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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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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厌翟车跟坐马车没区别。

定柔觉得,不过宽敞了许多,里头挂了一个香盒,也不知熏着什么香粉,馥芳绵润,隐隐有一股子甜凉......熏得她都快睡着了。

感觉真的做了个梦,小时候躺在摇篮里,被晃啊晃啊......然后停了,闭着眼睛,像个奶娃子一样试着晃了一下脑袋,想让摇篮再动起来,一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耳膜:“贵人,请下车。”

意识回来,乌纱巾的两个女官掀开珠帘,作出恭迎的手势。

赶紧提裙钻出来,步下车登,望着眼前的彤庭风阙,雄傲昂天,气象宏伟,飞檐反宇高耸入云,是日万顷碧波浩渺,一丝云也无。火伞高张,打在琉瓦上,如层层镀金一般,墉垣砀基,其光昭昭,因是新建成,砖墼磊磊分明,闪着清新的瓷釉色,三个门道高约十米,宽约数尺,镌着“玄晖门”三字,父亲在饭桌上说,此门效法中京蓬莱宫的朱雀门而建,耗工耗时最长,大驾来的前一天傍晚才竣工。身着明光甲的禁军手握长戟,面庞僵冷,岗的壁垒森严,雉堞上飞扬着黄龙旗旌。

“贵人,请移步西侧门。”女官携住了她的肘。

定柔忙说:“不用,吾自己走。”

一行宫娥和内监前簇后拥,引着她绕道侧边,拾阶而上,入朱红皋门,然后是一道仪门,停着一顶纱裳软轿,抬着她,走过长长的夹道,然后三个垂花门。女官和宫娥的鞋履踏地如风,行走一致,衣衫窸索,耳珰上的珠玉曳动,提炉微晃的响。

四下忽而一阴,脸颊立刻不冒汗了,只闻得喜鹊喳喳,空气中浓香弥漫,隔着轿帘,原来这里植了许多遮天蔽日的红豆树,才刚过了花期,枝叶葱茏争茂,完全遮挡了烈日和一方天穹,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年树龄了。沿途石砌小路,两旁百卉含英,朱朱白白,竟香逞美,好多是她没见过珍草异卉,每隔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

待到了一处湖榭水台,愈发觉着凉适氤氲。

小轿子稳稳落地,下来,步行。

小湖如嵌在园子里的一块上好碧玉,水上清波寒翠,浮着稀稀疏疏的子午睡莲,花姿楚楚。

沿湖一丛矮合欢树,几乎望不到头,花开如蝶羽小扇,茸茸可爱,枝柯扶疏,树干粗壮,已知是长了些年头的,沿岸望去,花色连绵若烟霞胧纱,倒映在的水面,花影婆娑微微蔽了视线。走了两步,宫娥女官齐齐停步,站立两旁,只有一个持拂尘的小内监引着:“陛下在前头,等候姑娘多时。”

绕过一棵树丛弯路,赫然出现一张铺着黄锦流苏的书桌,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桌旁,面前对着一个棋盘,修长的手指衔着一枚黑子落入格目。

一袭天水色宝相缠枝暗纹直领对襟,袖摆宽大,那衣色也教人觉着清雅无尘,生出两分凉快的感觉来,束发白玉簪,左手拇指上一个醒目的墨玉扳指,身后一段雕楹碧槛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到像旧时的建筑,朱漆阑干没有新刷的气味,描彩是少见的栏花笼鹤图案,绰幕方雕工精巧,颇有沉淀的质感。

桌旁另放着一个沙漏,一把白玉净壶,四个小玉盏,一缕茶氤冒出壶嘴。

见到人来,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怔了一怔,又垂目看棋,眉峰线条刚毅,周身气韵温雅孤远,坐在那里,有种遗世不群的感觉。

当今皇帝,真龙天子,陛下,五姐夫,不,也算七姐夫,总之是姐夫。

四哥说的没错,差不多的年纪,长得......也差不多,眼睛鼻子耳朵嘴,果然脑袋上头没有龙犄角,跟人一样。

“陛下,人到了。”小内监鞠身拱手,定柔也随着一起敛衽拜于地,端着嗓音道:“陛下万福金安。”

那人又执起一枚白子,眉间带着思索,随口道:“怎么来了个小孩子?”

小内监道:“节帅府的人说,慕容七姑娘抱恙,慕容大人换了十一姑娘来侍驾,说求陛下天恩垂怜。”

定柔跪在地上微皱眉,极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她只是来捎句话的!

这小内官的嘴巴合该受师姑两记鞋底子。

乱说话!

“平身吧。”皇帝又抬眸到她身上,仔细看了两眼,不由感叹,果然南国出美人,这等标致的小姑娘,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纤巧玲珑的身条,态娇憨,不大不小的杏核眼,琼鼻樱唇,嘴巴小的像个娃娃的,右边脸颊一粒痘痘,远看似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倒与慕容岚不甚相似,许是非一母所出罢,他生平见过的女子中,这般年纪的,数这个最好看,他未见过慕容岚未及笄前的样子,两人相较,好像还是慕容岚更惊艳些。这个,眼似有些木讷,眉角微微凝着一丝倔强,坏脾气的感觉。

好巧,他少年时,开始变声长喉结的时候,也在同样的地方生过这样一个痘痘,还被四弟笑了几天。

定柔提着裙摆站直,发觉皇帝的眼光在盯着自己,隔着两丈远,耳根后竟有一丝热,不由低眸看地,一句话含在嘴里,恨不得马上说完,滚蛋回家。

“多大了?”温和的声音问。

定柔手指动了动,心中说,姐夫啊,我只是来给你和姐姐传话的,你问这个作甚?和你有关系吗?

来的时候母亲说,天子问话,必是要答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与欺君同罪,坐监牢子都是轻的,敬语前头还得加“回陛下话......”。

只好沉着声道:“回陛下话,十四岁半。”

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鄙夷地转头看别处,慕容槐,你拿朕当禽兽了?

方才以为只是长得小而已......

慕容岚......她......?不然不会换了这小姑娘来,她是后备的吧,可惜了如花美眷,皆沦为慕容氏的棋子。

定柔不明白他何故发笑,自己哪个字说的不对了?

这个人,真怪。

棋盘上一黑一白各自围势成局。

从棋盒中又捏起一枚黑子,对小内监道:“你下去吧。”望着棋盘,思维重回棋局,两军厮杀,生死难分。

定柔心跳飞了两下,紧紧皱住眉头,眼睁睁看着小内监离去,不要啊,小姨子同姐夫独待一处像什么样子!

她只有一个念头,大声说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扭头甩腿就跑。

可是,娘说,当着皇帝不可以乱作声,人家不问,自己便不能开口,若御前失言,也是大不敬之罪,闹不好锯脑袋的......太难了!这人!你问啊,问姐姐啊!

黑子放下,指尖又夹起白子,定柔闷闷地瞧着,心想,自己同自己对弈?这不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吗?这人是有多无聊啊?

话说,从中京不远千里来到淮扬,就是为了躲凉快,下棋,幸美人,这就是皇帝的生活?我哥哥还在街上当烤红薯呢。

那无聊的人终于发声了,也没看她:“唱个小曲来听。”

定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狠瞪着他,拿我当取乐的玩意儿了?我又不是歌舞伎!不是你家豢养的百灵鸟!

太不尊重人了!

手指攥着裙角,不开心地道:“臣女不会。”

埋伏,佯败,诱敌......等等,刚才说什么,忍不住抬目:“你说什么?”

女孩儿眼如炬:“回陛下话,臣女不会。”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呆看了一瞬,女孩儿紧紧绷着小小的嘴,眉心臭臭的,不耐烦的情,从来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拒绝他,也从来没有女子敢作出这副面孔给他,与慕容艳、慕容岚同出一府,同是慕容槐亲女,同样的教养,同样为他准备的人,怎么可能......想了想,一个小孩子,心肠难免率真些,许是歌喉真不成,不愿献丑。

“那便弹一阙曲子来,朕让他们去取你姐姐的凤琶。”

定柔直接扔了一句:“那个臣女也不会。”

“瑶琴、锦筝、宝瑟和箜篌呢?或鸾箫横笛?”总有擅长的吧。

“臣女不晓音律。”声音变小了,有些心虚,因为说瞎话了,探上这种姐夫,半天不问候一句姐姐的病,净来捉弄小姨子,早知就不来了。

皇帝静视着她,眸光泓邃,女孩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裙角,噘起了嘴,唇弧俏美秀巧,皇帝忽觉这个模样......可爱,对,就是可爱,那样娇艳的衣色,衬的脸颊透出一层醉酒般的红晕,肌肤底子薄的吹弹可破,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你是在故意撩拨朕的兴趣吗?想剑走偏锋?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

“跳支舞来,随便什么舞,这个总会的吧?”

女孩嘴噘的更高了,顿了顿,道:“那个臣女更不会。”

然后,漫长的沉默......

沙漏不停地“沙沙沙”轻响,已漏去三分之二。

定柔低着头,心里纳闷极了,小心地抬起眼睑,只见男人全贯注地看着棋牌,眉间微蹙,右手放在黑棋盒里半抓着一把棋子踌躇,片刻之后,两指捏起一枚,缓缓地要放在天元的格目上,忽又抬指,滞在半空。

定柔头都大了,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向玉壶冒着的一缕热汽,来的时候,娘不许她喝水,说怕出恭,失了仪态,车上虽有冰,可日头太盛,里衣的汗就没断过,这会子口干舌焦,双腿也有些酸麻。

再看看那个男人,终于撂下了黑子,眉间却蹙的更紧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棋局,探手摸到旁边玉壶,倾入一个玉雪般的盏中,澄黄透碧的茶汤飘着蒙顶黄芽的香韵,旁若无人地喝起来。

定柔气的想跺脚,这位爷,你没学过待客之道吗?

“小丫头,你嘴噘的可以触到鼻尖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错愕地望去,男人并没有抬头,坐在那儿,面容平静,肩线始终端方如尺,指尖捏起一颗白子,在桌板上轻轻地敲击,眉峰挂着深远。

一边道:“即渴了,唤他们便是,要什么茶?”

定柔有些冒冷汗,他明明......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人,无端让人生出了畏惧。

“臣女不渴。”她较起了劲,不喝他家的水了,好个凉薄的姐夫,与姐姐耳鬓厮磨,恩爱温存了这么多日子,来了半大会子功夫,却不曾关怀询问一句,姐姐病情如何,是否看医吃药,可见不是知冷知热的有心人,天下难道就四哥一个好男人吗?

皇帝眼皮仍没抬:“也罢,你即不懂歌舞雅乐,便随意陪朕一会儿吧,稍后带你回波月堂,咱们一起用午膳。”

定柔眼睛睁的老大,两颊一阵火烧似的烫。

我是你的姨妹呀,这般轻薄的话,还说的理直气壮,随便一个女子都能拿来做小妾吗!!

气乎乎找了个石头坐下,挨着树干,离了那个人越发远。

皇帝思虑飞转,弹棋玉指,背局临虚斗著危.....不知过了多久,黑子侥胜一子半,棋局收官,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的,抬目去找,只见湖边青石有一抹娇小背影,大半身子被玫瑰花丛遮去了,有含苞的、半开的、全盛的,单瓣、重瓣,一揽芳色如火如荼。坐在那里,小拳头抵着下巴,肘尖支在膝盖上,望着水上出,一枝合欢枝桠长在头顶,那衣色与百紫千红参差,若不是黑发,简直要和花木匿为一体了。

临水照影,一瓣碎叶落在了发间。

“慕容十一,”唤她,刚才小梁子说的是十一,对吧。

女孩儿转过了脸,眉心仍凝着严肃,说:“皇上,午晌到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饭,臣女该回家了。”

皇帝一头雾水,你来做甚的?

女孩起身跨过石头,走出花丛,裙角不慎被玫瑰刺挂到,轻轻一提,绫纱质地轻盈,却叫更多花刺绊住了,粉萏绣蝶裙的下摆勾住了更多的丝,女孩干脆使力一扯,“敕拉”一声微响,留下了一道裂口子。

面上却毫无窘态,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站到来的时候那个位置,福了一福,郑重其事地道:“姐姐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她这几日着了风热,不宜出门,望你不要恼她,待过几日病好了,再来伴驾。”

皇帝好地审视着她。

她在欲擒故纵,方才她是故意的,这个女孩儿年纪虽小,却比慕容岚有心计,貌静守拙只是表象,意图吊他的胃口。

女孩又曲膝福了一福,口中坦然地说:“敢问,臣女可以跪安了吗?”

皇帝摆了摆手指,也好,他也不晓得如何跟一个小孩子同进同出,说不准她是慕容槐遣来试探的。

女孩躬身退了两步,提裙转头碎步急走,很快消失在树丛的转弯处。

小梁子进来问:“陛下,可是还要仪仗相送,这姑娘未曾侍寝,不合规矩。”

皇帝扔去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梁子吓得缩回了头。“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来自然怎么送。”

只这一回,也不能叫慕容槐生了疑。

定柔走出皋门,如临大赦,喘气都觉得顺畅了,沿阶而下。

终于可以回家了,今天倒霉,摊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迎面走来两个穿明金铠甲的年轻男子,顺阶往上,一边攀谈,见到内庭女官引道便知是皇帝身边的内眷,立刻闪避一旁,颔首肃目。

定柔数着石阶,二十八、二十九......

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十一妹妹?”

定柔本能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脸循声找去,是明金铠甲其中的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两人都没戴盔,显然未当着值。

“真的是十一妹妹!”那人欣喜若狂。

三两步奔下阶,身上的铠甲发出“铿铿”的声响,拱手对女官道:“劳烦通融,吾与她是旧识,还望允许说两句话。”

女官和宫娥自觉的让出一道路,走到阶下的仪仗队中等候。

那人来到她面前,高兴的像个孩子,乌黑的眼瞳如墨石闪着光,高挺的鼻梁,五官镌刻般分明,面庞轮廓端正,身形轩朗,约二十来岁的样子,许是甲胄的缘故,整个人透出凛然的英锐之气。

“你跟幼时一样,没变了多少。”

定柔反复看了又看,大写的疑惑:“阁下是?”

那人笑着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牙:“小丫头不厚道,把我给忘了,我祖母和你祖母是远方表姐妹,那年带着我在你家住了半年,就住在摄梅院,我们每天在一起顽,我驮着你摘葡萄,我们抓了好多小蝌蚪,养在莲花缸子里,成了蛙,有两只不小心被我捏死了,你两天没跟我说话。”

定柔摸了摸耳根,脑袋还是一片空白:“我......四岁之后就离家了,先前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那人直盯盯看着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耐心地道:“那你祖母病你可记得,你爹险些把你点了天灯。”

定柔低头搓弄手指:“这个记得。”

那人道:“那天你被绑在高台上,最后被放下来,是何人在你身旁?”

定柔看着他,脑中明光一闪,眼前闪现一个画面,自己命悬一线,挂在那上面,望着沸腾翻滚的红浆,眼前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只有呼呼的声音,热浪不停扑在脸上,烫的刀割似的疼,想着掉下去,肯定更疼更疼,她怕疼,怕极了......身体被一个力量扯了回去,离开那红浆,割断了麻绳,将她抱在了怀里,手臂那样有力,抚摸她的头发,对她说,别怕,别怕......那个人是......是......

“昭......昭什么哥哥......”

“昭明。”那人豁朗一笑,眼角带着宠溺的温柔:“陆绍翌,表字昭明,以后可不许再忘了。”

定柔不好意思地低头:“绝不会忘了。”

原来就是四哥那天说的平凉候府少公子,陆家的嫡长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四哥一样。

日头底下很热,两人都冒出了汗,陆绍翌送她下阶墀,“那天在街上,碰到你娘和你两个姐姐,他们没认出我,我当着值,不便与她们打招呼。”

定柔临上翟车前微微一笑,对他说:“昭明哥哥,我的小字叫定柔。”

陆绍翌目光越发璀然:“定柔妹妹。”

她登上车,弯身转进车厢,鲛纱雪帐轻容若雾,映着她的身影绰约多姿,她在车内对他摆了摆手,仪仗大队迤逦而行,载着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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