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与恪王父子二人,王忠禄极有眼色,只看皇帝抬了抬眼皮便立刻会了意,带着一众内官宫女退了出去,顺道还合上了殿门。
这次便真的只剩下父子二人了。
裴昭珩垂眸撩了衣摆跪下,叩了个头,动作规整而缓慢。
这些天来,记忆融合带来的撕裂感逐渐消失,他也逐渐习惯了从坐在这御座上接受臣下、奴婢们的跪拜,回到了还需要伏听君父教诲的少年时。
他倒并没有觉得这份落差让人失落,大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份权力在手中握了太久,便也显得没那么叫人思之如狂了。
且他在乎的,也从来不是这把椅子。
皇帝端坐着远远看着他,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只道:“珩儿有话要和朕说?”
裴昭珩行完了礼,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道:“父皇吩咐的差事,儿臣已办好了。”
皇帝一怔,似乎裴昭珩开口说的话和他意料之中并不一致。
“噢……是孟氏的事啊……你便是为了这个留下单独和朕禀报?既如此,孟氏怎么样了?”
裴昭珩道:“太子妃身子健壮,一切安好,儿臣已将她接回京城,依照父皇吩咐,安置在城南,并未带回宫中,也未曾被人觉察行迹。”
皇帝闭目想了想,道:“那她腹中的孩子可还好?叫大夫去看过了吗?”
裴昭珩道:“已看过了,大夫说胎象平稳,太子妃气血充盈。”
皇帝这次状似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好,这些日子,她的起居,还是继续由你来看着。”
裴昭珩道:“还有一事,大哥再三叫李统领带话,说想要见太子妃一面。”
皇帝抬手食指在眉骨上摩挲了一会,道:“先不必搭理他,也不必带孟氏见他,就先让李秋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裴昭珩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父皇安歇,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却道:“站住。”
裴昭珩于是顿住脚步。
皇帝道:“你想和朕说的,不是刚才这些。”
裴昭珩垂眸道:“父皇圣明,儿臣方才的确另有心事。”
皇帝盯着儿子的脸,似乎想要以此来看出他在想什么,然而这个小儿子一向让他看重的一点,便是从来都雷打不动的镇定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这种特质反倒是成为了皇帝试图窥探他想法的壁垒。
也许人性都是如此,越是这样,皇帝反倒越是对他的想法感兴趣起来,且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让朕猜猜……你是不是要替贺顾求情,你看出来朕有意答允闻家的小姑娘了,这才不忍心看着朕逼贺顾娶了闻家小姐,可对?”
裴昭珩道:“父皇英明,儿臣的确觉得驸马再娶闻小姐为继室,于他二人而言,彼此都非良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便是珩儿不明白朕的难处了,朕也自有朕的考量。”
裴昭珩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垂眸道:“父皇对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全都知道,也感念在心,儿臣只是觉得,子环因儿臣本已坏了终身大事,如今他已足够死心塌地,儿臣知晓父皇有意让儿臣日后重用于他,既如此,儿臣便觉得,这桩婚事不该再强逼他应下。”
皇帝却仍是摇头,道:“你和他交心,本不是坏事,但不该因他乱了决断。之前朕误了他的婚事,的确是朕的不是,但那时朕也是无他法可行,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不愿再娶朕也应了,但如今既然闻家这姑娘有这个心思,他们若能成了婚事,日后朕不在了,他正可帮你拿捏住闻家,这门婚事哪里不好了?”
“若是旁人,朕或许还会担心,往后与闻家勾结,反替你留下祸根,养虎为患,但贺顾这孩子……朕这两年来一直瞧着,如今才敢断定没看错他,他待你……有君臣之忠、有朋友之挚,又是个心性纯良,一心为主之臣,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比他更适合替你握住闻家,此事正是天赐良机,你可明白?”
皇帝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道:“你二哥是个心中没数的,闻家如今也还有用处,不能拔了,可若是留着闻家,他便难免脑子糊涂,不知轻重,要做混账事,闻修明爱女如命,有了贺顾帮你掐住闻家,于你、于你二哥,都是好事,你可明白?”
裴昭珩闻言,只摇了摇头,道:“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但儿臣以为,若只为此,并不是只有贺闻两家结亲一条路,大局虽重,但儿臣以为,也并不是只有绑在闻小姐一人的嫁娶上才能寻求解决之途,儿臣不愿以此相胁于闻家,亦不愿以此相迫与驸马。”
皇帝越听,脸色沉的越快,到最后已然几乎能滴得出水来,他脸上再没什么表情,只胸膛起伏了两下,忽然将案上的茶盏挥手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寒声道:“朕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你分不清轻重,不顾大局,只管朋友小情,胸中却无为君者之大爱。”
“你出去吧,不要再说了,朕要歇了!”
裴昭珩站起身来垂眸拱手行了个礼,道:“儿臣告退。”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仿佛对自己发的一通火毫无反应,于是更平添了三分怒意,看着儿子的背影又扬声补了一句:“回去给朕好好办你的差事,好好反省,仔细琢磨琢磨今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便是你大哥忤逆了,也不要以为朕只有你一个儿子!”
裴昭珩一边从揽政殿的殿门门槛踏出来,一边听着君父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外头的宫人都叫着吼声吓得缩脖子,无他,陛下情绪内敛,实在鲜有这样不顾体面,当着宫人的面训斥人的时候。
而且那个被训斥的,还是恪王殿下,这就更稀了。
裴昭珩一出来,便在殿门口见到了早早等在外面的王庭和王老大人。
王庭和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皇帝在里头发的一顿火,对上裴昭珩的目光,色有些无奈,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是个聪明人……本可不惹陛下生气,这是何必呢?”
裴昭珩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父皇还在气头上,王老可稍待片刻再叫人通传。”
王庭和看了看带着斋儿小步跑近殿门的王忠禄,又把目光挪回了裴昭珩身上,道:“陛下这是气的不轻了……已到了这时候,王爷只要稍作让步,日后海阔天空,何必争一时之气呢?君子忍而不发……”
他这话说的声音极小,除了站在他对面的裴昭珩,旁人一个字也听不见,然而裴昭珩却没等他说完,只是摇了摇头,道:“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倘若任何事都能为了一点旁人眼中的烈火烹油、繁花着锦让步,活着倒也无味。”
裴昭珩最后抬眸看着有些怔愣的注视着他的王老大人,淡淡一笑:“君子有所不让。”
“王老,告辞了。”
便转身施施然离去了。
王庭和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有些恍然,许久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倒也无怪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输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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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得知贺顾要回来,兰宵特意从文盛书坊回了公主府,带着下人上上下下打扫整理了一番,等贺顾到府时,卧房里已然烧了暖暖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