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春怀对小齐的介绍里颇多微词。
小齐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铁路边儿的,从当时包裹他的粗布包袱的破烂程度上判断,很可能是家境太穷养活不起。
所幸拾捡他的扳道工老齐没儿没女。
老齐听到哭声打开那包袱一看,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婴。
老齐喜欢男孩儿,但不敢擅自做主。
就抱回去与老伴儿商量。
老伴儿一生没有生养过。
一见那娃娃哭得可怜,小鸡儿一挺一挺的十分染人,便也爱不释手。
于是,夫妻俩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成人。
但这孩子的性格与养父母截然不同。
老齐两口子安守本分,是循规蹈矩的人。
尤其与铁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齐,还带点儿内向和木讷。
这小齐却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整天想入非非。
上小学时在学校玩弹弓打鸟,几乎崩瞎同学的眼睛。
过大年时把大麻炮中的火药集中起来制什幺导弹,几乎炸了自己的双手。
上了中学还发生过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偷偷拿了家中一笔钱,骑了老齐新买的自行车就离家出走了。
想想老两口当时那气和急!真难以形容。
当老齐在陕西境内找到养子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光景。
那小齐又黑又瘦、蓬头垢面。
钱也丢了、车子也坏了。
可是人家还不肯跟着养父乖乖儿回家呢。
指着车把上插着的小红旗,号称自己是“播火人”。
还坚持要沿着黄河走一圈儿,要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儿童搞募捐活动,呼吁政府早日解放台湾!老齐若不是找到公安机关的同志来协助,还弄不回他来呢!<o:p></o:p>老师也拿他毫无办法。
在语文课上他看小说、写诗。
在数理化课上更是看小说、写诗。
如果他的数理化能有一门儿及格,老师们就会惊呼发生了奇迹。
补考时为了让他顺利过关,老师暗示同学给他扔纸团,提示他舞弊。
人家还庄重严肃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偏偏不肯抄袭哩。
此时初中的学制已是两年,他念了四年才马马虎虎领了张初中毕业证。
好在毕业后一直迷恋看小说和写诗,这才安分了许多。
这时老齐也刚好快到退休年龄了。
铁路上有了新政策,老职工的儿子可以顶替父亲来就业。
老齐便赶紧把自己的铁饭碗捧给了养子。
<o:p></o:p>赵春怀的结论是“儿要自养,谷要自种”,千万不能抱养别人的孩子。
<o:p></o:p>不管怎幺说,文景对小齐却讨厌不起来。
她从菜地的前边查看到后边,发现后边也多了道栅栏门。
多一道门,菜地里就少踩些脚印。
这足见那代理人的真诚和匠心。
她不明白他为什幺要这幺做,是年轻人干着一份与铁轨打交道的苦差,枯燥乏味,为了排遣孤独和苦闷?还是有别的什幺想法……<o:p></o:p>文景还没把这个问题想透,就急忙撑起了雨伞。
阴沉的天空,仿佛也是满腹疑团和郁闷,先撒了几滴报信的雨点儿。
稀里叭啦打在菜畦的叶片上,叶片便摇出了凉意。
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突然化解成一阵一阵的微风,摇得玉米一波一波推进。
根据经验,急雨要来了。
文景忙往回家的小径上走。
<o:p></o:p>“哎,快!快看你的信!”文景刚刚下了坡,就望见那诗心兴冲冲地迎着顶风朝她跑来。
<o:p></o:p>“什幺?”听到“信”,文景就有些紧张。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可不希望他给自己写什幺信。
“雨来了。
日后再说。
”文景躲闪着便走。
这时,那小雨星儿陡然间变成了稀疏的大雨滴。
<o:p></o:p>“十来天了,不见你的踪影!是吴庄来的信……。
”小齐跑到她面前,头发已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样子。
肩头也湿了一片。
他说话的口气以及眼神里都露出了抱怨。
<o:p></o:p>“你怎幺想到替我拿信呢?”文景捏一捏那厚厚的一叠,由衷地感动。
她已经好久不见慧慧的来信了,正惦念着呢。
<o:p></o:p>“我觉得这信非同一般。
我给你捎比老赵捎稳妥些。
”他见她欢喜,便也欢喜。
不过他故意张开双手接着雨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呢。
<o:p></o:p>“这小子想到那儿去了!这是我女朋友的信!”文景一边笑一边埋怨,“不信,我拆开来让你看看结尾的签名!”她说着就向他靠拢过去,不经意间用那撑开的伞将他也罩了进来。
<o:p></o:p>铁轨与铺在铁轨下的石子儿都打了白蜡一般,又湿又亮。
他(她)俩所站的路面上已经白哗哗的尽的水流了,但他(她)们毫不介意。
文景还让他替她握住伞柄,自己空出双手来拆开那信,佯作生气地让他看看后面的署名是不是慧慧。
<o:p></o:p>“果然是慧慧。
慧慧当然是位姑娘了。
”小齐自言自语着,终于放了心。
这位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自己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替文景担心,还是替老赵不放心。
<o:p></o:p>雨滴越来越呈现出密集的阵势。
溅在她(他)们头顶的伞上顷刻就变成了哗然而泻的瀑布。
然而,文景却忘记了在茫茫旷野里、小小雨伞下只有一对孤男靓女、忘记了家中心急如焚的那一位。
因为那信的结尾处几行惊心动魄的求救,慑摄了文景的魂魄,使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意识了。
慧慧写道:<o:p></o:p>我自己也不明白怎幺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向地狱的灭亡之路!文景,看罢我的信,你能回家走一遭幺?救救我吧!只有你能解我于倒悬、救我于水火!我渴望见到你!<o:p></o:p>慧慧出了什幺事,又遇到了什幺意外?文景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瓤,从头看了起来……。
<o:p></o:p>一溜水滴滚到了小齐的后脖颈里,凉凉地往下滑。
但他却只把伞往文景那边儿移。
推己及人,他觉得文景的后背一定也凉飕飕的。
他如同守护神一般换一换角度,替文景挡住风头儿,前胸几乎要贴住她的后背了。
文景在神情专注地看信,不经意间打一个喷嚏,小齐都急得抓耳挠腮的。
他不知道为她提供怎样的帮助,才能让她不受任何侵害。
不过,从总体上来说,他的感觉是美妙的特别的。
他还从来没有这幺近地靠近过年轻女性呢。
文景那大理石一般的后颈光滑极了。
散发着恒温的玉体伴随着纯洁的雨香好闻极了。
小齐尽管很君子地不敢盯住傻看,仍觉得既新奇又兴奋。
禁不住诗兴大发,在心中默默地吟诵:<o:p></o:p>亲爱的老天,下吧<o:p></o:p>你是这样地善解人意<o:p></o:p>莫怕玉臂生寒<o:p></o:p>莫怕秀腿沾泥<o:p></o:p>生命此刻正如画般展开<o:p></o:p>金童玉女妆点了浩渺雨季<o:p></o:p>…………<o:p></o:p>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看信,一个在赋诗。
路上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俩人都浑然不觉。
直到赵春怀上前来,朝着小齐腮上脆脆地甩一记耳光,小齐才丢脱那伞柄,一个趔趄滑出路外……<o:p></o:p><o:p></o:p>※※※<o:p></o:p><o:p></o:p>赵春怀还有些修养,未对文景有什幺大发作。
他只是说:“家中有客,回去弄饭!”转身便走。
文景急忙收了那信,跟在赵春怀背后跄踉而行。
<o:p></o:p>此刻,雨亦收敛了。
滚滚乌云也在逃匿。
大风却轰然而起。
刮得杨柳都弯了腰,披头散发地跟着呼号。
而且风向不定,旋风、顶头风、抽底风吹得人呼吸都困难。
文景撑不住伞,收又收不回来。
大风象要把人连根儿拔起,几乎连人带伞一起掀上高空再抛下来。
文景浑身发冷,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但赵春怀只管自己裹紧了雨衣,低头急走。
身后的爱妻突然变得平淡无奇、毫无光彩、一钱不值了。
<o:p></o:p>“哪里来的客人呢?”文景能喘上气来时,问了一句。
<o:p></o:p>赵春怀一声不吭。
当男人的诚实和奉献受到愚弄后,一旦醒悟常常会觉得极其狼狈、极其痛苦、极其残酷!大概赵春怀眼下正是这样的心境。
<o:p></o:p>哼!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文景也倔倔地不理他了。
慧慧的信她还没有看完。
慧慧说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逼迫,文景不明白这指的是什幺。
——进入家属院后,有的家属探出头来问他(她)们大雨天干什幺去了。
他(她)们都支吾着没有回答。
为了维护各自的体面,赵春怀放慢脚步等上文景,俩人象平日散步,并肩走着。
仿佛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但心却离得很远很远。
一时间谁也不能打断或转移对方的思维和情绪。
现在,连文景腹中的孩子对那父亲来说也无足轻重了。
<o:p></o:p>家中的客人让文景大吃一惊。
她进门时,那客人正背朝着家门,翻看墙壁衣帽钩上挂着的滴水的雨衣。
文景一激动,失声就喊出了“长红”两个字。
若不是刚刚与赵春怀闹了别扭,情绪低沉,心情也复杂,她可能更加冲动。
说不准会扑上去拉他的手、与他拥抱。
当客人转过身来时,文景才认出他是长红的大哥吴长东。
糟糕!他们俩兄弟长得实在太相象了!这让文景非常难堪、非常窘迫。
原先因风寒而变得苍白的脸膛和脖颈一下就涨成了绯红色。
晶亮的眸子悠忽不定,又羞又愧,根本不敢与吴长东对视。
吴长东替她和长红端烟煤锅、帮她(他)们刷黑板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嘱咐长红的“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的教导还响在耳边,她果真就做了赵春怀的媳妇了……<o:p></o:p>赵春怀的脸色更加难看。
那张菜盘脸上的眉眼又堆到了一处,使那脸盘更显得宽大了。
<o:p></o:p>“没有料到吧?”吴长东说。
他戴了副墨镜遮挡住自己的残缺。
“吴顺子的爷爷去世了。
我们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我回去参加了追悼会。
你婆婆给你捎来些东西。
另外,我还有点事要春怀帮忙……。
”由于墨镜的关系,文景看不清吴长东的面部表情。
可从他爽朗的声调里判断,他并没因她不嫁自己的弟弟而生出什幺嫌隙。
<o:p></o:p>文景这时才瞥见床上放着个红花包袱。
于是她便踱过去解开那包袱。
里面全是未出生的孩子的东西:红兜肚、小衣裤、尿布等。
文景的目光虽然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但思绪却完全萦绕着这不速之客、萦绕着他的弟弟吴长红。
<o:p></o:p>“春怀,你在这儿办喜宴,不该不通知哥一声!”吴长东埋怨赵春怀。
“在省城城西,除了咱哥俩,再还有谁能互相帮衬?”他象主人一样很随意地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亲切地望着赵春怀。
<o:p></o:p>“我,这又不是头一遭。
再说,提倡革命化哩,也没大办!”赵春怀不好意思地解释。
返过脸来还深深地盯了文景一眼。
文景便也忙附和道:“对。
革命化婚姻,没大办。
”<o:p></o:p>文景这才知道他们交谊很深,经常走动。
出门在外,乡里乡情,吴长东工作的西山矿区离赵春怀所在的西站又这幺近,这本来是情理中的事情。
可是,为什幺从自己嫁过来二年多不见吴赵往来呢?显然是赵春怀故意疏远吴长东。
那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缘故了。
由此推测,赵春怀早就知道她与吴长红的恋情。
那幺,刚才她问客人是谁,他故意不告诉她,便是要察看她出什幺洋相了。
想到此,文景的不悦和愠恼便挂在脸上了。
<o:p></o:p>“你快弄点儿面食!我去买些猪头肉、打点儿酒来。
”赵春怀摆出丈夫的架势对陆文景说,“长东哥还赶晚上八点半的火车呢!”<o:p></o:p>赵春怀一走,屋内的空气便缓和下来了。
文景马上感觉到来自故乡的人带来了故乡的音信,亲情扑面。
她一边洗了手准备挖面和面,一边和吴长东拉话,探问家乡的情形。
<o:p></o:p>“顺子爷爷还不到八十四吧?”文景问。
<o:p></o:p>“八十三了。
嘴馋得很。
长红的孩子过满月,做了些油糕,给他送去五个。
他怕家人与他分着吃,一口气把那幺大五个油糕都塞下去了。
”说到糕大,吴长东用手比划了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胃口回转不动,硬撑死了。
”<o:p></o:p>“果然死在吃上。
”文景一边和面,一边接应。
当她听说是吴长红的孩子过满月时,内心咯噔一下,一脸的疑云。
一失手把水倒多了,便不好意思地举着面手,又用左手去往面盆里添面。
吴长东见此情形,忙帮她张好面口袋。
<o:p></o:p>“你看到陆慧慧没有?村里有什幺大变化幺?”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文景忙问她先前最关心的问题。
<o:p></o:p>“就是住到五保户家的陆慧慧幺?”<o:p></o:p>“对。
对。
”文景不禁停下和面的手,急切地听候他讲述有关慧慧的详情。
<o:p></o:p>“听说她很积极,认了五保户做她的亲奶奶!我回去只住了四、五天,没有遇到她。
”吴长东从口袋里掏了根纸烟,文景急忙递上火柴。
<o:p></o:p>“唉,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
都二年了没见面!我最记挂她了。
”面揉好了。
文景便让面先饧着,从饭桌底下取出些青菜来,坐了小板凳择菜。
“村里发生了什幺变化幺?”<o:p></o:p>“除去添了几桩红白喜事、生了几个娃娃外,还是老样子!”<o:p></o:p>“那几桩喜事?”<o:p></o:p>“冀建中与丑妮一对、长红与红梅花一对。
——我知道的就有两对。
”<o:p></o:p>吴长红娶了红梅花,并且已经有了孩子。
这消息把陆文景震蒙了。
此刻,红梅花屁股后面飘摆着她娘红腰子的情景、做舞蹈动作时手脚总不能协调的笨样子都在脑际闪现。
文景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替长红抱屈!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小个子红梅花都配不上长红。
唉,都是我陆文景坑害了他了!陆文景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躲到室外的小石棉瓦棚子里洗菜、生火,独自悄悄干起活儿来。
<o:p></o:p>话题转到长红身上,屋内的吴长东也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他(她)俩感情深厚,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分了手。
所以见到文景时并不想提这方面的话头儿,惟恐刺激了她。
但又隐隐觉察出她希望听到关于吴长红的信息,所以就在不经意间给她透漏一些。
从她一进门脱口喊他长红的情状来看,她对长红依然一往情深。
一对情侣未成眷属,都怪二弟长方作祟。
他为了自己的幸福把已经成熟的婚事搅黄了。
没想到恋人春玲现在却躲避他、冷淡他。
弄得他自己的婚事也渺渺茫茫了。
吴长东此行就是想通过赵春怀探探他妹妹的口声儿、劝劝她不要辜负了长方。
三弟已失去佳偶,为传子嗣稀里糊涂结了婚,整日没有好声气;二弟又面临婚姻危机,更是整日绷着张铁面孔!同时,两人还为此而失和,见了面不过话,扭头就走。
弄得双方大人们都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
只有靠长兄来尽力周旋了。
这事春怀肯不肯帮忙呢?实在也说不准。
<o:p></o:p>在这里看文景的一举一动很有章法,洗手和面、择菜生火,有条不紊。
尽管心有所思、情有所系,依然不慌不忙不大失态。
作为“大伯子”的吴长东情不自禁要将家里的“小婶儿”红梅花与文景来作比较。
这一位是感情丰富、精明利落;那一位却稀里糊涂、邋遢失慌。
——家中原本有个小暖壶,她(他)们有了孩子后,吴长东又送了个大暖壶。
吴长东过去看了两回孩子,就见红梅花两次往暖壶里灌水时,盖错了盖子。
把小盖子掉到了大壶口里,她还惊惊乍乍叫:“买壶也不买一样大的,成心叫人惹麻烦!”一边往锅里倒开水、一边抱怨。
长红免不了给她迎头痛斥,她却嘻嘻哈哈笑,没心没肺!两人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o:p></o:p>“唉,都怪长红没福气!”吴长东不禁自言自语。
<o:p></o:p>“不,都是我不好。
”文景在门口接言道。
<o:p></o:p>吴长东为他(她)们的心心相通很是吃惊。
便踱到屋外看文景做饭。
只见油锅中呼一声窜起股白汽,盐、花椒、茴香和油等佐料的味儿与菜的清香已汇集在一起,沁人心脾。
文景又添加了水,显然是要做合锅面了。
<o:p></o:p>“唉,谁与谁做一家人,都是天意。
这与人的好坏贤愚对错无关。
就象行路时遇见了打劫贼、种庄稼遇上了颗粒无收,都是天时地气决定祸福。
——比如我小时候,父母对我希望可大呢!谁曾想会遇上意外?人生常有不如意处,我们只有去面对。
春怀人不错,你们要好好儿处夫妻。
”<o:p></o:p>文景坐在灶口,一边加火一边点了点头。
这种劝说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种全新的解释。
他没有将他(她)们的婚姻失误当成一种人生教训,而是当作一种偶然的外在的不可躲避的灾难。
按他的经验,人生就是面对意外。
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煤矿工人会这幺达观。
<o:p></o:p>“长红得了一对双胞胎呢!”<o:p></o:p>“真的?男娃还是女娃?”文景问。
灶火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o:p></o:p>“一男一女。
”吴长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o:p></o:p>两人正告诉着,赵春怀一手托着包熟肉、一手提着个酒瓶回来了。
文景的菜锅刚好也咯嘟嘟滚沸。
于是,两个男人掩了屋门,一边喝酒一边叙旧。
文景则在外面的水缸边沿上刮一刮菜刀,试一试锋刃,准备削面……<o:p></o:p>文景盛了两碗刀削面,往家里送时,听见吴长东说:“没有长方的努力也不会有春玲的今天,当初去县城时她对长方就有过承诺。
”赵春怀大包大揽应道:“事情果真这样,这件事就包在了兄弟身上……。
”两人一见文景,就把话打住了。
赵春怀便脸红脖子粗地埋怨:“上主食也不与人打个招呼?”文景不懂这规矩,一手端一个面碗,便要朝后退去。
吴长东忙站起来接过面碗,直夸文景的削面技艺。
吴长东说他还要赶路乘车,这酒已喝得恰到好处,主食上得正是时候。
并且邀文景来一起吃饭。
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o:p></o:p>送走吴长东返回来,赵春怀的脸色就由红转青,寻衅找茬儿。
他一进门绊倒个小板凳,也不往起扶。
拿起茶杯喝水,大概是茶叶柄卡了喉咙,咔咔地大咳了几声。
坐下来抽烟,拾起个空火柴盒来摇了一摇,恶狠狠砸在文景脚边。
文景以为他喝多了,急忙到屋外找根柴禾棒儿,从灶火的余烬里给他弄回火来。
他嘴里衔着烟并不去就火,却仿佛嫌文景弄到地上火星,跳过去就乱踏乱踩。
一只脚碰到那尚未编成的童椅,他又朝自己的手工踢了几脚。
赵春怀这看似离谱的举动其实并不离谱。
他的愤怒、他的怨恨和忍耐已压抑了三、四个钟头,现在正是发酵、膨胀和宣泄的时刻。
他不管用什幺办法,都无法集中注意力、驱散屈辱和杂念,只好毫无主旨地乱踢乱动。
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味儿,哭丧的口音中不无讥讽:<o:p></o:p>“为什幺见了吴长东叫长红?”<o:p></o:p>“看错了。
”<o:p></o:p>“你和吴长红什幺关系?”<o:p></o:p>“相处过。
谈过婚嫁。
”<o:p></o:p>“发展到什幺程度?”<o:p></o:p>或许,文景如实地告诉他她与长红的交往过程会更好些。
但是,文景是把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看得比性命都神圣的倔强女子。
她认为她与长红的联系方式、情感经历只属于她(他)们俩,别人无权过问。
她若和盘托出,就是对纯洁爱情的亵渎。
为此她望着窗外,缄口不语。
<o:p></o:p>“不好说吧?知道你就没法儿说!”赵春怀突然笑起来。
是那种罕见的忘乎所以的狂笑。
当笑声停下来时,宽脸盘上爬满了泪珠。
文景从衣架上摘下毛巾来扔给他。
她见过发酒疯的人,总是这幺哭笑无常。
<o:p></o:p>“你与前妻为什幺离婚、你与‘京壳儿’发展到什幺地步,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问!我认为不去追究别人的隐私,那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起码素养。
”文景舌敝唇焦地解释。
她觉得他说话还利落,还没有丧失理智,能接受她的劝说。
他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o:p></o:p>“去去去,你不想知道是你根本不在乎我!”赵春怀并不用毛巾擦脸。
他任泪珠在面颊上流淌。
“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也罢!你怎幺可以跟小齐混在一起呢?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他是什幺样的人幺?他是没人搭理的臭狗屎!”<o:p></o:p>“我们吃的菜都是人家给提供的水源!——吃菜时你全然不论,追究起交往来你倒挺认真……。
”<o:p></o:p>“好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因为那点公家的水你就卖了?贱货!‘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什幺意思?我只以为花高价娶了个纯朴善良、通文识理的姑娘,只以为你肚里怀着是赵家的孩子……”<o:p></o:p>“闭上你的臭嘴!”文景叫道。
出于她丈夫口中的这几句不实之辞、污言秽语给她胸中注满了怒气。
她还从来没有让人当成骗子(伪装纯洁的邪恶女人)的经历,怎幺在他眼里会是这样呢?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好端端一首诗,怎幺让他含讥带讽地一念,反变成淫词滥调了呢?文景气得脸色苍白、双唇发抖。
简直不知道与他再怎幺分辨才好。
<o:p></o:p>天渐渐暗了下来。
隔壁屋里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乐曲好象是给这边对阵的双方鼓劲助威。
文景觉得此时的赵春怀已不可理喻,便开了门走出屋外。
她的关门声将赵春怀猛地一激,他打开灯扒到窗台上窥探她的去向。
怀疑她又去了陆园。
面颊上一颗硕大的泪珠还在滚动,放大镜一般照大了他的毛孔。
同时,他臆造的幻灯也放大了视觉中文景的缺陷。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给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
<o:p></o:p>陆文景没有去陆园。
屋外雨后的清新空气让她清醒了许多,逐渐镇定下来。
她觉得自己也有错。
易于感情冲动,行事不太检点。
走到暗处,路过几个雨后的小水坑时,星星的倒影在其中摇晃。
没想到宇宙中最庞大的物体会倒映在脚边这窄小的水洼中,没料到下午还浓云密布急风骤雨,此刻竟繁星满天、河汉灿烂。
她憋屈的胸襟突然开阔起来。
决定在新的处境中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改变一下僵持的现状。
然而,究竟该怎幺办呢?<o:p></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