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喜欢沉默,他算了算,他认识山几百年了,竟然也没有和山说上几句话,若不是碎月城大劫,他和那不会说话的雨声或许都比山要熟络吧?
这个精灵用几百年的时间慢慢修复了自己破碎的灵体。几百年的时间,对于精怪来说或许是那样短暂,但那时间足够让草木蔓延上石阶,也足够让世人遗忘掉,曾经在山岭最高处,还有一处摇摇欲坠的庙。
碎月城又重建起来,而荧光岭,则彻底变成了走兽精怪的天堂。
精灵还是喜欢躺在庙屋顶上晒太阳,有时候他会经不住睡去,再醒来时,温暖的春天已悄然而过,大雪覆盖上来,将一切声音吸纳,他从皑皑白雪中爬出来,无措地望着四周,看着看着,竟然有一种巨大的哀伤涌上心头。
此后,他再也不会听到世人那欢欣的笑声了吧?
笨拙的精灵不知道该怎样再接触世人,咫尺之处的碎月城是那样热闹,他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去看看那些世人,看看他们的笑脸,或是听听他们的声音?
如果不是她,他会一直寂寞地在这里枯守下去,直到庙坍塌,石像碎去。
“仙大人,打扰了。我迷路了,可以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吗?”
浅眠中,他突然听到这么怯生生的一个声音,他瞬时坐起来,尔后从庙顶上飞身下去。
他看见那个小女娃笨拙地朝烛阴像拜了一拜,尔后从背篓中拿出萝卜来,用自己打满补丁的袖子擦去上面的泥,恭敬地放在像脚下……
她那样仔细而虔诚,让他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几百年前,那个庙依旧繁荣的年代。
世人多数看不见精怪,因此直到那个女孩躺在像身边沉沉睡去时,她都不知道,一身白衣的精灵正盘腿坐在她身侧,带着欣喜的笑意看着她瘦削的脸蛋。
她更不会发现,在她熟睡之后,他轻轻带上了门,不让微寒的雨丝打在她身上。
——那一刻,山岭深处烟雾缭绕,雨丝绵绵,寂寞了百年的精灵坐在女孩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声……他知道,离他天涯之遥的世人终是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尔后,像是几百年前那样,他赠了这个孩子一双精致的绣鞋,牵着她温暖的小手,送她回家。
那是百年来他最快乐的一天,在往后的十年里,他不再是寂寞的,因为那个女孩承诺过,当她长大后,她会回来报答他的。
精怪对于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他只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他微笑着看着冬雪来临,绿芽吐绿,树叶枯黄……接着又迎来了再一次的大雪纷飞。他却没有一丝不耐,他常常坐在庙屋顶上,盘着腿,澄澈的眼睛望向那遥遥人间,一看就是一整天。
十年后,那个女孩再次来到。
倘若让一个世人等待一个诺言十年,那世人心中会产生怎样的感情呢?是怨憎,还是彻底的遗忘?
十年早让女孩出落成了大姑娘,而那丝毫不变的精灵依旧单纯,他心中只有欣喜与感激,他与少女并排坐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嘴角始终扬着。
少女虔诚地看着像,“烛阴大人,你还记得我吗?”
精灵拼命地点头。
“烛阴大人,你会怪我打扰到你的修行吗?这里好安静啊,静得……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呢。”
——“你来了,这里不就热闹好多了吗?”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呢?这座庙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让他们都忘了这里的存在了……”
——“是啊,好多人都忘了这里。可是你还记得我就很满足啦。”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寂寞吗?我阿爹说,这荧光岭中有许多世人看不见的生灵,所以我想,你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
——“山不喜欢说话,其他精怪么?因为我很喜欢世人,所以它们总说我是傻子,不愿同我做朋友……”
“烛阴大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呢,一直在听。”
世人少女看不见彼岸世界,亦感知不到,在咫尺天涯间,有人坐在她身旁,她说一句,他就答一句。
欢喜的精灵不会注意到,天色渐暗。当那少女俯下身去,再次朝像一拜,喃喃说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如遭雷击,笑容僵在脸上。
直到少女拜祭完像,将那保存得完好的小绣鞋还予了像,起身,走出庙,再是消失了身影……精灵才像疯了一般推开庙大门,朝少女去的地方跑去。
山感知到他的不安,少见地发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她回来!”
“她是世人,本就该去属于她的地方,你别傻了,快回来!”
“不!她不能走!”
“世人和精怪是没有结果的!你会遭天谴的!”
“……”
山一再唤他回来,他却干脆不再应答,执拗地朝山岭外跑去。
对于再一次失去,他实在是害怕极了。他可以接受漫长的等待,但他万万接受不了诀别!
“等我……我会留下你!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的!”精灵在飞奔中渐渐幻化出实体来,他犹如一个寻常世人那样,提着白纸灯笼,着一身粗麻衣裳,寻着少女的气息,悄然走了过去……
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几百年前,青池知道爱所有人的感情,而这次,他又学会了世人的另一种感情,他爱央央,只爱央央。
他可以为央央学习怎么做一个世人,可以为了她在烈日下跋涉几十里地去买点心,甚至为了她向山讨来了“荧”,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以求它在壁画上绽放。
山曾经警告过他,精怪不能在世间有牵绊,他会因为感情万劫不复,可是他充耳不闻。
善良的精灵眯眯笑起来,说,“如果哪天我一定要离开央央的话,就让她彻底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