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和说不出,总不能大逆不道说是这世道错了。
她看出他所想,冷笑道:“现下无人,先生就连一句是这世道错了,是天下愚昧之人错了都不敢么?”
那凌厉目光寸步不让,萧和被逼不过,下意识搬出了往日最为不耻的酸儒之言,“圣贤有言,知其不可奈何……”
“圣贤的话就一定对?”燕云歌打断他,见他怔愣,再下一城。
“先生,若我偏要勉强,我偏要做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叛逆之徒呢?”
萧和面色难看,素日的云淡风轻之相早已崩裂,他怎么给忘了这厮擅长嘴仗,十分难缠。
“若今日你我立场互换,先生,你敢赌咒发誓说一句,你萧和若为女子,愿意沉寂后宅,一生寂寞!愿意收起抱负,相夫教子!愿意愚昧一生,只为换来世人一句夸赞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愿意么?”
字字发聩,句句振耳,未等萧和表态,铿锵之声已下:“可我不愿意!”
转身前,她还不忘好心提醒,“智者圣人也是人,也会犯错。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要只是说来容易。”说罢,供手而去。
萧和胸膛起伏,显然被说中痛处,转头见不远处的魏尧,气煞道:“这人不知好歹,浑身长着嘴巴,谁能说得过她。”
魏尧望着那傲然背影,声音沉沉:“先生,换你愿意吗?”
萧和惊地呛了口风。
屋内昏暗,那人负雪进来,宽大的阴影笼罩下,她微一抬头,指尖的的白子不作停留,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一处眼位。
黑白双色,分明已成殊死之局,她便是与自己搏斗,都想以有眼杀无眼,非要分出个高下不可。
魏尧不懂棋,师从萧和后有心想学,却碍于天资便是遇到了好的机遇,都难以望其项背。
萧和笑他轻易气馁,曾语重心长道:大人别小看了这纵横十九路,有道是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大人昔日旧主的棋风极为凌厉,敢为杀而着子,若没点厚实稳健的棋力与之拼命,大人想借他出头,难于登天。
当时他刚为四王爷挡下一刀,被提为亲侍,虽得了时常露脸的机会,但也仅此而已。
萧和又说:据我所知,段锦离此人精功计算,治孤力强,是太子的心腹猛将,大人对上他,仅官阶上来说,就毫无胜算。不过,论韧性和坚忍,大人若敢以身为棋,未必不能一招反杀,以轻取胜。
话落时,恰巧窗外大雪纷纷扬扬,皑皑白雪从南自北,瞬间让这座肃穆的皇城沉静下来。
他当即提袍而跪,雪花从外而入,呼啸在耳旁,夹杂着他恳求的声音,一并风卷而去。
“魏尧恳求先生助我。”
时至今日,北风起时,他脸上还时有骚痒之感,但萧和在他跪下时用力托起他的手,露出满意的情回应他时,那天就是被卸去一只手臂,亦都值得。
“大人如此仁厚,自然是投无不利,大人放心,天下大事我萧和虽算不上运筹帷幄,但为大人您一搏生机的本事自信还有,只是大人起势后想要改变军营的现状,想要营救那些苦难女人,想要以庶子之身谋取魏国公的位置,大人此行……任重而道远啊。”
他对萧和发誓绝对不会妇人之仁的承诺还言犹在耳,如今却魏尧微出了一口气,提起黑子落在了一角,顺势包围了大片白子,形成双吃局面。
燕云歌略显意外,仰头轻笑,“来一局如何?”
她的表情一如往常,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
魏尧却肯定她心里不痛快,颔首,又局促道:“我棋艺不精,怕是要扫你兴。”
燕云歌意兴阑珊的一笑。
不消片刻,那点不精的棋技竟叫一个自小学棋的人敛眉沉思。
多少年了,她以为再不会见到这样的棋局。
模仿棋以天元为中心,与对手下的棋形成对称。
她是先手,习惯第一手下在天元,而魏尧的棋数更简单,模仿她下的每手棋便可。
燕云歌很少举棋不定,更少陷入长考,眼见他耍无赖,干扰自己的判断,心中不由微叹:这等狡诈的缠斗翻盘手段,不愧是萧和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很快又笑,可惜这样的无赖她前世已经遇到过一个。
白子落下,一子定了乾坤。
魏尧惊讶,仔细一看棋面,他的棋始因终慢她一步,不知不觉中间几个棋子就被提掉了。
他佩服道:“还是小姐棋高一着。”
燕云歌扫子归拢,听到他的话,不由抬眉,“还喊我小姐?”
魏尧脸色瞬时大变。
风雪不断从翻飞的帘幕缝隙间倒灌进来,魏尧后知后觉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由将背挺得更直,他端坐着,直到对坐之人缓缓一叹,他的眼睑慢慢垂下,俱是颤抖。
燕云歌看一眼不停翻飞的帘幕,另一只手随便拿起一枚棋子,随意地敲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直把魏尧最后一份期待敲落下来。
“魏大人贵为四品副统领,按说已是意气风发的人物,连强娶我的事都做了,可见着我连喊一声夫人都不敢。”
魏尧握拳,沉默。
“魏尧,我知你所想,你定是觉着多困我几日,我早晚会死心……”燕云歌面不改色,又抓了一把数,问他,“单双?”
魏尧喉结干涩,说不出话。
她见状,只好说,“那我双。”
数子的过程中,她继续刚才的话,“可是我不是那等会轻易死心的女子。阿尧,寻了机会,我还是会走。”
魏尧放在膝上的双拳猛一下握起。
“你非要问个缘由,我还是当日之言,我是真心想要与阿尧做夫妻,可你我不配,如何在一起?”
寒风凛冽中,那句不配勾起他隐秘最深的不堪。
魏尧沉声问:“是庶子的身份不配,还是我魏尧不配,若是……魏家家主的身份能否与小姐相配?”
燕云歌低声叹息道:“阿尧,无论你在人前如何镇定,当着我的面,你依旧卑微,”她见魏尧要说,抬手制止,继续道:“阿尧,我口中的不配,从来不是指身份地位上的不配,而是我自问自己是个强者,你却将我当成需要依附你的女人,这样的你我,要如何在一起?”
“你是庶子,我是女子,注定活得都不痛快,我们本该兮兮相惜,互相扶持,可你却与那些持有偏见的世人一样想我……”说到不甘处,她唯恐又要言语刺人,起身去窗边关帘幕冷静,未想风雪在此时尽数倒灌,吹得她眯了眼。
宽厚温暖的大手自旁伸出,欲替她关窗。
“等等。”
她手一指窗外,“你看。”
魏尧顺着看去,只见白雪压弯了枝头,上头的雪簌簌地而落,并没什么特别的。
“看到了么?”她问他。
她的眼睛非常的亮,与前几日的落寞困惑完全不同,与方才独立风雪中的铿锵决绝也好似两个人,魏尧不由茫然又心痛,却忽然听得她一阵轻笑。
“看懂了么?”她又问他。
魏尧老实地沉默。
“罢了。”倒是她先摇头苦笑,“我只是想到雪花虽轻,积压地厚了,一样能折断这碗口大的枝条,笑这世道不至于绝望罢了。”她关上窗,重新回到矮几前,抬头见他还傻站着,伸手一掂棋子,语气分外愉悦,邀他道:“不说这些丧气事,我虽为文臣,却从不畏战,来!你我认真来一局。”
她在下第一子时,露出了几日来唯一的笑容,那笑容自信飞扬,让魏尧有片刻的闪。
他心痛到难以复加,一直紧握的拳头还是松开,哑着声音道:“好。”
他到底不是天生的棋手,竟不忍心夺去她此刻的采飞扬。
接下来的数天,两人时有对弈,却总是维持着和棋。
渐渐地,燕云歌连和棋都懒得费心思,时常走不过半数就喊累。
夜晚同榻而眠,分明近在咫尺,魏尧却觉得她离自己更远,只能看着她冷漠的背影深思。
隔去几日,萧和听到魏尧的决定时,讶异连连,“大人想清楚了,错过这次……”
“先生,她的心不在我这。”
萧和见他声色不动,猜他心意已决,叹气,“大人,你日后定要后悔。”
魏尧想说什么,萧和已转身离去。
行至门边,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了步说:“我不该泄露天机,但眼见大人陷入困惑,还是为大人提个醒,那个女子命中有一死劫,熬得过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熬不过万事皆休,从头……”
“这是何时的事?!”魏尧打断他的话,追问。
“卦相未有言明,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
萧和掀帘离去,徒留魏尧立在原地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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