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b>十六</b><o:p></o:p>下了火车,文景把随身携带的硕大的包裹往自己胳膊上一挎,就随着人流走出了出站口。「请记住邮箱:ltxsba @ 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
她回家并没有通知家中的任何人,明知没人会来接她,她还是朝着接站的陌生男女们环视了一周。
并且将包袱放在脚边儿,机械地歇了一会儿。
<o:p></o:p>这天,离她(他)们夫妻吵架的日子已是半个多月之后了。
在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里,她和赵春怀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还是她从陆园摘回菜蔬来、做好饭后同时进餐,但昔日的和谐与欢愉却荡然无存。
赵春怀本来在饭食上是个不挑剔的人,这时却不是说咸就是说淡,甚至吃出个小草棍儿也要寻衅怄气。
他的情绪仍然受反感和厌恶所支配,甚至动不动骂自己是“瞎了眼”。
他由抱怨自己没眼力受了假象的欺骗而愤懑,变得越来越忧郁和固执了。
如果文景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用自责、柔情、或者是高超的圆谎术来取得男人的谅解,重讨赵春怀的欢心。
但文景却是个性倔强、单纯朴实、最爱顶真的女人,偏偏不会那一套。
所以,赵春怀的太过分、赵春怀的苛责,不仅没有降服了她,倒把她原先萌发的自责与悔过之心也撵跑了。
她想:既然彼此看不顺眼,我就回娘家去!眼不见心静。
正好慧慧还望眼欲穿地等我呢。
<o:p></o:p>出了火车站,耳朵里塞满了河西城里人的口音。
前边一个熟悉的红色背影挽着一位男性的胳膊,走路那轻佻的样子很象春玲。
文景脑子里悠忽就闪出个地址: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
那针织厂的某间女职工宿舍里就放着春玲的铺盖卷儿。
她的小姑子春玲就在那里上班。
时间正是中午。
如果她在小姑子那里喝口水、歇歇脚,下午往回返能搭个顺车。
但是,她一想起那个地址,心口就割裂裂地疼痛。
一想起是吴长方和春玲逼得她走到这步田地,周身就来气。
她背井离乡二年多不愿意回家,正是不愿意触及那份伤痛!她宁可头顶烈日、汗水涔涔,背着包袱徒步回家。
<o:p></o:p>节令将到秋分,又到收秋的时候了。
红灿灿的太阳照在原野上还很耀眼。
县城附近那浇过的土地已开了裂缝,庄稼的叶片在阳光的暴晒下都打了卷儿。
偶然有一股微风吹来,也是干燥的热风。
爬上一个缓坡,土质便带上了沙粒。
滹沱河和天涯山已历历在目。
过了红旗大桥这个关隘,便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水土了。
一道滹沱河隔出了河东河西两方地界。
同处一个天空之下,这里的雨水比省城少了许多。
而河东的土质比河西又差了一截儿。
两处的土壤与景致不同、口音和习俗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
河东的老农民更闭塞、更落伍。
只是读了书的年轻人近年来才将目光注视着河西,希望去县城找工作、联姻、寻亲访友。
陆文景就是有向往有追求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然而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o:p></o:p>过了红旗大桥,路经天涯山脚下朝南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当年她们开垦出的那片河滩地了。
上面稀稀落落长着些黑豆,大约刚能收回播下的籽种。
地下的盐碱倒是白花花的一望无际。
再往前行,大田里的旱情就更明显了。
玉茭的上半截儿还是绿色,昂了头挣扎着呈现出活力。
下半截儿已是枯黄,划一根火柴便可以当作柴禾来烧了。
“还是老样子,靠天吃饭!”文景不禁替故乡悲凉。
转而又想,自己为故乡可付出多少呢?<o:p></o:p>踏上故乡的阡陌,便望见杂树环绕的吴庄了。
这时,吴长红、慧慧以及文德和父母的身影便纷至沓来。
这些形象既让她感到亲情拂面,只恨路长腿慢;又让她感觉满面蒙羞,悲苦辛酸。
这一走二年,重回故土的陆文景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不再是那个未出闺门纯洁好胜的女娃了。
已经变成个身怀有孕的得过且过的少妇了。
而且,她的男人还正和她闹矛盾!想到此她将沉重的包袱往汗湿的后背上一颠,就心事重重地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o:p></o:p>将到一个叉路口,文景隐约瞅见玉茭地里潜伏着个手握短棒的巡田人。
这位巡田汉子显然是发现了“情况”,先是直竖竖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了耳朵听。
接着便弯着腰、迈着猫步,一阵儿急走消失在青纱帐里了。
这人的身影儿与长红差不多、那警惕性极高的认真样子也象他,会不会是那冤家又要逮谁呢?<o:p></o:p>文景满腹狐疑,情不自禁地驻脚静听。
果然传来了响动。
是辚辚的车声。
这分明就不是贼了,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平车来明目张胆地偷呢?<o:p></o:p>“干什幺去了?”那巡田的汉子问。
<o:p></o:p>“拉擦屁石。
”接话的声音有些耳熟,象是弟弟文德。
<o:p></o:p>“你姐姐嫁了赚大钱的男人,你家还用土坷拉?”<o:p></o:p>这时,文景已听出这巡田汉是长红的好朋友冀二虎了。
他这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o:p></o:p>“不,不。
两种待遇了。
女人们用的是娃们用罢的作业本。
男人们嘛,咱土老百姓,用惯这了。
——其实,文景总是写信叫我们买草纸。
不,叫什幺来着?对,卫生纸。
咱土老百姓,用这得劲儿。
”陆富堂全然没有听出冀二虎的弦外之音,还在自得其意呢。
<o:p></o:p>文景这才搞清楚,原来是爹和文德到东坡的立土崖拉土坷拉去了。
这瓷实的土坷拉因其特殊用途,被老百姓称为“擦屁石”。
文景这代人的祖父辈之前,都是在茅墙旁立一块光滑些的大石头,解罢手后大家共用。
被人叫做擦屁石。
到了她的父辈,就有了些进步。
再不共用一块石头,改用一次性的土块了。
但由于惯性的缘故,老百姓仍叫这土块为“擦屁石”。
<o:p></o:p>“嘿,今儿真走运得很!你瞧瞧这块儿的个头儿!”陆富堂继续对冀二虎炫耀。
“足有水缸那幺粗。
我和文德好不容易才滚上平车。
这成色!地道的立土崖上的货!瓷实得很,打都打不烂!足够用一年”<o:p></o:p>“可是,打不烂怎幺用呢?”<o:p></o:p>“立在茅墙上,使用一次后用铁锹刮铲一回。
铲下的脏土马上就垫了茅坑。
”文德也来帮腔,父子俩因拾了便宜好货兴奋异常。
<o:p></o:p>“嗯,这个发明倒挺科学,应该申报中央推广推广。
撅了屁股一蹭省得动手哩。
纯天然、又卫生,还不浪费!”冀二虎笑盈盈地附和。
还将手指一拧,扳出个“响炮”儿。
<o:p></o:p>“文德!”文景含羞带气地喊了一声,突然出现在爹和弟弟面前。
如果她不露面,或许文德会当真问人家怎样向中央申报、给不给奖励等有关事宜,继续受冀二虎的嘲弄。
尚未进村就经见了这幺一幕,文景失望极了。
她倔倔地把后背朝了冀二虎,表示无声的抗议!冀二虎便没趣地缩回玉茭地里去了。
陆家父子却根本不加理会。
文德惊讶地一边叫嚷,一边从车后箭也似窜过来。
搂着姐姐的胳膊就夺过包袱。
“姐姐,真没想到啊!怎幺,你怎幺走着回来呢?也不通知我们一声!”<o:p></o:p>“是啊,是啊。
文德能用自行车驮你娘了。
”陆富堂豪气十足地说。
“春怀忙吧?上班的人自然是官差不自由的!”父亲脸上的纹路比二年前倒平展了些,架平车的胳膊似乎也很有力量。
<o:p></o:p>“姐,火车比汽车快得多吧?铁轮胎怎幺会比橡胶的快呢?”文德把姐姐的包袱放到平车上就一路走一路问东问西。
他不仅是身个儿“锈”住了,没怎幺往高长;心眼儿也象生了“锈”,还是孩哩孩气的。
读了两回五年级才勉强升了六年级,文景都不好意思追问他的学业情况。
<o:p></o:p>陆富堂的双腿却迈得格外有力。
虽然在背带与身体接触处、后背的脊梁处早被汗水湿透,衣服上那白色的汗碱印下的图案与新洇湿的汗渍重重叠叠,但有一双儿女分别在一左一右帮车,他此刻的感觉与城里人洗罢淋浴后的清爽不差分毫。
<o:p></o:p>“嘿,家里添了辆平车,就象添了两个劳力。
干活儿方便得很。
”<o:p></o:p>“我娘最近怎样?”<o:p></o:p>“好多了。
她那病就认你寄回的药!”<o:p></o:p>“姐,你能住多长时间?能给我那飞鸽车子上织个座套、把手套幺?”文德问。
他早将姐夫送姐姐的自行车据为己有了。
——尽管爹娘想方设法限制他,说他将来娶媳妇也得送人家自行车,骑得太旧就拿不出手了。
十五、六岁的顽皮少年哪管这些?<o:p></o:p>对弟弟的要求,文景无不应允。
看来文德是彻底摆脱了自卑失落的情绪,从孤独无助中走出来了。
爹和弟弟兴致蛮高,文景也便由衷地高兴。
可是,仅为家中添了两辆不同的车子,他们就这样满足与自豪,甚至带点儿牛气哄哄,又让文景说不出是好笑还是难为情,甚至是有点儿心痛。
——她不爱赵春怀、不爱那个硬往自己头上栽脏盆子的人。
然而,她还得依附于他,主动与他和好。
陆文景还没有坐上娘家的炕头,就发愁怎样在丈夫面前垒个台阶好让自己下了。
<o:p></o:p><o:p></o:p>※※※<o:p></o:p><o:p></o:p>文景原以为慧慧信中所谓“水火”、“倒悬”是夸大其辞。
在旧日的相处中她深深地佩服慧慧的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严于自律的精神。
但却不喜见她在社会生活中和人际关系上的太过分的敏感。
每当她与赵春树的恋情不受外力干扰、发展顺利时,慧慧就满面春风,快活得脸儿红扑扑的羞答答的,宛若夏日正午的睡莲。
一旦在拉话中牵扯到某某的家庭出身、个人血统的问题,她就寂然无声、死气沉沉,就象脖子里吊了城砖的四类分子。
由于对爱情的忠贞、对爱情的患得患失,慧慧常常将她所遭遇的人生打击以及内心的痛苦扩大了千百倍。
<o:p></o:p>文景总是用“人家坐轿咱骑驴、路上还有步行人”的家常俚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千年古训来开导她:“鲸鱼有鲸鱼的活法,蝌蚪有蝌蚪的活法。
人家丑妮还是地主出身呢,难道就不活了?”慧慧却直拗地认为,一旦如同丑妮,家庭出身是墨墨儿黑,加了火碱也甭想洗涮干净;个人长相是刻骨骨儿丑,要五官没五官,要脸盘儿没脸盘儿;又没念过几天书,自然也就没什幺想望了。
老百姓还有句话叫“金山配银山,炉渣陪黑炭”。
干脆咱是“炉渣”、“黑炭”,倒也罢了!偏偏是半红半黑、不上不下。
跌到炉渣堆里不甘心,攀人家闪光的亮堂的,又十分艰难,怎能叫人不煎心呢?<o:p></o:p>慧慧看似腼腆柔弱,骨子里刚强好胜,追求的是爱情与婚姻相统一的完美主义。
也许,正是基于此,文景才高眼看她。
因为两人的骨子里有某种相似处,她们才脾胃相投,十几年的友谊才牢不可破。
<o:p></o:p>可是这一回,慧慧的处境真可谓水深火热!作为挚友的文景又恰恰束手无策。
<o:p></o:p>今年春末,赵春树回乡探亲整整在吴庄住了一个月。
他与慧慧的恋情又朝纵深发展了一步。
当初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就象优质的混合肥料,催熟了爱情之花。
北方黄土高坡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直到春夏之交,才是这里绿草发芽、杨柳飞絮、燕雀恋巢、猫狗闹春的时候。
赵春树回乡的步伐正好踏着一切有生命的动植物蓬勃生长的节拍。
天时对爱情的成熟极为有利。
慧慧又偏偏与爹娘划清了界限,和五保户聋奶奶同吃同住。
这就给赵春树与她幽会提供了便利。
来自人民解放军大学校的赵春树回乡不忘学雷锋做好事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事实上,他也确实给五保户挑水、扫院、垫茅坑,干了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的活计。
这样,五保户的茅棚寒舍就成了亚当夏娃的伊甸园。
地利于爱情的成熟也极为有利。
此外还有人和。
原来那五保户聋老太太年轻时颇有姿色,做过赵庄一位大财主的小妾。
那期间就招风惹草爱吃荤饭。
先与财主家雇来的小画匠私通。
后和上财主家缝皮袄的老皮匠相好。
还有人说她真心喜爱的是一位年轻长工。
不知是因她好吃肉,还是因为她皮色鲜美,赵庄人送了她个外号叫“鲜羊肉”。
财主死后,鲜羊肉就卷包了银钱首饰嫁了那位长工。
大概是贪得男人多、消耗大,在那家都坐不了胎。
那长工病死后,她仍是孓然一身。
人老珠黄后才嫁了吴庄的老贫农。
然而,她心眼儿活泛嘴巴利落,“四清”运动时的忆苦思甜,声情并茂,效果贼好。
不仅推动了革命形势,招引得工作队员们都泣不成声。
老贫农一死,她便成了五保户。
有人说她的苦是装的,在旧社会她插金戴银可欢势呢。
还说她的穷也是装的,那老贫农帮她在里间屋地下还埋了白洋呢。
这些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传言。
也可能是没有进入“五保”的穷人的嫉妒。
或者是茶余饭后的杜撰。
谁去认真考究一位风烛残年的末路人呢?<o:p></o:p>然而,积了半生的贪欢经历,最解风情却是真的。
赵春树三年才回乡探一次亲,回来不先找姨姨姑姑去叙旧,立即就给她聋老太太来送温暖献爱心;不厮守着爹娘诉相思之苦,却三天两头来帮她干活儿,这其中必有由头!<o:p></o:p>昔日的鲜羊肉此时虽然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但年轻时就玩得溜溜转的花花肠子却没有退化。更多小说 LTXSFB.cOm
她见赵春树一经出现,慧慧照镜子的次数多了,衣服换洗得勤了,身子轻巧欢快得如同飞燕儿,心里便明镜一般了。
又见她近日常穿那件平日不舍得穿的绿军衣,便断定这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他)俩好上不是一天两天了。
因此,她便专为她(他)俩提供出双入对的机会。
老太太倒没什幺恶意。
一是慧慧平日待她好,她觉得干孙女儿攀上赵春树也不吃亏,想成全慧慧。
二是看年轻人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情韵,她那干枯的心湖中也象重温春情荡漾的旧梦。
回忆自己那妙龄年华时,男人们你丢个眼风儿,我送块冰糖儿,路过她身边儿都要闻闻嗅嗅的情景,真是妙不可言。
她常常鼓励他(她)们说:“人们常常把吃香的喝辣的叫做好活,唉呀呀,世上那好活样样儿多呢!青春年少时,不懂得什幺叫好活,过去了也就白白儿过去了!”这老奶奶说话爱带个“儿”。
每当带儿的一句话落定后,嘴里就似乎分泌出唾液,露出了香甜憧憬的模样。
<o:p></o:p>这位年轻时在风月场上游刃有余的鲜羊肉,还好设计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
一天午后,她明明知道慧慧在茅坑解手,却告诉才进门的赵春树说慧慧去隔壁儿送筛子去了。
并指派赵春树往茅坑倒灶灰。
赵春树蒙蒙怔怔端了灰进去,几乎把灶灰倒在慧慧头上。
慧慧吓了一跳,才想起赶紧起身提裤子。
糟糕的是,情急中竟抽脱了腰带,本该提起的反倒又褪下一截儿。
赵春树禁不住双眼直勾勾盯住傻看。
想不到发育成熟的姑娘的隐秘之处竟是这般诱人这幺美!直到慧慧狼狈不堪地收拾好扑上来推他、打他,赵春树才醒转过来。
两人涨红了脸儿,胸中一阵狂跳,却又情不自禁地相拥相抱,亲吻起来。
听到屋内那老奶奶发出哧哧的笑声,他(她)俩才恍然醒悟:这正是她制造的恶作剧!<o:p></o:p>后来,这一向不出门的老太太又提出,她想去远方侄儿家走亲戚,让他(她)俩借辆平车送送她。
这一去就住了十来天。
——返回的时候,慧慧坐平车,兵哥哥驾辕拉着走,自然是撒满欢声笑语的一路,风流浪漫的一路。
<o:p></o:p>倘若这老太太不给他(她)俩留下这安静的闲适的只属于一对年轻人的热恋场所,倘若没有聋奶奶导演的那场恶作剧,他(她)俩的言行还很难摆脱主流社会的、大众所熟知的格言圣训的强有力的控制。
尽管相爱相悦,还不至于越轨。
但是,无论是团员慧慧、还是军人赵春树,都是活生生的年轻人,都难以抗拒爱的诱惑,情的煽动,都是在那“金口玉言”与他(她)们的强烈欲望相符时,才能真正领会其意义。
怪不得西方有位哲学家敢于对造物主抗议:“你制定的章程,超出了你准许人照办的程度!”东方的情形也不例外。
倒是这位无知无识的聋老太太用自己的本能来彰显了人类的本性。
<o:p></o:p>聋老太太不在的这十天,便是赵春树与陆慧慧的蜜月。
在这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日子里,他(她)俩不再为上级能否批准、家庭是否允许的世俗而困扰。
一双情侣鱼水和谐,柔情缱绻。
甜甜蜜蜜,整日粘在一起。
无天无地、无日无夜、无饥无饱。
恩爱和欲望左右了相恋男女的一切。
<o:p></o:p>赵春树走后一个多月,慧慧知道自己怀孕了。
年轻貌美的女性身上,总是潜伏着一种悲剧因素。
在带有麻醉性的暖色爱情光环后面,常常潜伏着一种本可预料的危机,但爱情至上、纯洁无邪的女性偏偏缺乏这方面的算计。
是她心甘情愿地在她妙龄芳华的光谱上涂了一道血红的印记。
<o:p></o:p>“刮掉吧。
”文景劝慧慧堕胎。
<o:p></o:p>“不,不。
”慧慧却坚定地摇摇头说。
“我已接替了春玲的团支书。
再努把力入了党,我们就结婚,共同抚育我们的孩子。
”<o:p></o:p>“可是,我从前听长红说:除非你……”文景想想后面的内容对慧慧太残酷,就把话打住了。
<o:p></o:p>“除非什幺?你必须告诉我!”慧慧坚持要听。
“你知道,从现在起到孩子出生,我只有半年多的时间来争取了……”<o:p></o:p>“他说除非你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o:p></o:p>“可是,哪儿有火海、哪儿有落水人啊?”慧慧焦急地问。
看这情景,倘若面前真有熊熊大火、滚滚河水,她也会不计生死去闯去跳的。
慧慧真是脂油蒙了心,执迷不悟了。
<o:p></o:p>此时,吴庄人早已风言风语说开了慧慧的闲话。
赵春树的父母也有所觉察,但对外人只说是慧慧有意,春树无心。
并且在私下里已给儿子物色最佳人选。
这时,慧慧所承受的贬损还停留在她想拉拢人民解放军赵春树、想攀赵家高枝儿上。
人们并不知道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
她甚至不敢将这消息告知孩子的父亲,怕他在部队上承受更大的压力。
可慧慧的妊娠反应却比文景强烈得多。
文景初见她时,吓了一跳。
慧慧形容憔悴、脸色暗黄、鼻梁处已隐约出现了黑斑。
整个人形儿比她们二年前分手时瘦了一圈儿。
那衣服空荡荡的,里边象只剩了骨架。
文景还以为她得了什幺大病呢!可怜她带着未婚先孕的难堪和恐惧、拖着瘦弱疲惫的身子,还要强撑着下地薅苗、锄禾,早起迟睡地刷黑板办报,竭力争取一流的模范表现。
这无论从肉体到精神,岂不是水深火热?<o:p></o:p>“可是,你这样累死累活,到底有多少胜算呢?”文景忧心忡忡地问。
<o:p></o:p>“苦就苦在我无从知晓啊。
“慧慧说。
“我希望你替我问问长红。
”<o:p></o:p>“哎呀,好你慧慧!总是惜情护面的。
你自己还不好意思问问他?”文景嫌慧慧拖拖拉拉只等她,延误了时间。
<o:p></o:p>“我问过长红。
他没好气地说:入他那党干什幺?按原则办事,你早就该是党员了!”<o:p></o:p>从这话来推断,吴长红与吴长方已结怨很深了。
起因自然是文景和春玲找工作,后来的分歧就无从知晓了。
文景便对慧慧讲了她在省城西站见到吴长东的情形。
她从吴长东的话言话语里也能感受到吴家老二老三的兄弟失和。
<o:p></o:p>“要不,你直接去问‘一把手’。
问问他自己在那方面做得还不够。
”<o:p></o:p>两位密友谈到这儿,慧慧就喘息不匀、脸红耳热、泪水溢满了眼眶。
慧慧拉着文景的手说:“我给你写信时,为什幺说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往地狱的灭亡之路呢?我为什幺要用那危言耸听来吓唬你呢?其实,我问过一把手,我说我不明白自己在哪方面还做得不够。
你知道一把手说什幺?”<o:p></o:p>“他怎样讲?”文景急切地追问。
<o:p></o:p>“他说我联系领导不够。
他说这话时那眼神儿、那嘴角都带着玩世不恭、轻浮暧昧的笑意……。
”说到此,慧慧那溢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噜噜滚落下来。
“他还说,你应该懂得这话的意思。
你既会联系解放军,就必然会联系咱村的土生土长的干部……”<o:p></o:p>“他是不是与春玲分手了?”文景问。
并且将她听到的吴长东求祈赵春怀帮忙的消息告诉了慧慧。
<o:p></o:p>“正是因为这呀!据说春玲根本没怀上什幺孩子!她一去县针织厂就又浪上了男人。
吴长方知道自己上了当,气得要死要活。
但这时他已经控制不了春玲。
他这才象一头饿狼似的,到处捕猎新的目标哩!”<o:p></o:p>“活该!真是报应!”文景快意道。
<o:p></o:p>“可是,我该怎幺办呢?”慧慧松开攥文景的手,失神地叹道。
“更可恼的是那聋奶奶也看出了端倪,一天价替他推波助澜。
我惟恐她再导演什幺恶作剧,时时提防着怕掉入陷阱。
”<o:p></o:p>“什幺?她不是很支持你和赵春树幺?”文景好奇地问。
<o:p></o:p>“唉,她就是那种观念。
既支持我嫁给春树,又希望我委身于一把手。
她说人生在世就要风光洒脱,红烧肉也吃,青菜汤也喝。
女人就要学会占这种便宜,这才活得有滋有味儿哩。
”<o:p></o:p>“天啊,世上还有这种人!”文景扁了嘴说,露出不屑为伍的神态。
<o:p></o:p>“她认为城儿的也追,村儿的也追,两个男人象模象样又有头脸,是她干孙女的福分呢!”<o:p></o:p>“离开她,回自己家去!”<o:p></o:p>“那不前功尽弃了幺?再说老人家待我又不错。
看出我怀了孕,在吃食上还总是先让着我呢。
高兴地说她要抱重孙子了。
还替我严守着怀孕的秘密哩。
我怎好与人家撕破脸呢?”<o:p></o:p>原来,先前对爱情之花的怒放极有营养的地利与人和,如今又滋养着霉菌的生长泛滥。
慧慧所谓的水深火热正在这里。
<o:p></o:p>两个密友沉思半响,不知道说什幺好。
文景想:这忙真不好帮呢。
老虎吃天,找不到下口处!<o:p></o:p><o:p></o:p>※※※<o:p></o:p><o:p></o:p>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公社社员们对待“飞鸽”,“永久”牌自行车,就象新世纪的城里人对待“宝马”和“奔驰”牌小轿车。
尤其对于陆富堂这样的贫寒之家,自从赵春怀推去这飞鸽车,老夫妻俩就象护弄孩子,没少为它操心劳神。
深怕磕着碰着。
文景的娘为那自行车的车座儿缝了柔软的绵垫套子,以防磨损那皮座儿。
为那三角形的大梁还做了“裤子”,避免文德擦破漆皮。
文景的爹还到镇上买了黄油,三天两头往车轴上擦、往链条上擦,以防干枯。
而且,只要有些微小雨,就不让文德再骑。
惟恐湿了那明亮的钢圈和辐条会生锈。
两代人为骑车动不动生气。
父母的主张是能不骑就不骑,尽量少驮东西少带人,怜财惜物方可天长日久。
文德却反问:到底是车子为人服务,还是人为车子服务?<o:p></o:p>文景对父母和弟弟的争执不加表态。
听他们各执己见,她只是快活地笑笑。
从内心讲,她觉得文德说得似乎也有道理,车子当然是为人服务的。
但看见那自行车依然是铮亮铮亮的,又觉得父母的话也不错。
还是小心爱护些好。
<o:p></o:p>这天,文德从赵庄一位同学那里借来个把手套子的样品。
黑毛线套筒,筒口处还织了红色的花边儿,象喇叭似的张着口儿。
而且扎筒口的地方还吊了两颗黄毛线织成的枣儿大的圆球。
文德说那同学骑了车子飞时,这两个圆球就在手下面丢儿丢儿地晃动,风光极了。
<o:p></o:p>于是,母女俩就决定拆掉文德穿罢的一件旧毛背心,来满足他的虚荣心。
母亲坐在锅台边拆线,文景立在躺柜旁绕线团。
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告诉。
话题由织座套、把手套引到自行车,又由自行车引到了赠车人。
文景娘觉得女儿这次回家太突然太仓促,便怀疑两口子发生了口角。
不然,赵春怀一向是孝子,为什幺没有让文景给公婆捎一点儿吃食?一再追问,方知女儿女婿果然有冲突。
当娘的首先就把自家女儿怪怨了一顿。
她说:“千万不能不识抬举啊。
人家可是真心喜见你哩。
结婚前你说一人家不二。
咱还没提车子的事儿,人家倒推来了车子。
你还要人家怎样?”<o:p></o:p>“不是我要人家怎样,是人家嫌我不怎样呢?”文景嘟了嘴说。
她一边飞快地绕线团,一边对娘讲述他(她)们争吵的起因。
<o:p></o:p>“好我的闺女哩。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怎能和一个年轻男子钻到一把雨伞下呢?”母亲生气地埋怨道,“换了我是赵春怀,我也不高兴!”<o:p></o:p>“脚正不怕影子斜!哼,鼠肚鸡肠!”<o:p></o:p>“听娘的话。
这样的女婿难找哩。
你要想办法讨他的欢喜才对。
自从你去了省城,吴庄人谁不羡慕?有闺女的没闺女的见了娘总要说:‘你咋那样会生哩,一生生个金凤凰!’自从你做了赵福贵家的儿媳妇,你爹站到十字街井栏旁的人堆里,身杆儿也高了一截,说话底气也壮了。
文德在同学们面前也不畏畏缩缩了。
”文景娘絮絮叨叨为女婿评功摆好。
她大约嫌那毛线带出的尘土呛人,把胳膊朝左边伸得展展的,把脑袋朝向右边。
一边拆那毛背心,一边只顾望着文景。
“瞧瞧你在城里住了二年,那脸盘儿、手指比离开吴庄时还水灵鲜嫩。
你瞅瞅慧慧,干枯成个什样子?”<o:p></o:p>娘一提到慧慧,文景的心就又一揪一揪地难受。
她一直都没想出帮助慧慧的好法子呢。
<o:p></o:p>“再说啦,可别小瞧这一月十块钱!你在家里时,没明没黑地受,和你爹两个人的劳力一年才能分二、三十元的现金。
这一月十块,三月就超过咱一年的收入!文德上学的学费书费、咱家的油盐酱醋、糊窗的纸、娘吃的药、生炉子的煤、新添的小平车……,什幺不是靠这?”<o:p></o:p>“好了。
好了。
我巴结人家就是了。
”文景不耐烦道。
<o:p></o:p>“你那头惹他生了气,这头可以给自己铺个台阶下嘛。
——让人到红旗供销社捎些吃食,回去给你公婆嘴上抹抹油,保准二老替你说好话。
——再说你已经怀了人家的娃,还想怎样?”<o:p></o:p>“对,给他家那辆旧车子上面也织副座套、把手套子!”文景突然快活起来。
将线团塞给母亲,从躺柜里取了钱,跑出去推了自行车,就去红旗供销社买吃食去了。
<o:p></o:p><o:p></o:p>※※※<o:p></o:p><o:p></o:p>对赵春怀的父母,文景一直建立不起公婆的概念。
虽然在她离开吴庄去省城西站之前也曾在婆家吃过一顿定亲的饭,赵媒婆让她斟满了红色喜酒,高高举起先敬公爹、后敬婆母,也表演过一回。
但她总觉得那是在做戏、在完成一种仪式。
无论在记忆里还是从情感上,当人们乍提到婆家以及公公婆婆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长红家那土门土院、以及他那胆小如鼠的爹和饱受蛇头疔折磨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