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已有数载,眼见此景,又怎能无动于衷?
然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甚至不仅是他,即便是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连一手制造出这场浩劫的肇事者,在此刻的情境下,亦无力拯救这些秦人。『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
何况以对方那天下皆知的狠辣无情,又怎会因眼前的一幕而有所触动?
就在此刻,他听到身后沉重的足音,随即,只听到淡淡的男子声音:“先生好雅兴,明日便要东返,却仍有兴欣赏咸阳景致?”
肖月潭急忙回过身来,却见仲孙玄华正走上城头,只见他身披重铠,一枚枚枚光洁如镜的甲片,在夕阳的照射下,闪耀着炫金色的灿烂光彩,配上他身后被劲风吹动的猎猎飞舞的火红大麾,睥睨天下的风采,威武的简直犹如天神一般。
果不其然,看着城下凄惨可悯的秦人,这个威压天下的盖世军枭,这一刻,脸上竟露出一抹心旷神怡的笑意,只似是眼前的惨状使他感到了莫大的快乐一般。
肖月潭心下一寒,急忙向他躬身行礼,苦笑道:“肖某祖居居巢,昭王五十年随吕爷入秦,至今已近十年,明日一去,只怕余生再不能入关中,故而有些感慨,却让玄帅见笑了。”
仲孙玄华敛去笑容,轻声道:“先生何必如此见外,我见先生立于此地良久,眉宇含忧,目光中更隐蕴苦涩之意,显是正因这些秦人的处境而自责,此为内秉仁心,正是圣人之道,仲孙玄华虽是个冷血无情的魔头,却也敬重真正的仁人君子,先生实不必如此。”
乍闻此言,肖月潭心中巨震,暗叹此人观察力之敏锐,不过他亦是智计过人之辈,既知心事被仲孙玄华看穿,便也不再掩饰,躬身道:“玄帅明鉴,吕爷向玄帅投诚之事,实是肖某竭力促成,故而咸阳之劫,肖某罪过最重,对这些秦人实是心有所疚,此情绝无作伪之处,还望玄帅见谅。”
仲孙玄华神色一变,下意识的苦笑道:“肖兄,时移世易,你仍是这般的仁心君子。”话音未落,忽见他微不可查的轻轻一叹,迅速转口道:“世事无常,先生又何须太过自责,若是现在可以再选一次,先生还会谏言吕不韦投奔于我,助我攻破咸阳么?”
肖月潭苦笑着摇头道:“玄帅取笑肖某了,玄帅运筹帷幄,布局机先,伊阙战后,以吕爷之处境,除去投奔玄帅外,实已无其他选择,肖某为他门客十余年,受他厚恩,又怎忍眼睁睁地看着他毁家灭族?便是祸国殃民,生灵涂炭,也唯有作此选择。”
闻听此言,仲孙玄华淡然笑道:“何至于此?不过此举确出乎我意料,吕不韦虽亦是人杰,但气魄却逊于魏无忌,计略亦不及田单,能做出这般的明智之举,实是不易,我倒想听听先生是如何说服他的。”
肖月潭沉声道:“无它,肖某仅是据实而言而已,昔日长平之战,赵奢一代名将,于赵国遗泽不浅,其妻更事先与赵王有约,赵括若败不涉家人,然战败之后,赵王却仍是背诺,将赵家下狱问罪,为何?皆因国人死伤太重,怨气过甚,若不能将其导向赵家,则必将直冲王阙,赵王之位亦将不稳,故而不得不为。”
说到此处,他稍微顿了一下,又道:“伊阙之败与之极似,但秦人起于边戎,卫鞅变法以来,作风更趋功利极端,刑罚之重远甚于赵,此为其一,吕爷身为卫人,却秉秦政多年,功高震主,不必说那些秦将,就连两代秦王亦对其深为忌惮,况且庄襄王已死,旧恩亦已不存,此为其二,伊阙之战乃是他一手推动,蒙骜亦为他一手举荐,责任之重,更过于邯郸之败的范雎,此为其三,如此三者交煎,吕爷又岂有生理?所以一时安然,不过是秦人惧于玄帅威势,无暇对吕爷下手而已,故而我力劝吕爷先发制人,我等虽都是玄帅棋盘上的棋子,但肖某却以为若做主动投诚的‘杀子’,结局总该比枯坐待死的‘废子’好些。”
仲孙玄华拊掌赞道:“先生见事极明,不愧国士无双,但我素有阴骜刻毒之名,至今为止,田单、魏无忌、赵穆、燕丹、韩闯、六国人物死于我手上者不知凡几,先生劝吕不韦投我,便不怕我事后毁诺么?”
肖月潭面露无奈之色,苦笑道:“方今天下,非东则西,吕爷既不能被秦人所容,欲要保命,除了投奔玄帅更有何法?迄今为止,凡心存野望,欲与玄帅共谋大事,分庭而抗礼者,尽皆身死无地,故而当初吕爷欲索一郡养老,玄帅虽慨然应允,我却一力反对,力劝吕爷只求千金,以表心诚,坦白说,吕爷方今年近六旬,秦亡之后,一生事业亦已尽毁,与无忌公子等人不同,再无可能对玄帅造成丝毫威胁,玄帅若能以他为典范,向天下示以宽仁,正是千金买骨之术,对玄帅大业实是极为有利,故而在肖某算来,吕爷活命的机会当有七成,比之留秦待死已要好上许多。”
仲孙玄华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道:“先生智略过人,更兼重情重义,吕不韦未来得及背弃你,实是他的福分。”不待肖月潭回答,旋又笑道:“我能轻取咸阳,先生当居首功,既然先生不愿为官,一心东归,玄华亦以千金为赠,以壮先生行囊。”
不料肖月潭竟摇头拒绝道:“多谢玄帅厚爱,但方今秦地大乱,盗贼蜂起,肖某一介文士,手持千金,又与自蹈死地何异?肖某毕生所学,还有些可出卖的小玩意,东归后想求条生路,应该没有问题,玄帅如若有心,则请派一队卫士送肖月潭出函谷,肖某足感盛情。”
仲孙玄华神色一滞,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不愧是肖月潭,好一个肖兄,当年之事,是我有负于你,只可惜世事均易,旧情已非,今日的仲孙玄华,
不能再与你把酒共欢,既已如此,我便如你所愿,命媛媛亲自率人送你去函谷关,今日一别,他日当无重会之期。”
闻听此言,肖月潭不由面露讶色,若说仲孙玄华先前的话语中,仍藏着数分机心,然他的最后一句话,竟仿佛将自己当成了多年旧友一般,且语意甚诚,不似作伪,然而他自认记忆力过人,却怎也想不起曾与对方有什么交情,好奇之下,不禁脱口问道:“请恕肖月潭愚昧,肖某以往见过玄帅?”
仲孙玄华微微一笑,竟不作答,转身便欲离去,不料此刻,他腰间的佩兵,却让肖月潭心头巨震,不禁失声叫道:“百战刀!”
此刀样式特异,堪称战国之世横空出世,独一无二的劈斩利器,乃是由项少龙亲自设计制造,实是举世无双,在铸造的过程中,他肖月潭也帮了不少忙,故而印象极深,一眼之间,便认出了此刀的真身。
然而此刀在此,也就意味着——就在此时,忽听仲孙玄华淡淡道:“肖兄可以放心,一条断了脊骨的丧家之犬,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霎时间,肖月潭竟情不自禁的心中一凛,他当初释放项少龙,实是有仲孙玄华在背后授意,咸阳沦陷次日,仲孙玄华便命他将项少龙押到城外放掉,他虽不解其意,但项少龙本是他好友,即便仲孙玄华不言,他亦暗中有所筹划,如今正好乐见其成,当即领命行事,将项少龙放在马车中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