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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古宅风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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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依然口不能言,呜呜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蹲在游廊栏杆旁的陈平安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年纪太小,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没什么感触,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情,偏偏就让他记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安越来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

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他有些担心,问道:“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没事没事,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太吓人。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张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转过头去,忍住笑道:“你就当我没看到。”

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杨晃,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师兄弟情谊行事呢?”

杨晃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只是最后,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开恩。

徐远霞正要开口说话,老道人转过头去,眼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徐远霞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时,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张山一颗圆球:“张山,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这东西你收下……”

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张山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绣楼广场,大声道:“诸位先听小道一言!”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名外乡道士,色各异。腰间绑有一团乌黑绳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绳索随手一抛,绳索便如一条灵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间将张山给捆了起来。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凭什么要听你废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

张山愤怒道:“小道姓张名山,来自北俱芦洲,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此次远游四方,来到东宝瓶洲磨砺道心,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只要小道返回家乡,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你们诰宗好大的威风,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

江湖经验不够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显而易见,他是给“龙虎山天师府”给震慑到了。拿诰宗与之掰手腕,还真没有底气。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能够流传到东宝瓶洲的宗门,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中土洲的龙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张家天师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剑,道法无边,杀力无穷,那真是在人辈出的中土洲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张山乘胜追击,一脸正气,死死盯住那个眼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人:“杨晃作为诰宗的前弟子,为一个‘情’字沦落至此,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也觉得可歌可泣,要为他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统之首,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

年纪最小、手持古木长条的诰宗小道童轻轻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问道:“师姐,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少女道人摇头道:“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别当真。”

陈平安大开眼界,但是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有些疑惑。

张山想要伸出手指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气势,但是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便干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况老仙长与杨晃有多年同门之谊,今日他乡遇故知,为何是刀兵相见,而不是把手言欢?我张家天师,不管在册还是记名,游方四海时只要遇上,必然一见如故,怎么偏偏你们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再说了,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却也晓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老仙长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因此不顾宗门气度,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此间事了,小道必然会为老仙长和诰宗扬名,哪怕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只要提及诰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语。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的言语,张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转回东宝瓶洲雅言,居高临下,伸手指向张山,大怒道:“你这骗子,贫道以北俱芦洲官话问你话,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统,你知道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还不跪下认错!”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张山勃然大怒,开始用真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人,然后转回东宝瓶洲雅言:“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好一个诰宗,好一个东宝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张山,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议道:“师父,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北俱芦洲,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还需慢慢确定。不如将其拿下丢在一旁,咱们先行清理门户,处置了那对伥鬼树精再谈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徐远霞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手持宝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没办法要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依法办事,徐某人便洗耳恭听,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无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要打杀杨晃夫妇,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只凭手中一口刀,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

诰宗少年道人突然问张山:“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北俱芦洲的小宗门派,那可有通关文牒能够证明你来自北俱芦洲,且是张家子弟?若是证明不了,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山面有难色,流露出一丝犹豫。徐远霞也有些头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权力督查一洲道统的诰宗手中,是要吃大苦头的。一洲道主,职责所在,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但分量极重,叫作“正本清源”。

张山深吸一口气,转头道:“陈平安,帮忙从我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

杨晃苦笑一声,转头看了眼莺莺。莺莺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点了点头。杨晃这才转过身,朗声道:“徐侠士、张道长,你们的好意,杨晃心领,若有来世,必当回报!今日诰宗是以公法定罪还是以私怨报仇,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只是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可别以为我诰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说到最后,杨晃笑声4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诰宗!”略作停顿,又指向那个老道人,“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终究是少数。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你赵鎏还是只有五境修为。哈哈,百年之前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如果没有记错,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好一个‘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

杨晃一番话说得4无忌惮,酣畅淋漓,却让赵鎏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颇为难堪。尤其是那个称呼赵鎏为师父的青年道人,杀机毕露,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竟然是一名剑修。不过杨晃的言语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他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从惊才绝艳、有望跻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沦为前途渺茫的绣花枕头,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柄本命飞剑,他在诰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内一落千丈。遥想当年,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偶尔聊上一两句话,这是何等殊荣?!尤其是贺小凉,当年闲聊之时,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个连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还是东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到头来,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美其名曰历练修心,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树精女鬼纠缠不休,这算个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剑。反正杀的也是伥鬼树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济也是三境剑修,与金童还积攒着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责罚,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怕什么?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剑可不能随便出鞘。”

众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轻轻荡漾,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其实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观火,此刻缓缓显出身形,是一个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她有一张红润圆脸,身穿红缎子衣裳,很有福气相。

赵鎏有些惊慌,连忙拱手作揖道:“拜见傅师叔。”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你认得我?”

赵鎏满脸笑容:“诰宗子弟,无论内门外门,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冷笑:“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了?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说出来听听,我回到宗门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但赵鎏一头雾水,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可不是因为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因为她的靠山惊人。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剑笔直冲入云霞,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只在离地两三丈的高度紧急御剑拉升,贴地飞行,潇洒远去。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再说了,她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连人带剑以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孤零零地杵在那边,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一个个哑口无声。最后还是靠着与她关系极好的贺小凉的一番训斥,才让她收敛许多。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从五境破开瓶颈,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开始御剑诰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仙洞府家门口逛荡,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胜其烦。但是她的太姥爷生前曾是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对这位恩师后裔甚至比对金童玉女还要偏爱。

那傅师叔一看众人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还说漏了嘴,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板着脸站在屋脊上开始酝酿措辞,好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

诰宗与许多门派一样,分内门外门,在贺小凉脱离诰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桩极其罕见的盛事。为了历练两位天之骄子,掌教祁真专门让他们插手外门事务。当然,不是直接丢给他们那么大一个摊子,由着他们独断专权,而是类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言官,拥有督查百官之权。而且贺小凉他们有些时候也会被赋予全权处理某些外门俗事的朱批之权,就是以朱笔书写如何处理事务的具体建议,然后交由外门专门负责山下俗世事务的宗门弟子,作为其历练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贺小凉两人又有勘验评定之权。

杨晃寄往山门的密信,诰宗在新年初其实就收到了。当时贺小凉尚未离开诰宗,和金童还就这封信起了冲突。金童先行提笔朱批,内容大致为妥善处置,不用太过苛责杨晃,实属情有可原。贺小凉却是直接给了相反的意见,朱批措辞极为严厉,说杨晃身为诰宗弟子,竟然沦为伥鬼,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不过两人对于莺莺的处置倒是都选择不理不睬。

因为双方起了争执,所以杨晃这封密信就被暂时搁置。关于此事,诰宗外门于情于理,以及还有不可言说的大势,更多还是倾向于贺小凉。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贺小凉突然就不是诰宗弟子了,连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弃不要。爱慕贺小凉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觉得那封密信太过晦气,不愿意再理会半点,而且他手边需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就随手丢给外门一个执法长老,只说是交给下山历练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虑上边自相矛盾的朱批内容。后续事情很明了,赵鎏抓住了这个机会,亲自下山报私仇。但是傅师叔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此事,偷偷摸摸一路跟随。

傅师叔出现之后,徐远霞和张山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一位诰宗的“长辈”,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杨晃握住莺莺的手,抬头望向圆脸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杨晃与拙荆,全凭傅师叔发落,不管生死,谨遵师叔法旨。”

傅师叔瞥了眼那对夫妻,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诰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她清了清嗓子,发号施令道:“赵鎏带队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亲自动手还是跟当地官府联系,你们自己看着办。杨晃夫妇就这样吧,以后只要不打着诰宗的旗号做坏事就行。总之,从今日起,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都与诰宗无关。”

既然看完了热闹,她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剑破空而去。别人御剑飞行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最后进入高空,她却是恨不得笔直冲上云霄,看得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杨晃记起一事,大声道:“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

赵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离去,之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对赵鎏师徒之外的三名诰宗小仙师抱拳致歉:“杨晃一身污秽,不敢相送诸位仙师。”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人以及他腰挂打鬼竹鞭的双胞胎姐姐犹豫了一下,都微微点头。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大摇大摆离开,突然又转过头做了个鬼脸,对莺莺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莺莺顿时色凄然,缓缓扭过头去,双手捂住脸庞,再不敢见人。

刹那之间,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弹。

一行人当中,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更不是那个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的蠢货。

他迅速转头望去,攥紧那块篆刻有“万鬼俯首”的镇妖木,手心满是汗水。

他缓缓偏移视线,丑八怪女鬼不去说,病秧子似的伥鬼、只靠一件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北俱芦洲道士,他一一看过这三人,最后才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

他如此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怪手势。小道童赶紧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牵强一笑,跟那个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妈呀,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身经百战的修士。小道童跑着跑着,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阴转多云:哇,果真如自己师父所说,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师父说,自己遇见的老怪物,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脸,假装少年模样,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

小道童欢快奔跑,还来了一个蹦跳,高兴道:“哟呵,这趟下山不亏。”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小道童立即屏气凝,落地后,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

绣楼那边,一场风波过后,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但总算是劫后余生。夫妇二人握手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觉得得偿所愿,负担尽散,苦尽甘来。

张山对陈平安笑道:“剑仙剑仙,看到没,这么年轻的剑仙,厉害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

雨已停歇,张山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诗一首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斩妖成功、痛饮美酒还要让他感到喜悦。

在三进院落那边倒地不起的老妪终于悠悠醒转,立即飞掠而来,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

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妪先是愕然,随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莺莺缓缓挪动躯干“游荡”过去,轻轻挽住她的肩头,呜呜咽咽,像是在温柔安慰。

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色的杨晃大笑道:“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畅饮一番?”

徐远霞笑着点头,问张山和陈平安:“意下如何?”

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诰宗弟子的风发意气,爽快道:“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消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老妪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低头抹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徐远霞闲聊江湖事。

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张山峰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对不对?就说嘛,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是本名!”

张山峰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笑道:“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的打斗动静很大,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被……刚刚那个剑仙斩杀之后,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那个剑仙瞧不上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捡了起来。”他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

张山峰恍然,接过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头细看,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脸色肃穆,递还给陈平安:“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但不管怎么说,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好东西。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给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整,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

这颗兵家甲丸,按照楚书生自己的说法,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价值三千文雪花钱。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而是试探性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习武之人,而且我所学拳法讲究一往无前,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所以这颗甲丸我留着用处不大,卖给你吧,三百文雪花钱,咋样?”

张山峰使劲摇头,自嘲笑道:“莫说是三百文雪花钱,就是一千两千文雪花钱,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砸锅卖铁都会买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否则也不至于连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张山峰,笑道:“那就当你欠我三百文雪花钱。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还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一旦有所收获,就都归我,当你还钱,行不行?”

张山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下那颗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轻轻喊了一声:“陈平安……”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

张山峰挠挠头,这么一说,好像略微心宽几分。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朋友之间,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事事讲究了?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侠带宝刀。”

陈平安笑了笑。得嘞,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

张山峰又说道:“弃文游海岳,辛苦觅全真。”

好嘛,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

张山峰转头道:“陈平安,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一定会有的。放心,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

陈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击他的兴致,只得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

他跳下栏杆,跑向灶房,转头喊道:“我去帮忙烧菜。”

张山峰嗯了一声,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边时不时传出徐远霞的爽朗大笑,张山峰换了一个坐姿,背靠廊柱,双臂环胸,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便闭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最后睁开眼睛,轻声喃喃:“要问此歌何人作?武当山上张山峰!”

陈平安其实在沉思:先前与楚书生一战,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心里大致有数了。崔姓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人擂鼓式是威力最大的一种,他打了二十拳,已是极限。如果不是飞剑毙敌,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若是书生腾出手来,使出一两件攻伐法宝,他怎么办?逃倒应该不难,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挺难。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的出击配合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也是一桩收获。可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还是他出拳不够快!不够猛!

陈平安收起思绪。练拳也好,将来练剑也罢,急不来的,总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轻声笑道:“这次谢了啊。”

葫芦内有所感应,十五开始飞来掠去,十分雀跃。

陈平安突然说道:“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光彩夺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亮个兵器啥的,上阵杀敌,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十五瞬间悬停,静止不动,似乎有些生闷气。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闯入陈平安的气府之内兴风作浪。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淡定得很,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边帮忙。

驾驭本命飞剑只是消耗心,无须动用真气,但是飞剑杀敌存在着距离限制,与剑修境界,或者说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十五则是八丈。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也无捷径可走,对于剑修就是上升境界,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剑仙”美誉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里面依稀有些光亮。

“张山峰这个名字,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陈平安放缓脚步,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服气,只是突然咧嘴,自顾自偷着乐,“嘿,剑仙!”

老妪正在灶房里忙碌,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讶异。“君子远庖厨”,这可是圣人教诲,虽然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但不意味着君子贤人们会自己动手下厨。不过老妪很快释然,眼前少年远游四方,风餐露宿,看着也不像是出自书香门第。但是老妪还真不觉得陈平安能帮上大忙,便让他帮着做些择菜的活计,顺便盯着炖菜的火候。陈平安没有坚持什么,就帮着打杂。温暖的灶房内,砧板上发出老妪娴熟切菜时的清脆声响,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剥笋,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妪随口问道:“陈公子,你的左手怎么了?”

陈平安瞥了眼包扎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碍事。”

难得有人跟自己聊天,老妪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伤了。咱们这栋宅子啊,本就有些年头了,先前又是虎狼环伺的艰难处境,更不敢大4张扬,夜间也很少挂灯笼。这么多年,怕吓着了老百姓,不敢请砖瓦匠人过来帮忙,都是我胡乱捣鼓的,手艺当然很差,好些个青石地砖坑坑洼洼,连平整都算不上,这要是在州郡大城的大家门户里头,不说自家人瞧着碍眼,若是给别家人看见,会被笑话死的,背后肯定要嚼舌头的,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好在老爷和夫人从来不计较这个,这是我的福分。”

老妪的语气平缓,如水静流深,百年光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一点点沉淀在心田了。“这是我的福分”,这应该就是老妪对自己人生的总结。

陈平安轻声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福气。”

老妪愣了一下,带着笑意,转头打趣道:“你这孩子,瞧着憨厚本分,怎么也这么会说话?”

陈平安已经将所有剥好的笋都放在一只干净竹篮里,抬头道:“老婆婆,我说的是实话啊。”

老妪看着少年那双清澈有的眼眸,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脸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随口道:“陈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咱们彩衣国胭脂郡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漂亮,若是不着急赶路,可以去那边逛逛庙会,说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缘呢。再说公子你虽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这般无正无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愿意扎根在此,当个将军都尉什么的绰绰有余,到时候娶一个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也挺好?”

陈平安有些羞赧,嗫嗫嚅嚅,不敢接这个话题。

老妪转过头,瞥了眼眉眼颇为周正秀气的少年郎,会心一笑,轻声道:“知道喽,陈公子肯定是有心爱的姑娘了。”

陈平安憋了半天,红着脸问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她,我当时说不喜欢,结果现在去找她,又跟她说我喜欢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啊?”

“陈公子你这话说得可真绕。”老妪情不自禁笑出声,一锅菜焖着,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喜欢她?胆子小,难为情?还是觉得点头说‘是’会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陈平安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一个诚心诚意的答案:“我傻呗。”

老妪这下子是真被逗乐了,笑得整张苍老脸庞都柔和起来:“我觉得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应该不会生气的。一个姑娘如果被人喜欢,而且那个人喜欢得干干净净,怎么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苦恼,将一篮笋端到灶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跟我说过,她只喜欢大剑仙……”

老妪忍住笑:“哟,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大剑仙,怎么都该是第六境的仙,我家老爷天资多好,曾经还在诰宗那样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跻身中五境。陈公子,婆婆给你一个建议,你就跟那个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大剑仙这个要求变成小剑仙、一般的剑仙?要知道,天底下的剑修,境界再低,还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经很了不起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宁姑娘所谓的大剑仙,肯定至少也是十二境啊!哪怕她再好商量,答应往下降一降,估计怎么也得是风雪庙魏晋那种剑仙境界吧?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提醒道:“老婆婆,菜好了。”

老妪赶紧起身,掀开锅盖。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进了菜盘。老妪让陈平安端着那盘下酒菜送去三进院子的正房大堂,还让他送完这盘菜就不用回来,就在那边吃喝,之后她来端菜送酒便是。陈平安一溜烟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妪佯装生气的模样,笑问道:“婆婆,我来拿酒,而且我跟杨老爷打过招呼了,他答应送我酒喝……”说到这里,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晃了晃,笑容灿烂,“装满为止。”

老妪从一只红漆老旧橱柜里拿出酒勺,然后笑着指了指墙根几个大酒坛子:“搬一坛子没开的过去,边上还有小半坛子喝剩下的,你可以装酒葫芦里,怎么都够的。”随后便不管蹲在墙根舀酒入葫芦的少年,自顾自炒菜。

陈平安将酒葫芦装满,跟老妪打了声招呼,抱着酒坛离开。老妪笑着转头看了眼少年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是个酒鬼啦?就不知道见着了心仪的姑娘后,是变成一葫芦喜酒还是断肠酒呢。不过她当然还是希望少年能够得偿所愿。

三进院子的正房其乐融融,古宅主人杨晃和莺莺坐在左边,徐远霞被请上座。他是豪爽性子,也懒得推托。张山峰坐在右边,陈平安端菜送酒过去后便开始畅饮。

莺莺戴着厚实面纱遮掩容貌,徐远霞先前便问过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术法能够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子恢复容颜,杨晃苦笑摇头,并不藏掖真相,详细说出其中缘由。其实最关键的还在于古宅阵法与古榆木芯融为一体,无法挪动了。并且两百年前,彩衣国遇上一场可怕瘟疫,十数万人染病暴毙,大多胡乱葬在此地。历代彩衣国皇帝都希望改变此地风水,当初一位观海境的道家仙云游经过彩衣国,被皇帝召见,亲临此地,诸多布置,光是两次罗天大醮就耗费了近百万两银子,只可惜好了没几年便又恢复成瘴气横生、鬼魂游荡的凄厉场景,真是连仙都束手无策。

根子还在这处地界的风水之上,虽是莺莺的救命药,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沦为恶鬼。他俩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其实古榆木芯天生清洁,只是他当时着急挽留住莺莺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乱投医,才使得她一步步恶化。若是能够持续汲取天地清灵之气,其实她有望恢复灵性,甚至反哺当地气运,成为类似淫祠山的存在。但是她的祇本性因为古榆树的关系,必然与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姓秦的却只能腐坏山水。

最后杨晃豁达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这栋宅子就该无人无酒也无菜了,所以希望徐远霞三人最好在这之前多来此地,好歹还能有个干净厢房作为歇脚的地方,还能如今夜这般天南地北,相谈甚欢。

涉及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无言以对,实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只有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十境可称“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维奉承,因为上五境的仙实在太过少见,十境修士却需要牢牢占据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长时间积攒修为,面壁破境,偶尔也会跟山下的帝王将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陆地仙、佛家的金身罗汉等俗称皆在此列。

陈平安如今喜欢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会太多。徐远霞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格。张山峰酒量比陈平安还不如,偏偏脸皮子薄,被杨晃和徐远霞一劝两劝,就半碗半碗一口饮尽,使得陈平安每次只敢给他倒些许。即便如此,张山峰还是摇摇晃晃,满脸红光,说话嗓音也大了许多,跟徐远霞聊江湖见闻,跟杨晃聊诗词,很是开心。老妪隔三岔五就会端来一盘菜肴,见一坛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坛过来。宾主尽欢。

在第二坛酒就快要见底的工夫,一声哀号骤然响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抛下我一个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响起:“小道士,姓陈的,你们怎的也不见了,难道是给恶鬼抓了吃掉了吗?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们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单独吃我啊……”

老妪当时正端来一盘菜,就要去安抚那个姓刘的官家子弟,解释缘由。陈平安赶紧起身说让他去。老妪一想也对,若是她去了,估计那个可怜书生就要吓晕过去了。

刘高华被陈平安拉着走入三进院子的时候,两腿打战,嘴唇铁青,上了酒桌便只管喝酒,不敢看人。

徐远霞笑问道:“你这书生运气怎么这么背,交了那么个不地道的精怪朋友?还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骗到这里来。不过你能够活到现在,跟我们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着,是彩衣国的富家子弟?”

刘高华颤声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没钱,算不得富家子弟。”

徐远霞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种劫匪草寇?”

刘高华抬起头瞥了眼大髯汉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徐远霞不再吓唬这个文弱书生,突然有些担忧地对杨晃道:“杨兄,那老道士当真会解决了淫祠山?会不会故意放过,留下来恶心你们?”

杨晃摇头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师叔盯着,诰宗外门就一定会追查到底。何况每一拨外门子弟下山磨炼,最终结果的勘验评定极为缜密严谨,容不得赵鎏擅作主张。”他突然脸色微变,“我现在只担心姓秦的在官府那边有靠山,若是赵鎏弯弯肠子,打着不愿仗势欺人的幌子跟州郡高官‘商议’此事,估计就悬了。一旦赵鎏说服彩衣国朝廷和礼部主动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让姓秦的成为一方山水正,事情就会很棘手。虽说彩衣国的五岳正比不得大国王朝的同类,只是六境练气士的修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能发挥出观海境的实力。姓秦的那位,毕竟是塑有金身的山,只要赵鎏从中作梗,帮着他名正言顺获得皇帝敕命,说不定就能拥有洞府境的实力。来自诰宗的仙师随便说几句话,彩衣国皇帝都会好好掂量的。”

听杨晃说完这些,徐远霞、张山峰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读书人。

刘高华有些茫然,怯生生说道:“我爹只是个四品郡守,什么山不山的,我爹估计听都没听说过,他帮不上忙啊。”

徐远霞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帮忙,只是防止他帮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马加鞭去拜见郡守老爷,怎么都不能让那赵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赵鎏在郡守府见着了我徐某人就会心里有数了,晓得他的算盘打不响,便是打响了,也要小心咱们去诰宗闹,学那老百姓在官衙门口击鼓鸣冤,口呼‘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做主’。”说到最后,徐远霞自己都大笑起来。

杨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谢过徐兄!”

徐远霞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喝了口酒,闷闷道:“徐什么兄,我这岁数给你当孙子都嫌小了!”

杨晃哈哈笑道:“英雄不问出身,朋友不论岁数!”

便是莺莺都有些轻微笑声从面纱后渗出,把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胆气的刘高华又给吓得脸色惨白。

当晚,张山峰喝高了,刘高华没敢敞开了喝,生怕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阳。最后四人同住二进院子,一夜无事。

天亮时分,张山峰起床推门,看到陈平安已经在院子里练习走桩,比起初次见到时,感觉像是越来越慢了。

吃过了老妪准备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辞离去。日头高升,古宅男女主人因为不喜阳光就没有出门送行,站在绣楼那边远远挥手。

徐远霞打着哈欠,眯眼看着越来越耀眼的日头,懒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张山峰在跟刘高华聊着胭脂郡的风土人情。刘高华在走出这栋古宅后,整个人的精气就浑然一变,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

陈平安突然转身走到门槛那边,对老妪轻声说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麻烦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边的大骊龙泉郡,给披云山一个叫魏檗的……人,就说杨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陈平安欠了你们好多酒呢。”

老妪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当真,可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时的阳光一样,虽说在与不在差别不是很大,可为什么要拒绝呢?

陈平安伸出手,递过去七八枚雪花钱:“大骊龙泉与彩衣国路途遥远,这是到时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钱。”

这栋宅子早已耗尽了杨晃所有家底,处处捉襟见肘,故而连酒水都是自酿,菜肴更是老妪去远处采摘而得。老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几枚雪花钱。

寄信去往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骊王朝当然花费不少,可也绝对不需要七八枚这么夸张。但是少年一把钱币递过来,好像拒绝了,或是故意少收几枚,略显不近人情,或是矫情;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欠下如何天大的人情。

老妪一时间有些唏嘘:年纪这么小就晓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晓得小时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这份分寸火候。

张山峰笑着招呼道:“陈平安,走啦!”

陈平安应了一声,跟老妪告别,跑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转身望向绣楼那边,大声喊道:“书上说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晃和莺莺闻言,相视会心一笑。虽然夫妇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背负剑匣腰悬葫芦的少年就那么倒退着跑去,再一次跟老妪挥手告别:“老婆婆,你的菜做得好吃极了!下次我还来啊!”

老妪站在门口,笑容温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轻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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