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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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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正领教过刘占山的“白活”本领,没喜得听,他把目光投到堤下。

一群妇女从柳丛后面向大堤走来,二十个人轮流抬着饭筐和菜桶,在贾半仙的带领下,喊着口号嘻闹着来到堤下。

贾半仙告诉妇女们:“咱们到堤下就拼命喊口号,惊动堤上的人,让他们知道来了妇女,赶紧穿好衣服。另方面让他们知道饭来了,一定争着来抢抬,借机把饭菜交给他们,咱们空手上堤,省得挨累。”

不出贾半仙所料,男人们跑下堤,把饭筐菜桶拎到堤上,还有性急的人早早地拿起两和面馒头吃了起来。

看到刘屯组织这么多妇女上堤,兰正特别兴奋。

贾半仙见大队领导在场,把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坚决守住大堤!完成革命任务!人定胜天!洪水必败!人民必胜!伟大领袖**万岁!万万岁!打到帝国主义!打到地富反坏右分子!把台湾同胞从洪水深处从大火当中拯救出来!”后面的口号比较长,妇女们重复几遍也没喊齐,贾半仙责怪她们喊口号的本领太差,妇女们埋怨贾半仙的口号太绕口。

喊过口号后,贾半仙的情绪又增,挥着手说:“我们给领导和广大社员唱段革命歌曲,大家愿听不?愿听就呱叽呱叽。”

吃了馒头、喝足菜汤的社员们,身上有了力气,鼓的掌也格外响。

妇女们齐声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苏联老大哥呀,建立了新国家啦……”

兰正急忙摆手,大声喊:“停、停、停!唱的什么歌?一点儿也不齐,乱七八糟的,别唱了!”

革命歌曲刚开头就被领导打断,而且受到批评,这让情绪激昂的贾半仙很不得劲儿,她对兰正说:“这样吧,我们没齐唱好,来个独唱怎么样?”

刘占山在一旁说:“看看你们这帮老娘们儿,哪个像唱歌的料?你贾半仙唱歌和跳大儿差不多。二姑娘会唱二人转,也都是荤戏,没人爱听你们瞎哼哼。人家部队那些宣传员,不光长得美,嗓门儿也脆亮,听了她们唱得歌,两天不吃饭都不知道饿。”

大胖子在刘占山身后逗他:“你把我嫂子叫出来独唱,准能压过那些宣传员。”

刘占山大声说:“你不服咋地?我不是吹,我老婆就是嗓子细,发出的声音太小,这算啥?找媳妇不能比唱歌,得看长相,你大胖子这辈子也找不到我老婆那样的。”

有人喊:“英子独唱一个。”

人们把目光集中到何英子身上,这时才发现,何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里人都知道何英子说话脆生,歌也唱得好。

何英子比何大壮只大一岁,何荣普把上学的机会给了儿子,英子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起,接生婆送给她的乳名伴她一生。她从弟弟的书本上认识了最简单的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由于父亲受歧视,何英子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中,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女只能用歌声表达对未来的向往,常常不自觉地唱出对生活的热爱。

贾半仙对何英子说:“大家让你唱,你就唱,在大堤上放开喉咙,露一手,将来找个好对象。”

何英子显得难为情,兰正鼓励她:“唱吧,唱好革命歌曲,就是对抗洪的贡献,也是对革命的贡献,大家支持你。”兰正说完,河堤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英子唱了一首《东方红》后,有人提议:“唱段歌颂家乡的。”英子唱:

“黑油油的土地,

蓝蓝天,

一望无际辽河大平原。

小河清清流,

鱼儿水上窜,

遍地是重柳,

鸟儿叫声欢,

人说江南风光美,

我说家乡胜江南。

火辣辣的姑娘,

东北汉,

擎起晴朗的一面天。

……”

有人喊:“公社视察慰问团来了!”兰正赶忙摆手,让英子停止唱歌。

马向前召集社员站齐,列队欢迎公社领导。贾半仙领着喊口号:“热烈欢迎,热烈欢迎!”怕队员喊不齐,贾半仙只重复这一句话。

视察慰问团的领头人是胡永泉,身后跟着“墨水瓶”。“墨水瓶”一副老态,脚步挪得很困难。当他俩在马向前跟前走过时,气得马向前差一点儿把牙咬碎。他双拳紧握,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在眼皮底下走过去。

兰正陪同公社一行人去了别的堤段,走时对刘屯的女突击队提出中肯意见:“以后唱歌必须唱精选的革命歌曲,黑啦啦的歌你们不要唱。还有英子的独唱,虽然好听,但是格调不高,要把歌词改一改,歌颂伟大领袖**,歌颂伟大的**思想,歌颂**给我们带来的幸福生活。”

贾半仙大声告诉英子:“把歌词改改,歌颂伟大领袖**,欢送各级领导。”

英子唱:

“火辣辣的姑娘,

东北汉,

擎起晴朗的一面天。

处处是青草,

牛羊显清闲,

孩子歌声美,

老人笑声甜,

伟大领袖来指引,

红色江山万万年。”

护堤员急着跑来报告:“出现险情,耗子洞出水了!”马向前问哪一段,护堤员说:“羊羔子守护的那一段。”马向前用眼睛把身边的人扫了一遍,没看见羊羔子,他挥着锹喊:“还愣着干啥?装满草袋子去堵,嘿他妈都装满点儿,坚决把出水口子堵住!”

耗子洞在堤脚,水的压力大,瞬间就扩大到盆口粗。由于水深,从堤里无法接近耗子洞,只能从外面堵。从堤上扔下的草袋子被洞口喷出的水推开,试了几次都没堵住。洞口在快速扩大,溃堤的危险就在眼前。马向前站在洞口处,急得直骂人:“嘿他妈偷懒就是婊子养的,你们再快点!”

就在马向前慌乱之际,洞口处增加了很多人。刘强跳进水流里,由于水的力量大,刘强被冲倒。这时,刘仓也跳进水里,孙二牛用手拉住了刘强,紧接着七八个人拉在一起站在水里,一个用人体合成的堡垒挡在洞口上。马向前跳到刘强身边,和刘强抱在一起,他怒眼圆睁,吼声如雷:“嘿,嘿他妈的都快点,往人墙里放草袋子。”几十个人和近百个草袋子组成的墙紧紧地贴在洞口上,洞口不再喷水,人们有机会把木桩钉在洞口四周,固定住草袋子。下到水里的人从稀泥里拔出身,又把几百个装满土的草袋子堆在洞口上。当确认险情排除后,包括兰正在内的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兰正陪同公社视察慰问团去了东大岗子的堤段上,听说刘屯出现险情,这位五十多岁的支部书记没顾得和胡永泉打招呼,跌跌撞撞地往出事地段跑。他先驱赶女社员,让贾半仙领着她们远离危险地点,又连滚带爬地下到马向前抢险的洞口旁。刘强等人已经下到口子里,兰正指挥人员把木桩和装满土的草袋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耗子洞堵住了,刘屯小队的草袋子所剩无几。兰正命令马向勇立刻回村拉草袋子,如果草袋子不够用,就用麻袋。他怕马向勇耽误事,又从两邻堤段上给刘屯协调到四百个草袋,以备急用。

堵耗子洞的场面惊心动魄,兰正真正目睹到刘屯人的牺牲精,被刘强、马向前的行为所感动,他向返回来重新视察的几名工作组夸耀刘屯:“我兰正为革命工作多年,培养出一大批先进分子,刘屯人的表现,不但是刘屯的光荣,也是全大队的光荣!”兰正还强调:“刘屯人取得的胜利,和**思想的指导分不开,也和妇女半边天的作用分不开,有了这些,就能战胜一切艰险,走向美好明天!”

险情排除,妇女们围过来,马向前嫌她们碍事,瞪着眼睛往回撵:“快走,快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耗子洞冒水,你们别在这捣乱。”

女突击队员们往堤下走,羊羔子故意取笑,大声喊:“脱裤子了,别回头看。”没有人搭理羊羔子,他又喊:“革命的妇女同志们,早点儿给我们送饭,肚子撑圆了,一定能堵住耗子洞!”

河水还在涨,露头的高粱穗缩进水里,柳树只露稍,上游冲下来的大树在波滔中翻滚,河面上漂浮着成堆的柴草,黑糊糊的蚂蚁团在草捆上,随着浑黄的洪水排向下游。太阳在落地前从云缝中露出脸,刚刚挂起的残月藏进云层中。天黑得快,暮色朦胧,堤上所有的手电筒都亮起来,像宇宙中又增了几颗星星。河里一片黑暗,洪水冲击大堤,发出恐怖的响声。

大胖子跑来告诉刘强,又有耗子洞出水了!二人跑到险情地点,耗子洞已经被冲得有碗口粗。刘强把胳膊伸进洞里,水从他身体两边往外涌,刘强意识到,水的力量很大,人员少很难堵住。他高喊:“留下巡堤员,所有人都向这里集中,把草袋子都运到这里。”

由于耗子洞在堤腰上,外堤又陡,刘强被喷出的水冲下堤,堵上去的草袋子也滚下堤坡。耗子洞越来越大,堤坡上拉出水沟。

刘赶到出事地点,不顾一切地跳进被水冲成的斜沟里,脚没站稳,被水打下堤。刘强把刘拽到堤坡上,对他说:“你年岁大,坐镇指挥,我们这些小伙子一定把口子堵住。”

刘让人运来木头打桩,桩子打下去,草袋子刚往上堆,洞里涌出的水把草袋子和木桩一同往堤下推,反复试了几次都不见效。洞口在扩大,水沟在加深,人们慌了手脚,有人劝刘赶快领人撤离。

就在险情难以控制的时候,从洞里涌出的水突然小了,堤上的人向堤里看,刘强从下方的水里露出头,他对急出冷汗的刘说:“从里面堵。”刘没表态,用全力抓住刘强。

刘深知,从河里堵是一种办法,但危险太大,河水的巨大压力会把人吸入洞口,人挣扎不出来,便会窒息而死。如果在洞口处溃堤,根本无法逃离,连尸首都找不到。可是,情况十分危急,没有人冒这个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溃堤。

刘强推开刘,抱起草袋子跳下水,他这次没找准位置,被河水冲向下游。刘强爬上岸,又纵身跳下水,摸索着接近洞口。强大的水流吸着他往洞口靠,刘强身子往下扎,避开吸力最大的地方,把草袋子举到洞口上。他从洞口的下游探出头,觉得脚尖能接触到大堤。刘强喊:“洞口位置偏高,水不深,压力不是太大,赶快拿木头,在这里打桩。”刘强的喊声刚落,几个人跳进河里,刘领人把木桩往水下送,水下的人把木桩插入洞口下边的泥里,堤坡上的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抡锤打桩。

刘观察水情,一旦抢险失败,他必须在溃堤前把人员撤离。水下的人都忘了危险,他们用生命和洪水搏斗,终于,一排打下的木桩支撑住投下去的草袋子,然后把五百多装满土的草袋子堆到洞口上,险情又一次被排除。

满身泥水的刘占山爬上岸,赤身躺在堤顶上,为防蚊虫咬,往身上糊稀泥。他仰颏数星星,轻声念叨:“我刘占山从没怕过水,大辽河涨水时我都能横渡,连于杏花都让我弄过来了,多亏星星啊!有了星星,我就能找到家。刚才也不知咋地了,心里老是打鼓,还出现了她的影子,是不是要分离了?”坐在他身边正在穿衣服的大胖子说:“大哥,又想嫂子了?没出息。”

刘占山“忽”地坐起身,用泥手抓住大胖子,对他说:“你懂个啥?你知道有多危险?堵耗子洞时,我们随时都可能玩儿完!那刘强也不知胆子有多大,三番五次地往水里跳,想阻止他吧,显得咱胆儿小,只得跟着他下水。不是吹,我刘占山见得场面多了,拿刺刀的美国鬼子我都见过,从来没腿软。你刘强不怕死,我也不怕,脑袋掉下来也就是碗大的疤瘌。”

夜,黑而静,天地间仿佛都被洪水包围着。堤上的土被冲到河水里,发出惊心的“扑通”声,偶尔响起水鸟的尖叫,让人毛骨悚然。

突击队员回到各自守护的堤段上,虽然困,没有一个人敢睡觉。视线不好,把耳朵贴在堤面上,听一听有没有异样的声音。

人们盼望河水往下撤,然而河水还在涨,企盼老天爷往下撤水不能奏效,有人把希望放在对面的河堤上。如果那边决口,这边的险情立刻解除。对面河堤上也有人护堤,只是离得远,不知道那里的情况。

刘占山看护的地段有一个护堤窝棚,他穿好衣服倚靠在窝棚里。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就像有人抓挠他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烦燥。

开始上堤时,刘占山只是应付差事,私下嘀咕:“反正挨淹的也不是我一家,别人不怕淹,我也不怕,大不了还当盲流。”经过两轮抢险,刘占山改变了上堤时的态度,他对自己说:“抢险的胜利来得不易,千万不能再出险情,再有耗子洞冒水,一切都完了!”刘占山从墙缝往家看,他的心紧张起来,仿佛看到无情洪水给他带来的灾难:农田被淹,房屋被毁,自己逃荒当盲流,老婆孩子怎么办?领回于杏花,许诺让她过上好日子,到现在也没实现。如果不决口,今年的日子肯定会好。又没大运动,还有自留地和小开荒,就要过上大饼子管够造的好日子了!可是,老天爷为啥下这么大的雨?它跟谁过不去啊!

马向勇和老黑到窝棚里背风。他俩负责搞运输,没有固定的护堤地段。

刘占山想把他俩撵出窝棚,又觉得窝棚是公共财产,马向勇一定赖着不走。刘占山困乏得不想治气,装做没看见他俩,身子往墙角的草堆里缩了缩。

老黑和马向勇谈论水情。老黑说:“这水还不见撤,我看十有**守不住,一整天恐怕白忙活。”

马向勇说:“何止一整天,这一年谁少出力了?这可好,大水过后,根颗全无,吃顿饱饭都难哪!”

老黑说:“那也没办法,老天爷不让咱吃饱饭,就得等着挨饿。”

马向勇小声说:“办法倒是有。”

老黑急着问:“啥办法?”

马向勇说:“找个水性好的人偷着泅到河对岸,趁天黑在堤上豁口子。那边一决口,河水都泄过去。”马向勇又说:“那边是条民堤,挖个豁口不是很难,只是没有水性好的人。”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老黑提到刘占山:“咱村真有水性好的人,大辽河涨水时他都洑过来了,还带着一个不会水的大姑娘。对他来说,洑过小南河,也就是小菜一碟。”

马向勇把嘴凑到老黑耳边,声音虽小,还想让刘占山听见:“千万别听大白话胡说,他过不了大辽河,那个于杏花说不定从哪骗来的。他说他能把女人带过大辽河,傻子都不信。”

刘占山从窝棚里站起来,起得急,头撞在窝棚的横木上,震得窝棚发颤。

磕得脑袋疼,刘占山心里更窝火,大骂马向勇:“放你妈狗屁!大辽河算个啥?老子当时是带着老婆,要是我自己,过两个来回也不算回事。你不服,现在我下水,把我两只手绑住,游不到对岸我把你叫爹,我要是游过去,你把我叫爷爷!”

挨了骂的马向勇不但不生气,还偷着笑了笑。

老黑说:“马向勇嘴臭,别跟他一样。村里都知道你水性最好,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水性就好了,当一次水鬼,给村里做一件好事,也对自己有好处。”

刘占山知道水鬼是干什么的,在旧社会有人干这种行当,干得好,能在受益方得到丰厚的酬劳。如果让对方抓着,要被乱锹剁死,然后扔进河里喂王八。

马向勇见刘占山半天儿没吭声,斜过身念叨:“小南河开口子,淹谁算谁倒霉,谁也没法子。你老黑胆儿大,可是没水性,干着急。水性大的人只会吹牛,又没那个胆量。”

听了马向勇的话,气得刘占山直跺脚,如果老黑不在场,他会把这个瘸子扔进水里。

刘占山在地上转了五圈儿,突然推倒马向勇,从马向勇身后操起一把锋利的铁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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