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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曾是金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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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中都虽毁于蒙古马队,郊外的金陵却逃过此劫。直至明天启年间,怀疑长城外复兴的后金势力,与留守北京的金陵风水有关,乃下令捣毁。祖坟被挖,王气似乎并未遭到致命的破坏——清兵还是继承先辈遗志顺利入关。迷信的明朝君臣终究失算了。清帝由盛京迁都北京后,即修复金陵——重新圆了先驱者残缺数百年的梦。

海陵王,一个弑君者,一个被弑者,肯定预料不到,在自己身后,还会发生这么多离的事情。

死于非命的海陵王的形象,与夭亡的中都城的轮廓一样模糊。幸好南宋诗人范成大出使金中都时,亲眼目睹了这位传君主的威仪,并以文字描绘:“金主幞头,红袍玉带,坐七宝榻,背有龙水大屏风,四壁幕,皆红绣龙。拱斗皆有绣衣。两槛间各有大出香金狮蛮地铺,礼佛毯可一殿。两旁玉带金鱼,或金带者十四五人,相对列立。遥望前后殿屋,崛起处甚多,制度不经,工巧无遗力,所谓穷极侈奢。炀王亮始营此都,规模多出于孔彦舟。役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在他眼中,流光溢彩的金中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而大兴土木、争夸富的海陵王,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面,与挖运河的隋炀帝不相上下。

林语堂在《辉煌的北京》一书中,转述了另一位目击者的由衷赞叹。《海陵纪》的片断,被翻译成白话文:“燕城内大部分面积被紫禁城占去,那儿几乎没有平民百姓的居所。金碧辉煌的宫阙,蜿蜒曲折的城墙广布四方,高入云端与秦朝的阿房宫、汉代的建章宫相比,毫不逊色。我因公务去燕山那天,曾被皇帝召见,看到了他的禁卫军的威武庄严。他的皇冠上嵌着七种珠宝。西厢有两个十英尺高的狮子。金主完颜亮,面色黧黑,长长的胡须,眼睛向下俯视。我在崇元殿亲眼见到了他。”将海陵王的皇城攀比秦始皇的阿房宫——假如并非夸张的笔法,真令无此眼福的后人感慨。其实《海陵纪》的作者,不可能见识阿房宫的——早被项羽给点火烧了;他顶多读过杜牧的那篇《阿房宫赋》。他恐怕想不到,自己一时冲动的比喻,简直带有预言的性质,终将被证明为无比准确:金中都同样发生了一次致命的火灾,沿袭着阿房宫的厄运。而后生我辈,只能通过《海陵纪》里的描述,来感觉那变成了传说的金中都。

海陵王的时代,金宋以淮河、大散关为界,苟延残喘的南宋要俯首称臣的,每年进贡岁币银绢各25万。凡金主寿诞及其他佳节盛典,南宋使臣都会及时赶到中都祝贺献礼,即使像范成大这样的文化名流,也不敢有辱使命,只好屈膝向异族的君主顶礼膜拜,说不定还要违心地大唱赞美诗什么的呢。有什么办法呀,宋之君臣,算是遇见了劲敌与克星,自尊心受伤在所难免。蜷缩在临安的南宋小朝廷,偶尔也会错把杭州当汴州,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要观望远方的金中都的动静,瞧金主的脸色行事。硬着头皮北上的使者,要么是求和的,要么是纳贡的——总之,想方设法地搞好关系。每逢走近傲气逼人的金中都城下,恐怕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什么叫天外有天,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什么叫弱肉强食……

在一系列风尘仆仆的使臣中,还有个叫许亢宗的,大致描绘了这座北方重镇的规模:“燕山府城周围二十七里,楼台高四十尺,楼计九百一十座,池堑三重,城开八门。”这还是海陵王扩建之前的。在《大金国志》里,城市的周长已变成75里(可能把外郭也包括进去了)。至于城门,也增至12个。南部的中门叫丰宜门。据说后来的丰台,就是由此得名的。林语堂说他在丰台附近见到一段二英里多长的古城垣——系金中都的南城墙。不知别来是否无恙?哪一天,我应该替远离北京达半个多世纪的林先生,再去丰台找一找。至少,应该打听一番其下落。

多么希望金中都的南城墙与丰宜门,依然在原地等待着我呐。多么希望早朝的崇元殿、求仙的望月台,依然在原地等待着我哟。多么希望海陵王在原地,等待着我哟。当然,我会告诉他:我不是来进贡纳税的,我是来寻诗的——寻找废墟里的诗意。

我知道今宣武门西南笔管胡同,是竹林寺遗址:“金熙宗驸马宫也。寺僧云一塔无影。”这的无影之塔,如今既无影又无踪了。

我知道老墙根南罐儿胡同,原有玉虚观。《析津志》说观内有金梁忠烈王(金兀术,岳飞的死对头)祠堂。

我知道今下斜街和广安门内大街交汇处,原有大悲阁,系金中都最繁华的商业区(相当于当代之王府井)。成吉思汗破城而入,从这闹市开始烧起的。《金史》记载:“卫绍王大安二年,大悲阁灾,延烧万余家,火五日不绝。”

我知道今枣林前街北,系寿安宫遗址。金世宗临死前,遗嘱将自己的梓宫(棺材)停放在寿安宫——寿终即大安。元代在其残存的殿基上盖起一座叫寿安楼的大饭店。《日下旧闻考》:“寿安楼在燕京金皇城内东华门之西街。”

我知道今南横西街,遗留有圣安寺的山门、前殿。大定三年重建的圣安寺,“轮奂之美,为都城冠。”(见《析津志》)又因悬挂有“领袖像”而远近闻名。遒贤诗注:“寺有金世宗、章宗二朝像。”

我甚至还知道,金中都最漂亮的女人是李宸妃(堪称“市花”或“国花”)——章宗完颜,集三千宠爱于其一身,就像唐明皇迷恋杨玉环那样。这李宸妃可比杨贵妃要有头脑,在向好的宾客展览价值连城的宫廷珍宝时,态度很超脱,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至理名言:拥有者不见得是其守护者,守护者不见得是其拥有者。简直可以给所有的君主作警示的座右铭。古往今来,那么多抛头颅洒热血逐鹿问鼎的英雄,居然不如一位袖手旁观的弱女子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李宸妃的闺房,叫昭明殿。遒贤诗注:“李妃所筑。今在昭明观后。”邱处机的道徒在昭明殿遗址修建昭明观,算是沾了一代名妃的光。元大都的市民普遍都很仰慕这位前朝的淑女,称昭明殿废墟为妆台——仿佛仍能看见李妃在镜前梳妆打扮。太美了!简直让人不愿接受玉碎宫倾的事实。

泱泱帝都,巍巍皇冠,拥有者不见得是守护者,守护者不见得是其拥有者。不管是拥有者还是守护者,终究要沦为粪土(“粪土当年万户侯”)。甚至他们乐此不疲、智取肉搏所争抢的东西本身,也已化作子虚乌有的烟云……

一切的一切(包括我的咏叹),不过是在浪费感情。

夺取海陵王之帝位的金世宗,也是一号人物。

他依靠海陵王打下的政治与经济基础,平地起高楼,营造了数十年的太平盛世:“府库充实,天下富庶,宇内小康。”在历史上,大定(世宗年号)年间是金朝的黄金时代(相当于清乾隆之治),有“小尧舜时期”之美誉——评价得可真够高的。

金世宗确实名不虚传。别的不说,曾令马可*波罗叹为观止、在近代又成“七七事变”发生地的卢沟桥,就是大定二十九年(1192年)修造的。世宗取“广利天下众生”之善意,亲自给它取了个名字:广利桥。卢沟河那时叫黑水河,混浊湍急,很是阻碍南北交通。此桥出现,顿时方便了往返的商贾、旅客乃至军队。卢沟桥是华北古桥中规模最大的联拱石桥。清乾隆帝,为之留下“卢沟晓月”的墨宝。方彪著《北京简史》:“历时八百余年,可桥的形制、桥基和桥身的部分构件与石雕,仍为金代原物,基本完好。桥身沉陷度极小,而且至今保持着巨大的承载能力。1975年通过了四百二十九吨的超重型运输平板车,桥身无损。这在世界造桥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在当时的工程技术条件下,能造成广利桥,可称是个迹。”卢沟桥是金中都的一块无字丰碑。时光证明了:它绝非“豆腐渣工程”。

世宗的另一大手笔就是开凿了金口河,引卢沟河水入中都,弥补了莲花池、高粱河两水系水源不足的缺憾,使漕运畅通。《元史*河渠志》引用重开金口河的郭守敬的话:“金时,自燕京之西麻峪村分引卢沟,一支东流,穿西山而出,是谓金口。其水自金口河以东,燕京以北,灌田若干顷,其利不可胜计……今若按视故迹,使水通流,上可以致西山之利,下可以广京畿之漕。”

《马可*波罗游记》,提及新都(元大都)与旧都(金中都)只隔着一条河流——有考古者说此乃莲花池附近的金口河。忽必烈筹建“汗八里”,选址时颇费踌躇:本想以金亡后的中都为基础,可占星术士预测此城有不祥之兆,于是决定在河的对岸另建一座新城。土著居民大多被强迫迁往新都,金中都旧城区逐渐荒废。而在其东北郊外,以金夏季行宫太液池(北海)琼华岛为中心修筑的“大汗之城”,却日渐繁荣。

明清北京的内城,与元大都方位大致相同。在内城与宣南(金中都故址)接壤的地带,至今尚存许多由西南向东北的斜街,最初可能是金之遗民搬家时打通的。在旧城与新都间往返穿梭,为节省力气,必须选择直接距离最近的途径。金中都的街道,元大都的胡同,原本都是横平竖直的——要么东西向,要么南北向。这一特殊地带密集的斜街便尤显突兀。看来只能作此解释:在旧城与新城间开辟的通道(缩短路程的捷径)。元大都的文人雅士,也经常穿越这一段段斜街,去瞻仰金皇城旧宫遗迹。此乃元代一条“旅游热线”:“岁时游览尤以故城为盛。”金之遗老遗少,在断垣残柱间凭吊往事,更容易滋生物是人非、沧桑演变之浩叹。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亦曾有伤心之旅:“断霞落日天无尽,老树遗台秋更悲。”“但见上金爵,岂知荆棘卧铜驼。”题写的诗句近似于呜咽。亡国之恨并未平复,但也只能托付给衰草残阳了。

林语堂先生说:“在城市西南角外,在邻近赛马场的白云观附近,是建于十至十一世纪的连绵的土堡垒。更远处,距现在外城西南角八华里之遥处,是金中都的包括西南角一部分在内的延展堡垒。它的建成可上溯至十二世纪。这些乃是北京故址的最早的遗迹,它们比内城墙外北城的蒙古堡垒还要古老。”文中提及的三处残存的城垣,分别属于辽、金、元。金中都在辽南京的基础上拓展:“因辽人宫阙,于内城外筑四城,每城各三里,前后各一门,楼橹池堑一如边城。每城之内立仓敖甲伏库,各穿复道,与内城通。”(见朱彝尊《日下旧闻》) 元大都则彻底推翻了金中都之体制,另起炉灶,平地而起。但首尾相衔的这三个王朝,不约而同地都留下了一小段残破的土垒。看来还是泥土最结实,比金银铜铁、青砖玉石更原始,也更接近永恒。不管契丹的辽,女真的金,还是蒙古的元,皆从泥土中来,又归于泥土。都属于泥做的王国,泥做的江山。当然,再伟大的皇帝,也是泥做的。稍一失手,就会打破,就会还原于虚无与朴素之中。从来就不曾有永远华丽的家族,和不死的人。都是瞬间的闪耀。都是匆匆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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