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似怨非怨地嗔怪:“唉,还是你们新人有福气!我们是责无旁贷啊。”似乎是身不由己,其实内心早已求之不得。
Willi对我的“不求上进”发论:“职场上太急功近利和太谦抑退让都不利于自己的发展。只有掌握好‘度’,才能于平衡中扶摇直上。你如今明辨时务,懂得暂避锋芒,希望将来我也同样能够看到你当仁不让的那一天。”
有攻有守,步步为营。这个道理,我岂有不明白的?
在利物浦呆了三个星期,趁着工作稍松缓,我给麦可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杨逸文事先已和他打过招呼,所以我并没费多少口舌介绍自己。麦可此刻并不在伯明翰,而是在距离利物浦不到20英里的一个小镇上探望他的一位亲戚。
“反正我后天就要回伯明翰,不如这样吧,回程时我顺便来利物浦接你一起去伯明翰,怎么样?”他爽快地建议。
“好。”我想这样最方便不过。
隔了一天之后的早晨,我才在房里吃早点,麦可就来了。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样,他年轻且充满着蓬勃的朝气。
“何!见到你真高兴!”他摘去墨镜,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拥抱,好像我们是旧识。也奇怪,虽然第一次见面,和他却没有陌生感,“Andy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位美丽的小姐,果然!”他笑得亲切且友善,眼角倾泻一片阳光。
稍坐片刻,两人就启程前往伯明翰。麦可的确很绅士,不说二话便替我拎起箱子出门去。楼底,停着一辆两人座的银色跑车,颇符合他率真明朗的个性。也有感觉,他不会开那种中规中矩的车子。
“车子很漂亮。”坐在车中,我前瞻后顾,由衷称道。
“哈哈,你比Andy有眼光。他说它华而不实!”麦可大笑,“我说他老古董!”
他们俩这样不同,可是却是最好的朋友。
麦可打开车载音响,是时下最流行的排行榜热门歌曲。住在利物浦公寓里,哪天都要听上三四遍。电台专挑午间和傍晚黄金时段播放。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促使消费者去买唱片。
“怎么样?喜欢吗?”他一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一面转头问我。
我摇头:“我每天就是听着这些歌吃饭的。中午一遍,晚上一遍,再下去,我恐怕连饭钱都可以省了,听听便饱了。”
“哇,你可真直接!难怪Andy说我若是想对你耍花招,比上天还难。”他装出愁眉不展的模样。
“哦?他这么说的?”我笑,“他还说我什么?”从第三者口中听到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嘻,你想从我这里探口风?”
“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我欲擒故纵,转头看沿途风景。
“老实讲,我还从来没听Andy对一个女孩子有这样高的评价。当年他在伯明翰的时候,也有不少女孩子想和他约会。不过,他都拒绝了。其实我觉得其中有几个真的挺不错的,然而他却认为不过如此。所以,当他发给我电邮,把你介绍给我时,我感到很吃惊!要让Andy用与众不同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女孩子,那真是太希罕了!”
“我——与众不同?”我回过头来。
“是有那么一点。比方——不热衷于流行音乐。”麦可对我挤挤眼,鬼鬼地笑起来,“你和Andy这点很像,他对流行乐也不发烧,你能猜到他喜欢听什么吗?——”
几乎是同时,我和他异口同声道:“中国古典乐!”
“你怎么知道的?”麦可惊奇不已。
“他曾经对我说过。还说他最喜欢的曲子是广陵散。你知道广陵散吗?”我偏过头问他。
麦可收敛了笑容,正了脸色:“Andy对我说过,是一个很凄楚的故事。”
“他似乎很认同故事中主人公的作为。”我笑,“为这个我还和他辩论过。”
“我想,你肯定没有说服他,是不是?”麦可很有把握地看了我一眼。
“你也试过?”
“嗯。当年我也和他为此讨论过,谁也不服谁的观点,不眠不休地争论了一天一夜。比在法庭上辩讼还激烈。可是最后——我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他停了半秒,“他对我说了他经历的一些事情,让我明白了,我根本不可能去改变他的观点。如果我是他,也许我也会那样固执吧。”
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麦可开始专心驾车,不再说话了。灰色的柏油路在眼前延伸舒展,一直到不知名的尽头。
终于,伯明翰一碧如洗的晴空出现在视野里。车子弯下公路,进入市区。
“你这两天就住在我这里吧。我去朋友那里借宿。”在公寓前停车时,他迅速地为我作了安排,且不容我的推辞,“你如果不答应,Andy一定会写信‘指控’我待你不周。”我笑,无法不答应。我亦没有更多旁的选择,除非去住宾馆。
然后,他将我的行李搬到他的房间里去。房子不大,最平常的单间公寓,一室一厨一卫。虽然室内有些杂乱,但并不是不能入目。
“这是你当初和Andy合住的房子吗?”站在房间中央,我四面环顾。也许还有当年友谊的见证?比如两人合影或者一些纪念物?
“不是。我们当初合住的房子是校内的学生宿舍。呵呵,Andy吩咐我一定要带你去参观一下伯明翰大学。我们现在先去吃点东西,过后就去学校看一看。如何?”他的计划,井井有条。客随主便,我欣然同意。
“怎么样?很美吧!”站在校园湖畔,麦可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陶醉,情不自禁。
眼前,是一汪澄蓝的湖水,波光粼粼的,阳光下,仿佛有无数的银鱼在那里跳跃着。
“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何,你很幸运,前几日连续下雨,恰巧今天你来,它就放晴了。”麦可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我从前经常和Andy一起绕着这湖跑步。我特别喜爱傍晚湖上的景色。夕阳西下的时候,整片湖水被霞光染成粉红色,美到极致!我总觉得这面湖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你忘却烦恼,忘记忧愁……”
“所以你迟迟不肯离开校园?也是为这湖留恋不去?”我微笑着在他身旁坐下。
“嗯,是有那么一点。”他笑着点点头。
湖光映照着他的脸。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如古希腊雕塑的侧影。原来,他也有静的一面。
“Andy,他在香港过得好吗?”他突然转过头来,问得很关切。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去问他本人吗?”我笑,“你们是这样好的朋友,又经常联络,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缓缓摇头:“我去问他,他一定不会对我说。”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们互相太了解,所以有些事情,他能料到我的想法和意见。他不肯对我说,也是不想我替他忧心。正如那时他放弃读博,执意与他父亲回香港,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拦他,因而最后只留了一张纸给我作为告别。其实我哪会不明白阻拦是徒劳。但是,作为朋友,有时候,是必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何,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最是见不得朋友落难。若生在古代,他必是“两肋插刀”的一位侠者。
“我能。”我说,“不过,他当时和他父亲回香港,是因为他父亲年岁渐老,家业需要他来继承。他还有一个生病的妹妹,现在也急需他的照顾。”
“嗯。你知道他家里的事?”麦可看着我。估量着,可以和她深谈吗?她对杨逸文的家事,了解多少?
“他对我说过一些。”我笑一笑,“我想这些你肯定知道得比我早。”自然,也肯定知道得比我多。
他没有否认。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又何必多事?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老话:百善孝为先,行孝当及时。我怎会碍他尽孝道?”
停顿一下,又道:
“他早年家中曾遇不幸,那些事,对他伤害很大。我想,任何人,处在他的境遇上,这辈子恐怕都会耿耿于心吧。因而……”既然放不下,所以最终要回去面对。只是,他的选择,是自愿而不是被动。
“你是指——他的家庭变故?”我说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百般思虑,“他家原先是一户殷实人家,后突遭金融风暴打击,亲生父母双双离世,唯一的妹妹自双亲去后便一直不肯说话。一般人,哪怕只摊上其中一件,也不易承受吧。”
麦可想了想,问:“你在香港见过Andy的妹妹吗?”
“嗯。”我点了点头。
“几年前,我有次放假随Andy回香港游玩,顺便跟他去了一家疗养院探视他妹妹。记得当时她一个人坐在病房的窗前,非常安静,不出声,也没有表情。我说笑话给她听,她亦无动于衷。现在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吧,不愿意说话。听护士说,要治好她的自闭症,除非她自诉内心暗影。”解铃还需系铃人。
思索片刻,麦可说:
“她的内心暗影,我想——也许和她看到了她母亲的死有关。”。
“她母亲——是怎么死的?”我问。
“怎么?Andy没有对你说吗?”
“我没有问过他。”我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的生父是跳楼自杀的。听说现场很惨烈。亲戚朋友但凡见过的,都痛不忍言。”
“他母亲的死,也很突然。”麦可慢慢道来,“Andy说,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一直很抑郁,只因有他和妹妹绕其膝下,他母亲才勉强支撑着料理各项事务。可是某天,他正在学校上课,他父亲的亲弟弟,也就是他现在的继父,突然跑来对他说,他母亲正在医院抢救,请他赶去见最后一面。他到的时候,他母亲已经撒手人寰了。后来听别人告诉他,他母亲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的。”
麦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
“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Andy说他当时怎么也不相信,那个裹在白尸布里的人就是他的母亲。他第一反应便是马上回家,他认定,前来为他应门的肯定仍是他母亲。但是,他被告知,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银行已将他家的房子作为抵押资产收回。当晚,他和他的妹妹便被他的继父带走。从此,兄妹俩就由其抚养长大。Andy说他曾经有一段时期,始终处于恍惚迷茫的状态中,他觉得自己就象童话中那些受了巫师魔咒的人,只一霎那,原本拥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踪无影:父亲、母亲、家园……”
“一无所有的心情,不身置其间,怕是不能真正体会到吧?”麦可自言自语道。
“他母亲服用安眠药的时候,无人在场吗?”我惋惜。
“唯一看见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他妹妹了。可惜她当时年纪小,也许还不明白事情的轻重。”
“是谁发现他母亲服药自杀的?”
“初是一名房产公司的经纪上门处理业务时发现他母亲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等到他家的亲戚朋友赶到的时候,早已为时过晚。据说,他妹妹当时怀抱一只洋娃娃,静坐于床侧,无声凝视其母。人家问她,她的母亲临死前是否有遗言,她只不发一言。”麦可望住我,道,“在我看来,她的自闭症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静默了一刻,我说:
“他的母亲为什么要——?”
母弃子轻生,定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我猜她当时一定是走投无路了。丈夫猝然自杀身亡,公司经营又遇低谷,连栖身之处都不保,她还能怎么样呢?”麦可看了我一眼。
我也无言以对。
她并不是不坚强。
她是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刻。再也撑不住了。不愿意,不甘心,不伏输,也没有办法。四目茫茫,皆无救兵。
这世界,已容她不得,她苦捱不去,又能何为?
想远些,万事万物都在循环中往复。有人离开,便会有人填补。有人弃局,定会有人入阵。她的溘然去世,故事只讲了一半。后半截,她的子子女女自会替她补齐。
杨逸文回去试图追溯的,该是那一段他所不了的前缘后故吧。
湖水浑然不知地在那里微微荡漾着。赏湖而忘忧,其实也不过是暂时向天地间求得一份清心罢了。真正的“忧”,“忘”抵不过“解”。
“走吧。”麦可立起,“不说这些让人伤感的故事了。”
我看着他。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方才心头那一片乌云,徐徐地飘游而去。
他对我笑一笑,道:“现在带你去看一看我和Andy曾经住过的学生公寓。”
“好。”我说。
又笑着问:“你们那时候一起住,可有什么难忘的趣事?”
“当然。”麦可毫不迟疑地回答,还促狭地眨眨眼睛,“对你,我绝不隐饰……”
言语间,两个人沿着湖畔甬道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