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骤雨,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
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色灰暗,摊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花钱突然崩碎开来。中年道人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冷哼道:“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还要负隅顽抗,徒增痛苦罢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
他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便有些不耐烦,冷笑道:“若是还要硬闯进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
中年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反过来问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圣,为何恰好在今夜造访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几只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就暴得大名。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意,顶多就是一个四境武夫。若在别处,我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决不阻拦,但是刀要归我。”
中年道人一挥拂尘,全身雾气升腾,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间干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高大男子犹豫片刻,问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当真已经在诰宗内部失势?”
中年道人点头笑道:“你这位山的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
高大男子满脸阴霾,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怪那栋宅子弄了个诰宗秘不外传的破烂阵法,一点点蚕食了方圆百里的灵气,害得我这百年以来,金身渐渐朽坏,如今谁还愿意把我当山看待,混得比别处的土地爷还不如。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中年道人点头称是,安慰一番。
事实上,此处的山庙,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的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乱葬岗,秽气遮天,高大男子接纳香火,侥幸成为山水祇之后,为了修行,不惜涸泽而渔,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只汲取阴煞之气,而不损耗山水灵气,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但是这些内幕多说无益,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心知肚明,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你是垂涎那个女鬼的身躯,一旦为你掌控驱使,必定如虎添翼。那么那个家伙又是图谋什么?难道这古宅之中,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
中年道人嘿嘿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人环顾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绿树寥寥,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个女鬼的“闲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
那个女鬼,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实属罕见,中年道人亲临此地后,越发志在必得。他眺望那座古宅,啧啧道:“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不承想高大男子也是读过书的,笑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祇,相视而笑。
古宅的二进院落,一侧厢房已经漆黑一片,两个书生应该都已入睡,但是陈平安和张山房间的灯火还亮着。不等老妪敲响房门,嗜酒如命的刀客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味,自顾自使劲拍打房门:“可还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换命酒了,保管你稳赚不赔!”
老妪没有阻拦,只是说道:“你们自行安排房间。”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
刀客瞥了眼陈平安,大大咧咧问道:“小娃儿,听你的行走和呼吸,应该也是习武之人,如今有无二境?”
陈平安笑道:“自幼跟随长辈学武,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还不知境界划分。”
回头望去,张山已经被吵醒,正坐在床边穿鞋子。
刀客大步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啧啧道:“不知境界划分?那就是出自穷乡僻壤喽?那为何这趟出门远游,东宝瓶洲的雅言说得如此顺畅?寻常小国的乡野之地可学不来这玩意儿!说,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他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而视,“速速报上名来,我徐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陈平安和张山面面相觑: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所以这哥们儿脑子里进水了?鬼魅?
练气士当中,野路子的散修无数,来历驳杂,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虽然歧视难免,但是远远称不上被打压追杀,可是鬼修却是例外,一经发现,几乎人人喊打喊杀。若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环,那么练气士的证道长生就属于逆天行事。人死入土为安即是人道,鬼修则违背此理,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仙为生修,为死授。鬼修刚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时的生修,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灵。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桃木剑所指的对象,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精怪”这个词,越是在人来人往、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就越是没有明显的褒贬之分。事实上,一些大的国家,尤其是山上势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习惯了与那些千百怪的精魅共处于人间。
陈平安根本没有辩解什么,摘下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刀客愣了愣,喉咙微动,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气势骤降,厚着脸皮伸手道:“只要请我喝过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一切好说。”
陈平安摇摇头,不给。
刀客喟然长叹:“你这小子,不老实,忒奸猾,明摆着欺负我这种正派高手啊!”
张山连忙坐下,帮着打圆场,跟刀客用东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
古宅内的绣楼美人靠那边,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摆巨大,不露双腿和绣鞋。两人耳鬓厮磨,男子轻声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绿水青山……”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呜咽起来,如泣如诉,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花。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叹息,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早已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刀客跟张山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复之前的玩笑色,郑重其事道:“果如附近小镇的传言,妖气来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气,难怪此地风水会消磨殆尽,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两个小娃儿,我这就斩妖去,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别不当回事。此处凶险异常,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
话毕又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现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盯上。我哪怕落败,也会尽量拖住他们,到时候听我消息,要你们跑的时候别犹豫!”
然后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刀光乍现。他又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擦拭刀身,火星四溅,衬托得那柄宝刀越发锋芒无匹。
哪怕胜算不高,刀客此时满身慷慨意气,可谓英雄气概。
陈平安递过酒壶,色肃穆:“壮士。”
刀客笑着摇头,手持宝刀猛然起身:“闲聊时喝个酒,解馋而已。其实斩杀大妖,除魔卫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刀客持刀推门而去,往后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绽放,照亮四周。他抬头望向远处,朗声道:“徐远霞在此,请赐教!”
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的桃木剑,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去助他杀妖!陈平安,你是纯粹武夫,在跻身四境之前,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
在张山身子轻盈地掠出屋子后,陈平安稍等片刻,没有选择待在原地静观其变,而是走出屋子,隔着一道雨幕,望向对面的厢房:“我知道是你。”
熄灯已久的对面厢房缓缓打开一扇门,走出那个楚书生,身材修长,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浇灭的火把,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楚书生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间点燃火把,尾端轻轻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将整支火把钉入其中:“你的话最少,但是最聪明。当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够除掉白鹿道人的铜钱鬼物。只不过三境的鬼物说到底也就那样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啊……”
陈平安一言不发,消瘦身影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楚书生微微错愕。
一道身影在电光石火之际掠过厢房之间的雨幕直扑而来,有些托大的楚书生甚至来不及回就被拳罡如白虹挂空的一拳迅猛砸在头颅上,整个人倒撞出去,连房门带墙壁一并打穿,跌入外边抄手游廊,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壮廊柱上。
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龟裂出一张小蜘蛛网,楚书生这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影,呕血不止,魂剧震,满脸惊骇。不单单是拳法劲道之大骇人听闻,而是拳意与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阴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声巨响,这次是一拳击中脖颈,楚书生连人带廊柱一起向后倒塌。
楚书生被这两拳打得那叫一个血泪模糊,面目狰狞,衣衫崩裂,就要现出原形,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古怪的说法:“初一。”
江湖混久了,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和法宝。当楚书生听到“初一”这个称呼后,就没来由地心弦大震,却无法感知那股危机起始于何处。狼狈不堪的他心思急转,一咬牙,从袖中滑出一颗青白色的圆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五指紧握,那颗圆球如蜡烛遇火融化,黏稠如水银的汁液迅速从他手臂处漫延开来,覆盖全身。下一刻,他竟然穿上了一具洁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护心镜精光闪闪,是光明铠样式。世俗世界的道观寺庙之中,天王灵官像多穿此甲,蕴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觉到性命都受到威胁,楚书生哪怕恢复真身也不愿使出这颗价值连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宝,价格没有最贵只有更贵,并且一向有价无市。它们一般由墨家机关师和道家符箓派联手锻造,平时收敛为拳头大小的丹丸模样,不占地方,方便携带,一上战场就可以浇灌真气,瞬间宝甲护身,坚不可摧。
既有甲丸宝甲护身,比起之前多了几分从容,他站起身来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惨了。原本这件光明铠是为了预防出现分赃不均的情况,到时候就可以用来抵御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的联手攻势。现在早早露出了马脚,他们一定会更加小心防范,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言语轻松,但是楚书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后,就没了下文?既无宝剑出鞘,也没什么隐藏在暗处的援手扑杀而来。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绝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两拳就差点打得自己现出原形,恐怕那个莽莽撞撞去斩杀大妖的大髯刀客都做不到。
陈平安则是有些恼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间养剑葫。
如今葫芦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变,之前是脾气暴躁,动辄要陈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离开落魄山后就成了个惫懒货,整天死寂不动,甚至跟陈平安发脾气的心思都没了,在陈平安重拍之下依旧纹丝不动,悬停在养剑葫内的虚空当中。倒是碧绿幽幽的飞剑十五嗡嗡作响,在主动跟陈平安进行情绪上的粗浅交流,大概是想说既然初一不愿出战,它可以代劳。
两柄剑开窍之后,像是尚且不会开口言语的稚童,灵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还是凭借本能行事。陈平安的心声和心意,它们能够清晰感知,但是双方往往沟通不畅。而且陈平安只能依稀知晓它们的情绪好坏,交流起来还是不容易。
看到陈平安的这个动作,楚书生立即凝望去,只瞧见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光彩黯淡,并无异样,瞧不出半点气象异的端倪。其实在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初相逢时,楚书生就仔细打量过陈平安和张山,觉得他俩不该是什么世外高人。
彩衣国地界,山不高水不深,卧不了虎也藏不住龙,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师仙。不出意外,楚书生才是那条兴风作浪的过江龙,如此才合情理。
他这趟离开府邸,从古榆国南下彩衣国,为了这栋宅子里的东西费尽心机,哪怕稳操胜券,仍是徐徐图之,先拉拢白鹿道人和淫祠山,三方各取所需,然后结交姓刘的世家子弟,诱骗他来此山游历,与那两个盟友说是自己不惜亲身涉险,先行探查虚实,凭借刘书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气和书卷气,遮掩他身上那点淡薄妖气,真正目的还是勘探阵法所依的地脉,以便在大战之中浑水摸鱼,偷了那件法宝,便不与白鹿道人和淫祠山过多纠缠,靠着出人意料的甲丸护身远走高飞,返回古榆国继续潜心修行。至于那个刀客的出现,不过是他临时起意,便在附近城镇散播谣言,推波助澜,将古宅渲染得越发妖风邪气十足。事实上,百年以来,古宅阴气浓重是真,可残害百姓、暴虐一方还真没有。他这么做,为的就是让这片池塘之水更加浑浊,有利于他轻松脱身。哪怕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够支撑到白鹿道人和淫祠山赶来混战则更是好事。而那个古道热肠的刀客哪里晓得这些内幕,循着那些风言风语,在最近一座小镇喝过了两大碗烈酒便热血上头,刚好觉得那场大雨古怪,便火速前来斩妖。
淫祠山亲自涂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铜钱鬼物的油纸伞俱是不起眼却很花心思的物件。一个帮此地名义上的主人——淫祠山近距离查看古宅内部气机,一个帮白鹿道人布置机关,找机会现身,由内而外毁去古宅那些用来抵御外敌的手段。比如那些残败不堪的诰宗青词符文、残留有一缕道家正宗气韵的影壁,这些手法,帮着风雨飘摇的古宅挡下了多次阴险袭击。
结盟三方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过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强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沦为其他凶狠修士的垫脚石了。
与世无争的练气士有没有?当然有,比如这栋古宅的男女主人和老妪。主仆三人百年以来深居简出,下场便是当下这凄惨境地了。
不愿节外生枝,楚书生选择主动退让一步,微笑道:“陈公子,你我其实并无仇怨,何必生死相见?只要陈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国皇宫大殿屋脊之上饮酒也使得。”
说实话,楚书生虽是来历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后,不知经历了什么,气态不俗,卓尔不群,简直比起钟鸣鼎食的豪门俊彦还要有富贵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定然是有其独到机缘,才能有今天的风度雅量。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问道:“听说古榆国皇帝姓楚,你也姓楚,你们有关系?”
楚书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点头微笑道:“关系有一些,但不是血缘关系。总之,我们相互依附,同时相互提防,比较复杂,一言难尽。”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楚书生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树成精。只不过陈平安之读书识字如今还是停留在“粗通文墨、偶有会意”的程度,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准确“解”字的精深地步。
陈平安打量了一下楚书生身上那副铠甲,打定主意,先不动用十五,刚好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拳法斤两,好确定三境修为的深浅,便又问道:“你是练气士第几境?”
楚书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仙,怎么可能只是“而已”?要知道,在那些“宗”字头的仙家豪阀,中五境修士一样是身份极其金贵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贵的长老供奉,就是职掌一方实权的执事。宗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古榆国、彩衣国这些好似弹丸之地的小国了。
但是楚书生略带自得之意的谦虚在一根筋的陈平安听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而已”了。这就是张山嘴里的第五境“大妖”?陈平安手腕轻轻扭转,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楚夫人打不过,眼前这个穿着乌龟壳的家伙还真可以拿来练练手,能够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亏,毕竟还有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楚书生无奈道:“为何还要打?”
陈平安给了个直白无误的答案:“不打过你,我朋友和那个刀客会很危险。”
楚书生眼阴森起来。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见惯了人间荣华的强势地头蛇:“少年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喽?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古宅外头还有两个人虎视眈眈,你当真要掺和进来?真当我怕了你?”
陈平安的答复让他越发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没关系。”
双方各有各的坚持,既然谈不拢,就只能见真章了。楚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辉的胸前护心镜:“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来,尽管朝这里打,这副价值三千文雪花钱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姓陈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陈平安哪里会跟他客气,脚尖一点,地砖竟是瞬间碎裂,足可见前冲势头之迅猛。
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是没有道理的。真身为树精的楚书生虽然是五境练气士,体魄不弱,但确实不精通辗转腾挪和近身厮杀,这才花了巨大代价攫取甲丸,当作关键时刻的保命符。此刻他聚气凝,好整以暇地迎接陈平安出拳。
一拳过后,势大力沉,以至于护心镜凹陷寸余,楚书生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古宅最外边的院墙之上。但是这次他再无半点狼狈姿态,倒是背后的墙体轰然碎裂,露出惊世骇俗的一幕瘆人场景——墙内不是砖石,而是纠缠盘踞的树根,正在缓缓蠕动。
楚书生拍了拍肩头尘土,讥笑道:“就这点能耐啦?若无一颗六境英雄胆,哪怕我从头到尾站着不动,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你想要一鼓作气打碎甲丸,还是很难啊。”
武夫的四、五、六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体,而是上升到炼气的武学高度,因此被誉为“小宗师境”,每层境界对应魂、魄、胆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战力就会层层拔高,反哺肉身不说,对峙练气士也有了更多底气,尤其对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烧,万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预料之中的实处,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追击,不是强弩之末,恰恰相反,这一拳只是下酒菜而已。他主要是被书生身后的古怪墙体所震惊:难道整栋古宅的墙壁之内皆是如此?
后院那边,时不时有光芒绽放,照耀夜幕,其间夹杂有大髯刀客的呼喝声。
三张黄纸宝塔镇妖符已经用完,但是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镇妖符以及两张缩地符藏在陈平安袖中。他默念一声:可以了。
之前几次出拳都是靠着身形矫健,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路数。这次不一样了,陈平安摆出一个极具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双臂舒展,缓缓握拳,行云流水。
一瞬间,他的拳意如洪水倾泻,真真正正能够刺人眼眸,落在对面楚书生眼中,简直就是一轮大日起于东海,骇人至极。
人擂鼓式!楚书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来聊聊?为何感觉宝甲护身都未必安稳了?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跻身三境,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浑厚拳意?
楚书生心生退意,觉得至少也应该避其锋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头砸在身上才是。在他刚要转移位置的瞬间,陈平安竟是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他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气势汹汹,力道很大,打得他向一侧踉跄横移出去。但是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摆出正儿八经的拳架之后,这少年郎的拳意吓人归吓人,但是气力似乎增长不多。
殊不知,崔姓老人曾经在落魄山竹楼笑言这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意牵引,首尾相连,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对手,之后能够递出多少拳,就看一口气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下坠。所以陈平安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张缩地符。之后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许,捶在楚书生的各处气府。甲丸宝甲光芒流淌,陈平安拳头砸在何处,光彩就在何处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国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宝。
每次试图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开那一拳。毫无还手之力的楚书生在结结实实挨了十拳之后,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肩头、胸口、肋骨、腹部、后背心、太阳穴、眉心、手肘、膝盖,无一处不是少年拳头的“立足之地”。
陈平安出拳快若奔雷,关键是在楚书生眼中,少年始终眼平静,呼吸沉稳。他的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简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露出些许白骨,但他岂会在意这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之苦?比起仿佛铁锤一点点敲烂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头之苦,比起自己动手剥皮抽筋之苦,陈平安都要觉得这点疼痛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书生已经现出一半真身,变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绿,一张脸庞布满青筋,宝甲之下可见肌肉鼓胀的迹象,如老树拳曲。他双臂格挡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击飞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事情有变,快来助我!”
古宅外的那处山坡,秦山闻声后微微变色。先前楚书生一将火把插在廊柱上,火花便从火焰中剥离了出去。星星点点的火焰四处飘荡,虽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团陆陆续续通过抄手游廊飘向周围,能够让秦山通过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观察古宅内的景象。所以楚书生跟陈平安的交手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出手相助,而是为难何时入场才能捞取最大好处。在楚书生的宝甲破碎之前,他才懒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帮着书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宝甲,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白鹿道人突然说道:“大胡子刀客那把宝刀的锋锐程度超乎想象,贫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伤及女鬼真身了。怎么说,你是随贫道一起去,还是继续旁观压阵?”
秦山笑呵呵道:“既然你我是盟友,就该共进退,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白鹿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抛出那柄雪白拂尘,拂尘即将落地之时,幻化成一头身形高大的白鹿。他一掠而去,骑乘着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荡荡。也亏得附近没有樵夫百姓,否则估计就要纳头便拜,高呼仙了。
秦山没怎么使用术法,只是简简单单一步跨出,就走到了道人身侧。
白鹿奔跑如风,很快就来到古宅外。道人身形一冲而起,白鹿瞬间重新化为拂尘,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贫道来助你杀敌!”
陈平安在递出二十拳后已是极限,只可惜仍是无法打碎那副甲丸宝甲。
楚书生虽然被打得七窍流血,魂魄震荡,真身彻底暴露,几乎整条抄手游廊都被两人毁坏殆尽,但也只是失去了一战之力,依靠着天赋异禀和光明铠,自保还有余力,不至于被陈平安的拳罡活活震死。随即手持拂尘的白鹿道人就从天而降。
陈平安刚刚收回一拳,轻轻一拍腰间养剑葫,一缕白虹掠出,直刺刚刚被打得凹陷进去的宝甲护心镜。
甲丸几乎将所有光彩流萤都汇聚在护心镜上,宝甲发出瓷器碎裂般的轻微声响。
那缕白光反弹而退,一闪而逝,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楚书生惊慌至极,但是很快就满脸狂喜:宝甲并未被刺穿,自己还没有死!但是下一刻,便只觉眉心处一凉,魁梧身躯颓然后仰倒去。弥留之际,他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狠话:“接连坏我大道根本,咱们走着瞧!”说完,竟然变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宝甲也恢复成光可鉴人的圆球模样。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原来,在初一之后,葫芦内又有一丝幽绿光芒掠出,以快过先前那道白虹许多的速度,抓住宝甲凝聚灵气防御护心镜的间隙,轻而易举地钻透了楚书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墙上的秦山惊呼道:“本命飞剑!”他转头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现在十数里之外,阴风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剑仙!”那个双脚刚刚点地,飘落在游廊当中的白鹿道人脚尖一点,拔地而起,二话不说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丢出拂尘,白鹿落地,道人骑乘在它背脊上仓皇远遁。
陈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心想:我一个练拳还没两年的门外汉,怎么就成剑仙了?我连剑修都还不是啊。
古宅后院,绣楼外边,大战正酣。远游至此只为斩妖的大髯刀客徐远霞虽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但是手中那柄宝刀却是品相极高的兵利器,灌注真气之后,使出之际红光绽放,隐约有风雷声,势不可当。
先前守在三进院子的老妪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三境练气士,只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敌徐远霞和他那柄宝刀,十数个回合后就被他以刀背击晕,一脚挑踹,撞入厢房内,昏死过去。
原本老妪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笼里,被阵法聚拢过来的阴煞之气浸染已久,虽然不是见不得光的阴物鬼修,却也天然畏惧那柄宝刀的阳刚之气。而且徐远霞游历四方,搏杀经验极其丰富,老妪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进院子,古宅主人起先选择独自退敌,从美人靠那边飘落院中,挑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剑身清凉如水。他并不与宝刀硬碰硬,每次出剑,直刺徐远霞的关键气府,剑尖吐露青色剑芒,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凄美流萤。
徐远霞出手,颇有沙场悍卒的风采,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都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复,也谈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重伤。对阵剑术上乘的古宅主人,他犹有余力。
瞧出古宅主人一些蛛丝马迹,徐远霞出刀更加迅猛。因为有了几分真火,大骂道:“你这鸟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为何要自甘堕落?!到头来沦为半人半伥鬼,偏袒这女鬼,祸害得此处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你说你该不该死!”
徐远霞怒喝一声,双手持刀重重斩下,一刀砍在古宅主人剑上。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脚下雨水四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手腕一拧,抖了一个剑花,瞬间搅碎剑尖附近的无数雨滴,碎裂声响宛如春日爆竹。
徐远霞一脚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一手指向他,怒目相向:“佛家说‘回头是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还不收手退下,真当我徐某人不敢连你一并斩杀?!”
古宅主人终于开口说话,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嗓音沙哑如石磨钝刀,但是气质清雅,色从容,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打趣:“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远霞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二楼的美人靠,收回视线,讥笑道:“哟,还有心情跟我在这儿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倚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腌臜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做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说到此处,徐远霞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是也不是?!”
古宅主人微笑不语,眼眸深处有些怅然。
徐远霞厉色道:“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斩妖无情了!”
古宅主人在徐远霞出刀之前,喟叹一声,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
青词宝诰是道教科仪之一,相传在远古时代就能够上书灵,直达天庭,勾连天地,一旦精诚所至,被灵接纳,便有种种通降临于身。例如写给雷部灵的青词,一旦显灵,甚至能够手握雷电,金身护体,短时间内如同莅临人间的雷部将,妙不可言。
“难怪影壁那边留有上等青词的残余气韵,你这鸟人竟然是诰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难赎!”徐远霞气得几乎要跳脚,一刀劈出,倾力而为之下,光华爆炸,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
对于见惯了古怪事和凄惨事的他来说,妖魔鬼怪的暴虐行径再令人发指,他都不会太过震惊,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天性。若是他们与人为善,那才是怪事情。所以他从来都是竭力打杀。可是一个练气士弃明投暗,仗势欺人,这才是最让他愤恨的。
暴怒之下的徐远霞气势惊人,一时间院子之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不幸落进小院的雨水尚未触及青砖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可是古宅主人的精太过萎靡,皮囊腐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但是气机早已所剩无几,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十分有限。
绣楼二楼,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终于忍不住现身,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随着她的出现,院墙那边,还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徐远霞顿时险象环生,但他浑然不惧,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躲过一支支树根箭矢,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他气概豪迈,身陷险境却放声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来得好,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到时候留你一口气,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张山从游廊上飞奔而来,两条小腿上各贴有一张黄纸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让人眼花缭乱。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徐大侠,小道来助你杀妖!”
徐远霞被一截树根撞在肩头,高大身形借着巨大冲劲在空中旋转一圈,一刀砍断那树根。摔落地面的树根犹扑腾不止,而缩回墙面的那截树根,断口处有黑血渗出,散发出腥臭气息,加上阴沉雨水,使得院子里瘴气横生。好在他一身武道真意流转不停,如一层金光庇护体魄。眼见着年轻道人过来凑热闹,他吐出一口血水,气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领!但是莫要帮倒忙,带上你的朋友速速离开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镇备好美酒等着犒劳徐某人,这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张山却不愿就此离去。斩杀妖魔,为民除害,他义不容辞!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哪怕关系再疏远,哪怕跟那个道教圣地隔着千山万水,他张山哪怕再籍籍无名,道法微薄,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
张山双腿所贴符箓正是他重金购买的行符,能够支撑约莫一炷香工夫。
行符又名甲马符,顾名思义,能够帮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马,仿佛上古人御风巡狩,因此得以跻身符箓丹书九阶流品当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贵,对于战力欠缺、体魄孱弱的张山来说,也物有所值。
擒贼先擒王。张山双指掐剑诀奔走于游廊当中,抬头望向绣楼二楼,道:“急急如律令,去!”背后桃木剑嗖一下飞掠而出,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划出一个精妙弧度,最终绕过廊柱,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帮助楼下夫君压制徐远霞的宝刀锋芒,此刻还要分心对付这柄破空呼啸而来的桃木剑,便顾不得遮掩容颜。原来她半张脸庞血肉腐烂,蛆虫爬动,白骨惨然,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也满是如瓷器的冰裂纹,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姿容,胆子小一些的凡夫俗子看了恐怕当场就要吓死。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女鬼脸庞的桃木剑。刹那之间,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一点灵光即符胆,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滋滋燃烧,青烟阵阵。
女鬼如遭雷击,撕心裂肺般哀号一声,赶紧扭过脖子,不敢再看那点灵光,猛地一挥衣袖,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着桃木剑一起被甩入绣楼闺房内。
女鬼转头之后,由于动作太大,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她轻轻呜咽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难堪。
“莺莺!”古宅主人看到这一幕后,轻呼出声,情难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闺名。
他心痛不已,凄然道:“你们欺人太甚!为何要与淫祠山狼狈为奸,如此逼迫我们夫妇?!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可从无害人之举,百余年来,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一个身为道人,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来此咄咄逼人?!”说到这里,他悲愤大笑,“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人’,姓秦的贵为山,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败、气血几无的古宅主人横剑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
曾几何时,宗门巍峨,青山绿水,仙鹤长鸣,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里修习剑术,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也曾是一个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有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缠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家书要他安心修行,因为哪怕下山,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姑娘最后一面。家书末尾,父亲还暗示他,这门婚事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诰宗往上走的阻碍。
他烧毁家书,仗剑下山。回到家乡之时,姑娘已经死去。他一意孤行,动用诰宗秘术,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带着姑娘的尸体,牵引着她残留的魂魄连夜赶往深山老林,日出则藏身于洞穴,日落则匆忙赶路,试图寻找一处阴气浓重之地,希望能够帮助她还魂回阳。之后百余年间,他花光家底、费尽心思、耗尽修为建造出了古宅,盗取了古榆国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门秘术,将姑娘的魂魄与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无足,唯有树根,整栋古宅既是帮她续命,也是画地为牢……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只有姑娘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
往事不堪回首。古宅主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们夫妇苟活也无甚意思了。”
徐远霞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休战的姿态,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古宅主人惨笑道:“淫祠山觊觎古宅已久,我在今年开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点修为很难抵御那些鬼祟之辈的阴险试探了,便不得不违背良心和誓言,书写一封密信去往宗门,希望宗门能够派遣一位中五境的仙来帮着震慑那座山庙,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没有消息传回。这也正常,宗门不对我赶尽杀绝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谁还愿意掺和这等腌臜事?若是换成我在山上,听闻这种宗门丑事,估计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门户了吧。”
张山来到徐远霞身前,低声解释道:“小道腿上的行符所剩时间不多了,若是他们使诈,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了。”然后他又蓦然一笑,“不过小道觉得那男子所言不虚。”
徐远霞有些为难。人心鬼蜮,笑脸魍魉,世事难料啊。若是真有诰宗弟子愿意来此,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都可以证明古宅男女的清白。
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针,说句不太厚道的话,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说的话恐怕都要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管用。
在场四位,虽然大战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丝毫分心。尤其是莺莺,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主人保护得很好,这场大战却被徐远霞砍断无数根须,更被那把桃木剑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二进院落那边出现了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但忙着应付徐远霞,实在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当老妪已经恢复清醒,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和白鹿道人来也匆匆去更匆匆,还说着什么“本命飞剑”和“剑仙”的怪话,像是遇上了真正的山上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远遁。
徐远霞轻声道:“小道士,去瞅瞅。”
张山愣了愣。虽然这大髯刀客说得云淡风轻,但是眼透露出的意思,却是要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又悲凉。激荡的是自己终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卫道,在龙潭虎穴亦是气概如旧,这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成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总是这般无用,碌碌无为。
张山默默召回桃木剑接在手中,靠着腿上行符最后一点效力转身疾走。
古宅主人皱眉深思,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难道诰宗真的派遣门内弟子下山至此?
莺莺担忧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此番大战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缓缓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绣楼一起遮蔽的庞大身躯第一次显现,二楼美人靠被从当中破开,像是站在巨大树墩上的女子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横斜在空中的苍老树根。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扶住古宅主人的脸庞,咿咿呀呀,只恨自己无法言语。古宅主人轻声安慰道:“莫怕莫怕,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
徐远霞见此情景,叹息一声,长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陈平安在吓退淫祠山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捡起那颗甲丸圆球收入方寸物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赶到三四进院子的游廊,刚要让两柄飞剑掠出养剑葫杀敌,就发现大战停歇,双方暂时没有拼命的意思。他听着古宅主人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准真伪,于是开始屏气凝,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当徐远霞让张山离开的时候,陈平安略作思量,脚尖一点,身形拔高,踩在廊柱之上,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好似游鱼浮水一般从中顺畅穿过,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飘然落地,坐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槛上。
在他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张山就一头冲了过来:“陈平安!”他火急火燎道,“咱们拿上东西赶紧走,徐大侠要我们赶紧去往小镇,事情曲折,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门那边:“有人闯进来了。”
五名道士在进门之后纷纷收起油纸伞,绕过影壁,折入游廊当中,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他们身穿一袭素雅高洁的精致道袍,头顶道家三教之一的鱼尾冠,气势非凡。为首的老道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仙中人。其余四人,有弱冠年纪的青年道人,手持铜铃,背负乌鞘长剑,剑穗为一长串金黄色丝结,异常醒目;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男女,色倨傲,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还有一个笑嘻嘻的稚童,因为个头最小腿最短,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却篆刻有“万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师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点点头,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径直前行。
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张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
五名道士就这么把两人晾在身后,张山放心不下徐远霞,拉着陈平安远远跟着。
老道人在跨入三进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杨晃!还不滚出来认罪!”
绣楼下的古宅主人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个老道人毋庸置疑是诰宗内门弟子,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而忧的是,老道人与他是同一年进入诰宗的天之骄子,并且各自的师父是师兄弟,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极其恶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师,他则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贱伥鬼,若是老道人公报私仇,他能如何?毕竟,老道人身后,而非他杨晃身后,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诰宗。
杨晃让莺莺躲在自己身后,轻轻将长剑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长揖到地:“杨晃愿意接受宗门责罚。”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杨晃,百年不见,混得挺风生水起啊。”
徐远霞转头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装束后,并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杨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贤伉俪了,在此诚心赔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当挺身而出。”
徐远霞行走江湖二十载,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杨晃跟诰宗老道人的不对付。福祸相依,不外如此。这五个光鲜道士,只差没在额头上贴“正派人士”四个字。
老道人负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各占位置,围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还站在了高墙之上,看这架势,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
杨晃伸手握住莺莺的手,轻声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