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吹来已能刺骨,燕云歌却不觉得冷,出府前甚至婉拒了婆子递来的披风。
天地间摇摇飘散着雪花,落入她的发间、掌心,瞬间消融。
微微哈出一口气,吐出的白烟能迷了视线,道间的行人冻得咝咝哈哈的,各自加快了步伐。
她走得更慢了,不再试图记住每一条道路的朝向,不去琢磨八门的位置,她更多的是将冷漠发挥得淋漓尽致,站在道路中间,冷眼看着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
科考时心怀梦想,为官时心里烧着一团火,便是低于尘埃,被舆论笑骂,都不曾有过如今这份怅然落寞。
当她的能力及野心触动到了这些男人的地位和自尊,个个嘴上说会助她一臂,却鲜有愿意为她主动下沉。
每个男人都试图困住她,都想折断她的骄傲和翅膀。
便是最了解她的无尘,亦想用孩子牵制住她。
他们想她安分地待在一处宅院,想她活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等着他们时不时的关心和宠爱。
多可笑他们甚至打着爱她的名义。
燕云歌轻轻闭上眼,渐强的雨雪已将她衣服浸湿,身旁有人不忍佳人狼狈,偷偷为她打起了伞。
“姑娘……你……”
那人在瞧见她真容时,惊得红了脸,消了声。
她睁开眼,皱眉的说了句多事,毫不犹豫地走出他的伞下。
“姑娘请等等……”
年轻后生鼓足勇气绕到她身前,想将伞递给她,却在她略傲慢的审视之下,羞地无地自容。
“我只是不忍姑娘……”
“不必。”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下时,她已将一切抛在身后。
男人的爱慕和感情对她来说得到的太容易,可是她要的认同,却是这么难。
燕云歌觉得困扰她的,不只是这座布满阵法的小城,还包括这群不时散发着可笑的善意,想努力使劲将她感化愚不可及的城民,他们费尽心机,他们企图要将自己的平庸与困惑传染给她。
他们的一生,像一颗小石子被丢进江海,溅不起水花翻不起巨浪又迅速沉下去,淹没在这座小城。
他们渴求平安喜乐的一生,却未有想过无人为他们披荆斩棘,他们凭的什么平安喜乐。
自己愚且蠢就罢了,还妄图使她也如此。
荒唐。
“夫人呢?”
刚下值的魏尧进了府,接过茶,便觉府中异常安静。
往常也安静,但自成亲以来,自家夫人不时出外纵马,不时在院子里双手对弈,偶尔书看烦了冷不丁还要酸几句目不识丁的下人,总能给这沉默已久的府邸注入几丝不同寻常的烟火气。
她在激他,因被他的按兵不动激得失了冷静。
魏尧咽下茶水,呵出的气息沉重又绵长。
他告诫自己不要心软,总有一天她会习惯,会慢慢收住心,会心甘情愿留下来。
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唯有等待。
再等等就是。
“夫人刚从外头回来,这会在房里想是气得不轻。”管事替主子解下禁军副统领的铠甲,那是四品武将的官服,沉得压手。
魏尧因这句气得不轻会心一笑,他自然能猜到她气从何来,转过步伐回道:“我去看看夫人。”
管事急忙道:“大人,稍早前萧先生来请,说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魏尧颔首,迎着寒风推门离去。
今日还是小雪,天气不寒,浮空飘扬的雪花未落地便化为雪水,三进出的宅子里不少下人缩手缩脚地站在屋檐下避风,他耳目敏锐,稍一细听便知道她们在嘴碎什么,忍不住虚咳几声,未想那头聊得火热,并未注意到他。
“明年这时候咱们府上要添位小主子了吧?”
“哪要这么久,不定明年没出伏小主子就来了呢。”
“真快啊,我还记得大人小时候的模样,一眨眼十来年喽。”
“芳姨跟着大人很久了么?能不能与我们说说大人以前的事。”
“我也想听,我才来一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来三年了,要是当初没有大人救我出军营,我肯定要被那些士兵糟蹋死了。“
“我也是,若非有大人,不定流落去了哪个教坊……”
芳姨正要说,却见另一头有身影穿过雪缓缓离去,那人着一身灰旧的棉裘,棉裘上覆着不少薄雪,显然曾伫立了许久。
芳姨对着背影缓缓叹息,谁能相信当年国公府里最卑微的一个孩子,还能熬到出头,谁又会相信那个孩子出头后,还记挂着府里的一群老人,将他们接出那吃人的地方来这养老,而他们当年也不过是可怜这对母子,给过几口热饭罢了。
这样面冷心善的大人,老天总算开眼让他等来了夫人。
芳姨抬头望天,分明是犀利刺骨的北风夹着雪花,竟给她看出几分瑞雪丰年的兆头。
有了夫人的大人,来年必定有个好年。
纷纷扬扬的小雪,带走了枝头飘落的红叶,当真是花雪随风不厌看,一片飞来一片寒。
屋檐下,燕云歌抬头时从飞挑的檐角窥得一隅,起先还有兴致赏雪,直到身旁的萧和说道:“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大人突然和我说求先生助我,小姐可知我为何会答应?”
燕云歌伸手接了片雪花,细看,捏碎,化水,转头看他的眼里是冷漠,掩下心思后,露出的是苦笑:“先生若是言语易动之人,那我也可以求先生,求先生助我离开。”
萧和摇摇头,双手互拢道:“小姐可知我萧家人出山非圣人之师、王佐之才屈尊相请不可,魏大人一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二没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气魄,我为何会答应留下助他?”
燕云歌挑起眼,“先生直说就是。”
萧和笑了笑,“小姐心思剔透,何不猜一猜?”
燕云歌没这心思,转头再去赏雪,管他说与不说。
萧和被气笑了,没好气道:“萧某游历天下,遇到不少世之枭雄,然观其度,贤明之人不少,却都是利益熏心、志得意满之辈,反观魏大人,虽是屠夫之流,却宅心忠厚,多少君子比不得他。便是小姐“
燕云歌横眉,不以为然道:“先生以为我比不得他?”
“话说两头,小姐心思手段的确出挑,可正是小姐凡事算计,他人尊你服你却也怕你,小姐周围前呼后拥,实则交心之人寥寥无几。”
这般武断臆测掀起燕云歌心里惊天怒火。
“先生以为我算计为谁?全为我自己么?世间对错又能由先生一人说了算么?那我问先生,屠夫之流有何错?若没有他们举起屠刀,犯下杀孽,你口中的美味珍馐何来?魏尧忠心仁厚放在盛世尚有所为,可在乱世,那便是惹祸之胎。亏我以为先生大义,竟也以愚蠢教人,先生是不是以为无争无能是贤才,而我刚强不让便是奸佞之徒?”
“你……”萧和被这番咄咄逼人呛得哑口,好一会才想起此行来意,沉着脸道:“传闻轩辕的燕榜眼能言善辩果然不假。”
燕云歌蔑笑了一声,毫不退让,“难为先生好气度,学生以为先生要骂一句,你这人恃才傲慢目空一切,将来发白齿落,惟剩这根舌头不坏。”
萧和被噎个不轻,心想世上怎会有这等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女子,当真不可爱。
口舌之争固然痛快,可冷静过后,燕云歌暗暗后悔,萧和惊世之才当今难出其右,此时与他争锋实乃不智。
两人一时无话,静到寂谧。
相识已来,二人明面是师徒,私下关系认真说来,竟算不得熟稔。
他们之间,何时有过师徒情分。
思及此,燕云歌放下脸面,郑重其事对萧和抱拳致歉道:“是学生失礼,学生不该自以为是,拂了先生的好意。”
萧和目光闪烁,这女子嘴皮子利索,是人是鬼全由她做了。
对立之人不知他心中所想,垂睑叹息,“魏尧庶子出身,幼年想来过得不太如意,可他仍怀赤子之心,这份仁心,学生的确比不过……”喟叹之后,念及当日安排,接着道:“可魏尧心里太过柔情,非内忧外患相集,不足以励其心智,也非……”
萧和抿唇,自然知晓后面的那句,也非势成犄角相较,不能够奋其斗志,舒其拳脚正是不破不立的道理。
燕云歌忽而听得脚步声微顿,心思灵动,转脸望向远处,目光暗淡,话说真切,“先生以为我铁石心肠,不识好歹,府中下人亦时埋怨我不近人情,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先生,”
“……我女子之身走到如今,比他庶子身份起势并没有容易多少,我与他,皆是心中不得自由的可怜人,可他是男子,他日功臣名就,尚且扬眉吐气,而我能得到什么?更加小心谨慎罢了。先生,您说得不错,我算人算心皆为利己,可我不甘人下何错之有?”
“小姐无错。”萧和语气平淡,显然无意与她争个高下。
“那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