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不过才两秒,就听见杨逸文惊问:
“真的么?是真的么?好,我立刻过来!”
旋即“啪”地合上了电话。
面对大家询问的目光,他的神情很怪异,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迎叶她——开口了!”
留下杨德笙在医院,我和杨逸文匆匆前往圣约翰康复中心。
“Andy!”周美妍急急忙忙迎上来。
“你怎么了?”看见杨逸文衣服上的血迹,她猛然吃了一惊。
“我没事,迎叶怎么样了?她说什么?是恢复正常了吗?”杨逸文连连发问。很着急。欲知道一切。
“现在医生在给她做检查。真的是没有想到呢。自从你昨天晚上来电话之后……”前往病房的路上,周美妍将头尾细细道来。
Karen被送入急救室后,杨逸文放心不下,给周美妍打了一个电话。他请她务必留神。他担心也许有人会对迎叶动脑筋。周美妍于是整夜守在迎叶的病床边,以防不测。为驱逐睡意,她对着迎叶喃喃自语。她一向把迎叶当作倾诉对象。不管对方是否听得见,她只一厢情愿地把心里的话说与她听。
“迎叶,我很担心。”她满是忧愁,“担心你的哥哥。不晓得他是否平安……”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的意外,叫她忐忑不安。
她絮絮地说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朦朦胧胧张开双眼。
啊,天色已经大亮。
习惯性地想翻一个身,却动弹不得。只感到全身发麻,四肢僵硬。
咦,自己怎么会睡在椅子上?
骤然记起昨夜——
“美妍,替我照看好迎叶!”杨逸文殷殷嘱托,“不要让陌生人接近她。有人要对付我。”
迎叶。迎叶。
她赶忙向迎叶的床上看去。
枕上空无一人。
她心一凉。睡意顿消。
刚想惊喊出声,却看到——
床尾坐着一个人。
哦,是她。放下心来。
迎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正对着手中的一张照片发呆。
“迎叶?”她轻声喊道。
探身过去看,发现照片上是杨逸文。
“我,想,见,他。”迎叶指着照片一字一顿地说道。很久没有开口了,话说得并不流利。很慢,很迟钝。说一个字便要想一想。
什么?
什么?
周美妍怔住。她,她——
“你……说话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现在,在,哪里?”迎叶问。
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为了进一步求证,周美妍只装作不经意地道:
“你知道他是谁么?”
“知道。他是,我的,哥哥。”迎叶口齿清楚地答。
“好,我去找他来。”
周美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路小跑着去喊医生。同时也给杨逸文打了电话。
迎叶的病房里,两位医生正围着她会诊。
“唔,身体一切正常。”一个取下听诊器道。
另一个点点头:
“不过,还是要继续巩固治疗——”
杨逸文一个箭步冲至迎叶身边,抓起她的手,大声道:
“迎叶,我是哥哥!我是你的哥哥呀!”
那么突然,两位医生被骇了一跳。
迎叶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突然冒出的杨逸文,有些迷惘。他是谁?
细细看时,眉眼很熟,哪里见过。
他在说什么?是我的哥哥?
哥哥?她一瞬间想到了照片。
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哥哥?
不动声色地,她在脑海中将他和照片中的人比对。
啊,真的是他,她的——哥哥。
“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杨逸文又想哭又想笑。那么多年了。终于又听到这称呼。他的妹妹回来了!从前,她做人,不过只是徒然拥有一个人的躯壳,而今,灵魂也找回来了。她总算是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还有话要说。
她嗫嚅着,很卑微地问他:
“哥,你……是不是……不要我啦?”
“——”
“妈妈,她,不要我了——”她沉沉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刹那,她的神情,苍老得可怖。她有一颗脱了水的心。
当年,她的母亲当着她的面,弃她而去。是最爱她的人呢,都不要她了。小小的心灵不懂,只觉得世界很空很大,失去了依靠,很不安全,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不是害怕,她是惶悚。害怕是有形的一种感觉,而惶悚是无形的。人人都怕鬼,青面獠牙的,不过图个视觉冲击。但真正叫你骨髓发冷的,却是披着斗篷的“隐形”,从头罩里看进去,黑森森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但又明明知道,有物在其中。那种深不见底,深不可测的黑,看了使人心灰志堕。
没有情感,就不会受伤。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心的四面都是墙,高高的围墙。她住在自己的城堡里。
日子一年一年地流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墙外远远地呼唤她。或许,是第六感,无端由地,就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要见她。他很焦急,因为他无法进入这座坚固的堡垒。
时不时地,墙外多了敲敲打打的声音。起初很零星,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并不成系统,是在四面地试探,哪里才是机关。后来就加强了力量。敲击声很执著,永不放弃。
她在墙里,不知如何是好。出去还是不出去?是她自己造的高墙,但是,长期的桎梏禁闭使她自己亦退化了,怎么出去?
昨晚,她做了梦。梦见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告诉她,墙外那人正处在危险的环境中。是的,有生命危险。她若再不出去见他,也许这辈子就见不到了。她挣扎着,如同挣脱一把缠了她三千年的枷锁。墙慢慢地有了裂缝。
不。不。不。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她是见过“死”的。
她的天空一下子黑下来。乌云滚滚,阴暗笼罩着她的城堡。
突然,“哗啦啦”一记巨响,石破天惊,雷电狂闪,暴雨如注。
墙被闪电击中了,石块四溅。
飞沙走石间,她看见了令她心悸的过去——
那一天。
“迎叶,妈妈该怎么办?”她的母亲躺在床头喃喃地自言自语。
“迎叶,妈妈觉得很累。”往嘴里放了一粒安眠药。
“迎叶,妈妈很想偷一次懒。”真的想一睡不起。又吞下一粒药丸。
“迎叶,为什么你爸爸说走就走?”留下自己一个。有些伤心。以安眠药麻醉自己。又补服了一粒。
“迎叶,妈妈想你爸爸了。”睡得深,也许就见面了?再咽下一粒。
“迎叶,爸爸在那边很孤单,妈妈很想去陪他……”
只机械地,把安眠药一片又一片地放入嘴里。无休无止。
也许,她母亲最初不过是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太累了。啊,前路茫茫。浑浑噩噩中,她觉得自己慢慢地飘浮起来。身体很轻,很轻。
眼前有一条绯红色的隧道,不知道通向何方,但看起来很温暖,她飘过去,飘过去,飘渺间,听见有人在隧道那端深情地呼唤着她:
“来——吧——,到——这——里——来——”
像丈夫的声音。
她不再迟疑,向着那端饥渴地飞去……
“妈妈——走了——”迎叶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