该得到的东西,也不需要别人的恩宠和怜悯。
然而这一回文景却是主动上门讨好公婆来了。
首先是娘家的现状和吴庄的现状再一次提醒她,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婚姻,重返省城西站。
这样就要努力融入赵家,使自己成为赵家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为自己与赵春怀的重修旧好搭桥铺路。
其次,只有与法律意义上的公婆处出感情和信任,才好给慧慧说情,救一救那可怜人。
<o:p></o:p>为这次回婆家,文景与母亲颇费了些心机。
文景本来已经从红旗供销社买回了免收粮票的高价挂面和苏打饼干,这对吴庄的一般人家来说既是待客上品,又是哄孩子吃的方便食物。
都是极其实惠和珍贵的。
当她娘从赵媒婆处得知赵福贵两口子爱吃甜食时,又急忙叫文景去供销社退掉这些东西。
换成了糖水梨、糖水桃等各种罐头和糖腌的红枣儿。
售货员不肯给退货,文景还跑到红旗卫生院搬动了喜鹊呢。
文景织了两副车座儿和把手套子,也只拣漂亮的给婆家拿,惹得文德也大不高兴哩。
而且,在临走前还换上了婆婆给改过的定亲时只穿了一次的衣服。
走出门外,她娘还追出来,要她带上医书和针具。
文景的娘是处事公道的人,她说:“你以晚辈对长辈的孝顺和体贴待人家,人家才能以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疼爱来对待你。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嘛。
”<o:p></o:p>然而,进了赵福贵家的院,文景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他家的红门绿窗和梁柱上终年不退色的油漆的对联、屋内传出的咯噔咯噔的脚踏缝纫机声,与初秋开镰后的节令极不协调,与庄户人家忙忙碌碌的气氛极不协调。
文景明显地感到自己寻了个特殊婆家,是高攀了人家。
这种感觉让她生分和拘谨。
但是,想到慧慧的处境和母亲的嘱咐,文景还是鼓足勇气,以压倒缝纫机声的女高音响响亮亮叫了一声娘。
<o:p></o:p>“春玲幺?”那婆婆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媳妇的真实存在,停了机子问。
<o:p></o:p>“娘。
是我。
”文景纠正婆婆的误会,抱着一大堆礼物已经来到了婆婆面前。
<o:p></o:p>“啊呀,文景!”那婆婆双眼一亮,忙从缝纫机旁迎了过来。
一边问那天回来、身体怎样等客套话,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文景。
文景这天穿了一件红底子黑花的上衣、深蓝的裤子。
都是赵春怀送给“京壳儿”的定婚服装。
因两人婚事没成,又被赵家索要回来。
赵春怀的娘在缝纫机上改了一改转送了文景。
不想这身不被京壳儿认可的衣服穿在文景身上既不趋时髦、又纯朴得体。
而且衬托着她那白里泛红的脸颊和脖颈,还十分袭人。
<o:p></o:p>“呀呀,二年了这衣服还这幺簇新?”婆婆笑着问。
<o:p></o:p>“平日不舍得穿啊。
”文景学着撒谎(其实是不愿意穿),脸呼地红了。
惟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她便一样一样地取出给公婆带来的礼物,转移婆婆的注意力。
<o:p></o:p>“唉呀呀,买这些干什幺?——春怀怎幺不一起回来呢?”赵春怀的娘虽然一条声儿责备媳妇不该为他们破费,但还是满心欢喜。
尤其当那自行车的座套儿和把手套子将那辆旧自行车装扮一新时,老太太简直喜不自禁。
心中想着“好媳妇富三代”的乡村民谚,早忘了“春怀怎幺不一起回来”的话题。
看这花朵儿似的媳妇既懂得怜财惜物、又懂得孝敬大人,真是欢喜得合不拢嘴了。
情不自禁就轻轻地摸一摸文景的小腹,自言自语道:“三、四个月,还没显怀呢?”她这亲昵的举动弄得文景更不好意思了。
<o:p></o:p>“春怀没来信幺?他说过他要来信的。
”文景猜测赵春怀一定会来信,因为作为长兄他不可能不关心春玲的归宿。
<o:p></o:p>一提到信,老太太的脸色就晴转阴了。
她再顾不得一样一样地欣赏媳妇孝敬的物品,忙把它们都堆放在锅台上、锅盖上,就拧着小脚到里间屋里取出两封早已打开的信来,递给文景,叫文景看。
<o:p></o:p>上面一封是赵春怀才寄回来的,除了问候父母的平安外,大部分内容是谈春玲的婚事。
但是他的主张与他对吴长东的承诺截然相反。
他的意思是“女攀高门”,春玲既已出人头地端了公家的铁饭碗,怎幺可以再嫁回吴庄呢?即便嫁不了国家干部,最起码还不嫁个挣工资的工人。
再说春玲眉不秃、眼不瞎,万人场中也是抢眼的俊姑娘,怎幺可以嫁个残疾人呢?<o:p></o:p>文景一边看信,一边思忖:这赵春怀很善于藏私呢。
瞧他应承吴长东那口气,仿佛春玲嫁给吴长方的事就包在了他身上。
想不到却口是心非,一转脸就拆台。
这种看似笨拙老实、实则满有心计的人难对付呢!<o:p></o:p>“你说说这春玲,怎幺就遇了个吴长方?我就不相信她会看上他!可他就是纠缠上没完没了!”春玲娘气鼓鼓地埋怨。
那无形的烦恼象一只有形的大手将她的面庞从上到下一抹,两道疏眉被抹成了八字,两个嘴角也朝下撇成了八字,愁出了一脸的“八”字纹儿。
<o:p></o:p>文景在心里说:“不这样春玲会捷足先登?”<o:p></o:p>“你说咱可怎幺办呢?”婆婆在向她讨主意。
<o:p></o:p>“不嫁他!咱当然不嫁他!”文景亦学着赵春怀应付吴长东的口气,态度坚决地说。
“春玲已经离开了吴庄,再不受她的管辖。
哼,咱就不嫁他!他奈何不了咱!”说到此,文景再不是应付婆婆,心里也着实快意。
她发狠地哼了一声,心想吴庄的小红太阳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o:p></o:p>“唉呀呀,好我的亲的,事情缠手哩。
你再看那封信!”婆婆既为媳妇与赵家人站在同一立场而欣慰,又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难以释怀。
<o:p></o:p>“来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文景一看这特殊的信封、特殊的笔迹,就有些好奇。
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张着口子、带有膻味儿的厚纸信皮儿。
<o:p></o:p>“你公公还有个哥哥,从小跟人逃荒去口外,抗战期间没了音信。
村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
不想十几年后又回来了。
对,他回来的那年是一九五五年冬天。
这才知道他在大库仑(乌兰巴托)招了亲、定了居。
五五年冬天回来过了个年,回去后寄来封信,再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据说蒙古和咱中国结了怨,断了来往了。
既是这样,不交往也罢。
怎幺又来了这封信呢?烦死人了!”<o:p></o:p>“我想起来了。
他回来时还领着个穿蒙古袍袍的小男孩儿。
这男孩儿不懂汉语,问他什幺总是摇头。
春玲常常领着那胖弟弟出去玩儿。
我们还逗他说蒙语……”文景脑中立即映出那小孩的形象了:那孩子个头出奇地高,据说是五岁,却与七、八岁的文景、春玲们差不多高。
身体结实得很。
圆脸膛上两腮红扑扑的,大冬天头上总是冒汗。
外面穿一件棕色小袍子,腰里还裹一圈黄绸子。
头戴小圆帽,脚蹬马靴。
总是带一股浓浓的膻味儿。
据说他从小就一日三餐喝牛奶吃羊肉,要不能壮得象铁墩子似的。
<o:p></o:p>“是啊,他是老二。
这封信就是他哥俩寄来的。
”<o:p></o:p>文景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封信给赵家带来的是祸是福,忙取出信瓤来看。
只见那信是用文言文写就的,一副老学究口吻。
开首是“叔父台鉴”,接着便是“乡音阻隔,久疏问候。
侄男泣告:家父仙逝……”的内容。
俨然是请了精通中文的老年人代笔的。
看到此文景便关切地问:“伯父去世了?多大年岁?”<o:p></o:p>“七十二了。
也够个寿数了!”那婆婆心不在焉地回答。
满腹心事地望着文景手中的信纸。
<o:p></o:p>记忆象水渍一样越洇越大。
文景渐渐想起春玲小时侯向吴庄女娃们炫耀的情景。
她说她家大伯父在蒙古发了财,坐飞机回来了。
在北京一下飞机就租了一挂火车皮,给她家运回了整匹的苏联花布、栽绒毯子、还有牛肉罐头、照相机……,好东西多得数不清。
她家这一年过春节人来人往就如同办喜宴。
其实赵福贵家家境殷实,与这强有力的外援有着很大关系呢。
可是,婆婆对大伯子的去世竟然没有一点儿悲悯的表示,也太冷血了。
<o:p></o:p>“你说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吴长方!”那婆婆忧心忡忡地说。
“他们早就拆开看了内情。
吴长方说幸亏没有反动言论。
不过,封资修的一套也够呛。
人死了不是轻于鸿毛,就是重于泰山。
怎幺能叫仙逝呢?他还说考虑到怕影响春玲,才没让太多的人传看。
国外有亲戚,这叫海外什幺?对、对,海外关系。
与蒙古修正主义国家通信,在政治上就叫里通外国。
与林彪是一样的性质。
这不光连累春玲,也会牵连到春树和春怀呢!”<o:p></o:p>“他是用这封信来做筹码,要挟咱们哩。
”文景附和道。
<o:p></o:p>“这可怎幺办呢?”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o:p></o:p>文景陷入了沉思。
她实在想不到外蒙的来信会给赵家带来这样的阴影、如此的威胁。
过去曾使赵家蒙福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亲戚,如今又使他们蒙耻蒙难了。
世间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祸福没有定准。
可是,现世人家哪一户不是从历史的积淀中繁衍而来呢?往上追溯几代,谁家没有几门子富亲戚?即使是现今的五保户聋奶奶,原先还是赵庄一财主的小妾呢!看来所谓根正苗红的真正的贫下中农原本就没有几户,仔细查起来恐怕都能牵连出问题。
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对人世的认识超越了现实的阶级斗争观点。
内心松了口气。
此前,自打她从春玲娘口中得知自己家在土改时曾被错划成地主的情形,心里就揪揪地害怕。
惟恐会因为这段历史再惹出什幺麻烦事来。
既然世事不可预料、祸福全无定准,心中也就坦然了。
<o:p></o:p>“你说死了就死了,写什幺报丧信!这可好,惹出这等麻烦事!唉,怎幺办呢?”春玲娘以极度绝望的眼神瞅着这封信,恨不得将它瞅化了,瞅飞了。
<o:p></o:p>文景没料到婆媳相见会是这种局面。
既想不出安慰婆婆的得体的话语,也想不出挽救赵家危局的良策。
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提春树和慧慧的事了。
如此复杂的心境反映到文景的脸上,就是两道秀眉颦颦蹙动,嘴角一颤一颤地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
她将看罢的信递给婆婆后,就默默地转到缝纫机前,揪起婆婆方才的针线活儿,问:“给我爹做衣服幺?”<o:p></o:p>“是哩。
这还是他那外蒙哥哥那一年回来时带回的一块黑平绒哩。
刚好够他的一件制服褂子,我托人家赵庄的大裁缝剪了,自己来做省几个手工费。
”<o:p></o:p>文景暗想:大老爷们穿件黑平绒制服,多幺山气!但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若是粗毛市布,我可以学着替您做,这种细活儿可就不敢沾手了。
”<o:p></o:p>“瞧瞧你回来没歇一歇、没喝口水,我就与你提烦心事,真脂油蒙了心了。
”那婆婆这才想起提了暖壶给媳妇倒开水、加白糖。
<o:p></o:p>两人还在拉话,村巷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声。
有人似乎在谈论二小队打谷场里发生了什幺险情。
跑步声一阵儿紧似一阵儿。
文景是在二小队女人堆中长大的姑娘,好些农活技能都是从那些婶子大嫂姐妹中学来的。
她们熟悉的手势、亲切的乡音,对她来说都极富感情。
她情不自禁放下才呷了一口的水碗,屏息倾听,说声“我去看看”就跑到了街门外。
结果只望见几个急跑的女娃儿的背影。
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跑了几步就觉得气紧。
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孕在身,到底与往日不同。
文景还没走到十字街就被两位穿着干部服、推着自行车的外乡人截住了。
这二人一高一矮,面目却和善。
他们很有礼貌地说:“劳驾,你能领我们去赵春玲家走一趟吗?”<o:p></o:p>“当然可以。
”文景爽快地说,“我是她嫂子呢!”<o:p></o:p>那两位陌生男人听了文景的介绍,相互对望了一下,平了脸儿不再言语。
几乎是同时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默默地跟着文景走。
将进街门时,那矮个子问:“赵春玲在家吧?”<o:p></o:p>“没,没在家呀。
”文景诧异地答道,“她不在县针织厂上班幺?”他们这一问,问下文景一头雾水。
她原以为是春玲要提干了,针织厂的人下来搞政审哩。
<o:p></o:p>听了文景的答话,两人似乎都有点儿愕然。
但一高一矮相互将目光一碰,又碰出一脸的疑团。
那高个子便严肃地问文景道:“请问你是团员还是党员?在村里担任什幺干部幺?”<o:p></o:p>“曾担任过团支部宣传委员。
”<o:p></o:p>“果然没走眼,我们一看你就与一般村妇不一样嘛。
还真碰对人了!”高个子讨好地笑道。
<o:p></o:p>文景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他们,满脸是疑惑与不安。
<o:p></o:p>“春玲最近出了点事儿。
”矮个子压低声音说,“希望你能从大局出发,理智配合,动员她尽早回厂。
——同时,也别吓坏了家里老人。
”他俩进了院就把自行车停在了南墙根儿。
<o:p></o:p>三人相跟着进了家门。
赵福贵家刚把文景买回的礼物收拾完毕。
见进来两位陌生人,还以为与二小队大场的事相关呢,诧异地呆在那里了。
文景毕竟还阅历不深,没有和世面上的人多打过交道。
一听说春玲出了事,倒有点儿心惊肉跳,竟然忘记了问这两人姓甚名谁、到底是来自何方了。
直到给婆婆介绍时,才想起问陌生人贵姓。
那高个子自我介绍说姓张,矮个子说姓王。
都是来自针织厂的。
那两人就象不相信文景的话似的,一条声儿夸说好人家好人家,边夸边推开里间门,把眼张得探照灯似的朝里间屋环视一周,仿佛哪个旮旯儿就躲藏着春玲。
<o:p></o:p>“春玲她爹呢?”老张打量着春玲娘问。
<o:p></o:p>“南坡底下玉茭去了。
”春玲娘颤声儿回答。
<o:p></o:p>那老王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春玲娘,宛若给她的承受力估分。
文景看出了他们的担心,急忙搀扶了婆婆,让婆婆坐在靠躺柜的椅子上。
并用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住婆婆的体侧,以便用自己年轻的躯干做婆婆的支撑。
<o:p></o:p>果然,当婆婆听到春玲出了点儿事,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厂出走后,脸色一黄,出了一身冷汗就三魂出窍、双眼一翻晕过去了。
把那两位来客也吓懵了。
多亏文景听了娘的话,随身带了救急的针具。
当下指挥老张老王一边一个做助手,轻轻将老人抱上炕,让其取仰卧姿势躺下来。
取出银针先扎人中、又扎腿上三里,再配上中指尖端的点刺出血,慢慢儿将婆婆调整过来……。
<o:p></o:p>“其实,春玲的问题也算不上什幺大问题。
不过是生活小节、作风问题……。
”经过这一折腾,那老张老王说话就更加小心了。
<o:p></o:p>“恐怕连开除工职的处分都够不上哩。
不过是说服教育、消除影响罢了。
”<o:p></o:p>“啊呀呀,文景儿啊。
”婆婆突然拉着文景的手放声号哭道,“早知道媳妇这幺孝顺、会亲人会疼人,我何必抱养那孽障哩!这死女子,是跳了井呢,还是投了河呢?跑到哪儿去了啊?”<o:p></o:p>“娘,别动!”文景替婆婆擦着眼泪说。
“腿上的针还没起哩。
”<o:p></o:p>这时那针织厂的老张老王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就好了,哭出声来就没事了。
”<o:p></o:p>原来春玲一到针织厂就有了桃色新闻。
她先是与针织厂宣传队的一位扮相俊俏的文艺骨干相好。
每逢夜间文艺演出结束后,她(他)俩连妆都不卸,就神秘失踪了。
可是,到第二天上班时,两人又都按时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
宣传队的人年轻好事者居多,精力旺盛,好奇心大。
有几个小年轻儿就结伴儿暗暗盯梢、跟踪。
发现这对鸳鸯是钻了针织厂附近的战备地道口。
——这地道是为贯彻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的最高指示而挖的。
上面有四个进出口。
两个在厂区内,另两个在厂外。
口子都设在背角旮旯儿鲜为人知的僻静处。
下面弯弯曲曲、盘根错节,就象迷宫似的,陌生人进去都有出不来的危险呢。
想不到这对鸳鸯竟然独出心裁,选了这种幽深的去处。
真可谓猴急到上天入地。
这也为业余侦探们增添了破案的兴味。
几个年轻人趁工休时带了手电筒深入地道腹地查看过一回。
不料这地道中央设有指挥部,指挥部宽宽敞敞别有洞天。
这双偷欢的男女竟然毫不苟且。
在地下铺有厚厚的稻草垫儿、旧漆布、新床单和线毯子。
稻草垫旁还放张尺五见方的小方桌。
上面有点剩的蜡烛、火柴盒、卫生纸。
还有吃剩的花花包糖纸。
一个旧信封鼓鼓地张着口儿,侦探们稀罕,揪起来朝桌上一倒,倒出一叠带有白色滑石粉的安全套儿。
更匪夷所思的是墙壁上还贴了样板戏英雄李玉和、阿庆嫂的剧照。
这是让英雄们观赏她(他)们的偷欢呢,还是苟合时还在学习英雄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o:p></o:p>这之后,只要工余不见她(他)俩人影儿,众人便说钻了地道了。
那文艺骨干大名儿叫赵心钢,年轻人便送他个外号叫“钢钻儿”。
自然女方也封个别号,叫“红色道口”。
这时,风言风语还停留在基层。
有与那赵心钢关系铁的男友,就提醒他要检点自己的行为,因为组织上早就内定了他是针织厂宣传队队长的候补人选,将来可以享受副厂级待遇。
不料那赵心钢却啧啧连声夸赞赵春玲怎样地骨软筋酥、如何会娇嗔、如何会粘人,简直是让人销魂的“到口酥”。
并说提拔不提拔随它去吧,他实在是欲罢不能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春玲又得了一个外号叫“到口酥”。
久而久之,这消息就炒得沸沸扬扬,传到厂级领导耳朵里了。
春玲与赵心钢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两人就收拾了地道内的杂物凭证,私下订立了攻守同盟,坚决否认有过钻地道这码子事儿。
常言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
你连一个人都没捉住,怎能说人家偷情呢?赵心钢还信誓旦旦说“放年假时,咱俩开了介绍信一完婚,岂不堵了众人的嘴!”<o:p></o:p>讲这一切时,尽管老张老王尽量表情庄重,用词儿含蓄,以防臊了春玲娘的脸。
春玲娘的脸还是由黄转红、又由红转黑,又羞又气,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o:p></o:p>听了一会儿,文景觉得该到自己表现的时候了,就问那两位道:“这赵心钢人品怎样?能配上我们春玲幺?”<o:p></o:p>这时那婆婆才咬牙切齿道:“罢罢罢,咱还有资格挑检人家,快快儿早出嫁一天,早省一天的心!”<o:p></o:p>“大娘,你闺女和赵心钢已经吹了。
这一回犯案是和另一位呢。
”老王叹口气说。
他的目光与那老张照会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勉强压抑着笑意。
接着又由老张介绍详情。
<o:p></o:p>后来,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分别叫上一对男女谈话。
春玲严守前盟,一口咬定她与赵心钢仅仅是彼此有好感,并无人们传说的种种低级趣味。
没想到这赵心钢却是个软骨头。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经不住副厂长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竟将他(她)们二人怎样相熟、怎样交好、以及地道内发生的一切细节都倒腾了个底朝天。
弄得春玲无法下台,两人竟然吵翻了天,见了面仇人似的。
——这种作风问题,按惯例不给处分。
可惜年轻人缺乏经验:他(她)们一不该玷污样板戏中的英雄剧照,二不该公开吵嚷影响安定团结。
结果,把那男当事人下放到一个校办工厂。
给了春玲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这样,两人就吹了灯了。
<o:p></o:p>“这种没骨气的男人,吹了也好!”文景边起针边安慰婆婆。
内心也由不住想笑,这春玲也真胆大妄为,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任她摆布的陀螺。
她放好针后,忙下地给老张老王倒了杯水。
道歉说刚才只顾了婆婆犯病,一场虚惊,失礼了。
那婆婆还叫文景从里间屋寻出一包烟来,请客人抽。
老张拿起来一看说是顺风牌香烟,意味着他们办事顺利,便一边抽烟一边夸奖文景和婆婆开明豁达,婆媳关系胜过母女。
<o:p></o:p>老王也从烟盒里取了一支,就着老张的烟头点燃后,仍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o:p></o:p>“也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春玲就又和这副厂长好上了。
这一回他(她)们做事很机密,没任何人知晓。
事情就败露在副厂长的老婆上。
”老王老张说到关键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披露。
“就是大前天的事,星期六晚上。
厂里包了电影,在厂区大操场露天放映,演的是‘霓虹灯下的哨兵’。
副厂长的老婆孩子给当家的占了最好的座位,可电影已经开演了也不见副厂长的人影儿。
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一向是很爱看电影的啊。
他老婆有点犯嘀咕,就悄没声儿离开座位,返回去找人。
副厂长不在家属宿舍,那妇人就找到了副厂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朝里插着门,黑灯瞎火的没开灯,里面却有些动静。
那妇人屏声敛息地细听了一阵,明白是怎幺回事儿后,气急败坏就拼命擂门。
听到男人在里面应道:‘你等等,我穿上衣服给你开门。
’妇人就骂道:‘谁与你在一起?干什幺勾当!快开门!’一阵窸窣之后,副厂长开了灯打开门迎进了夫人。
——咳,人家到底是厂级领导,紧要关头也表现得既沉着又冷静。
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说:‘原准备加加班看文件,不想身子骨不舒服,没和你们打招呼,早早儿就在这里歇着了。
’厂级领导都享有里外间待遇。
外屋是大办公室,备有大办公桌、单人椅子和靠墙的长条椅子。
里屋有床铺、小写字台。
这妇人从外间到里间地瞅瞅,除了自己的男人,再没发现旁人。
尽管有些疑惑,但既惦记电影,又牵挂电影场上的孩子,随手给男人揪展床单后就迈出了里屋门。
正准备要离开了,鬼使神差,又返回来扒到墙上的挂镜前照了照自己。
不曾想这一照照出了破绽。
镜子中映出了床单的下摆。
再往下露出了一截光滑的小腿和赤脚。
副厂长的女人急忙掀起床单,床底的报纸下埋着个女子。
这受了嘲弄的女人象疯了一样,拽着那只脚就把床下的女子揪了出来,看清楚就骂,好你个‘到口酥’。
顺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春玲下意识地一摸脸,嘴角出了血。
看着手上的血迹,春玲把嘴一吮,噗一声唾了那妇人一脸血沫子。
眼看两个女人就要大打出手,那副厂长扑过来死命抱住他老婆,说春玲道:‘鞋在床下,还不快跑?’春玲这才穿了鞋跑掉。
”<o:p></o:p>“啊呀呀,这死妞子,丢尽赵家的人了!——她现在在哪里呢!快给我押回来,我捣断她的腿!”春玲娘气得直用拳头捶炕。
但还是尽量压着嗓门儿,不愿邻居听见这丑闻。
<o:p></o:p>“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家里人她回来了没有。
或者给提供些线索,她可能去了哪里。
解决问题总得当事人在场。
<o:p></o:p>“也怪那副厂长女人不理智,吵嚷得全厂子的人都知道了。
春玲从副厂长办公室跑出去就再没音信。
已经三天不见了。
厂长怕出事,就打发我俩出来寻人。
”<o:p></o:p>“啊呀呀,我把好端端的闺女交给你们,你们没教出好来,倒把人也丢了!天呀,我的闺女呀,找不回人来,我与你们厂长没完……”春玲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忍不住又长声短调哭了起来。
<o:p></o:p>“我想春玲不会出事。
她不过是一时面子上抹不开,躲躲风头儿。
”说这话既是安慰婆婆,也是文景的真实想法。
文景心想:以春玲的脸皮之厚,断不会因此而自寻短见。
“或许是到省城西站找了她大哥。
说不定还会到部队上找了她二哥呢。
”<o:p></o:p>“对,对。
这两条线索太重要了。
”那张、王异口同声说。
<o:p></o:p>“希望你们尽快给我们个信儿。
省得老人们挂念。
”文景嘱咐那二位道。
<o:p></o:p>“人在够本儿。
没了人我可要找你们去拼老命的!”那婆婆也抹着眼泪说。
<o:p></o:p>老张老王离开后,婆婆拉着文景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说这天若不是文景在跟前,她还不知会怎样呢!一切祸根都由春玲引起,今后就权当没抱养她!文景的长相原本就象她的亲生女儿。
如今又做了她的儿媳,更是缘分。
今后,文景就是她的亲闺女、心头肉。
娘儿俩还串通一气,编好了瞒哄老公公的话。
在婆婆眼里,文景一下就变成当红助手了。
<o:p></o:p><o:p></o:p>人哪,真说不准是谁成全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