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最具隐喻意味的作品,最适合小曼特林的作品。菲利兹下意识地看向波德里安,大师没告诉过他,除了他母亲,会有人从第一个演奏会开始就迫不及待地把“曼特林”按在他身上,让父亲降生在儿子身上,期待死亡的意义全由新生唤起;他忽然发觉自己像是只被波德里安藏在绒布下面过冬的小鸟,一旦有人在大师的视野之外掀起温暖的庇佑,他就会颤抖着没长齐的羽毛,殒命在秋天最后一个祝祭日的午后。
死于祭典之前,跟他父亲一样,正符合每一个人对他的期望。
波德里安此刻没有立即帮助他,于是,他开始了。他在琴上发抖,他为干涩的琴声哭泣,他满心掏不出来的念头被繁复沉重的乐音压得严严实实,有人偷走了波德里安大师的指挥棒,指点起他的生命,指点起他的音乐来——这足以让他骨子里的曼特林苏醒,但又足以令他意识到,他的脆弱,根本无法支撑起曼特林的才华。
菲利兹没撑过他的首次演奏会,“满脸泪水地弹着弹着便模糊了意识,眼明手快的波德里安大师为他挽回最后一点颜面,太过年轻的小曼特林还没被自己彻底砸在地上”,不太刻薄的好心人一语双关,评论里硬是卖弄起小聪明,有的听众发笑有的听众唏嘘。幸而菲利兹不用直接面对众人谈资中的自己,他被他的姓氏冲垮了冲散了,融入被旁人瞬间点燃的灵光,持续闪烁着的自我,从天空,落入海洋,又顺着清溪,回流到水的故乡。
等在那儿的一直都是波德里安,一个没有向菲利兹展露过自我的波德里安,剥离了灵魂的肉身,诉说着幻想与真实的皮囊,享用着菲利兹不曾经历的纯粹快乐。
波德里安有两种声音,一种是象征身份与魅力的矫饰,另一种是透露野蛮与渴望的赤裸。大多时候,前者站在上风,即便是在私密的场合中剥去层层伪装,波德里安也偏好于使用圆润的低音,让含混的意义在嗓子里打转;有时那会由某种出乎意料的举止打断,刹那间转变为气声,而原本拖长的尾音,就离开原路,向另一个角落滑去。大师一贯地保持他的游刃有余,不论正在取悦他的情人到底是谁——他们通常有着模糊的身份与面容,将秘密搁在心里,遵守礼仪,从不在公开场合表现出他们与大师不同寻常的关系——或许这才是寻常的,一个个心照不宣的夜晚,一个个来去自如的爱人,波德里安在拥有众位门徒的同时也可能是他人的门徒,如同他偶尔会留宿别处,让这座郊外宅院度过一个个更加荒凉的清晨。
当然,有时可能不同,总有那幺几个特殊的家伙,会激起男人藏在文明面具之下的本性。比如喜欢破坏规矩的冒险家,比如享受征服与胜利的野心家,比如以挑战权威、颠覆阶层为乐的疯子,这些人很难自外在发现,所以波德里安大师的床铺需要为此变为战场。不论输赢,一种类似森林里才能听到的嘶吼声将和谐的乐音扯破扔弃,极具震慑力,又不难发觉其中的煎熬,那一匹猛兽不能再等待下去了,获取猎物或是成为猎物,当一切走上正轨之时,前面挣扎的焦点再也不成问题,搏斗与血腥气都是使人沸腾的东西,结局中的降服与被降服总是界限模糊,肉体交缠这一行为里最激动人心的部分从来都不是身体上的高潮,而是充分满足心理需求的精麻醉剂。
波德里安一切根据心情行事。而他的任何一种心情,都是菲利兹不能错过的。他喜欢大师在被抬起一条腿的时候,憋闷着的“吭”的响动,就像乐曲进入华彩乐章前的那一个休止符,比真正的激情更容易惹人陶醉;他也喜欢当节奏骤然加快后,那种细碎不停的哼叫,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音高,在音乐家的无心编排下,自然而然,一首繁复深奥的夜曲,将少年的灵魂送入饥饿与超脱杂糅一处的陷阱,动弹不得脚步。菲利兹记录过,也创作过,他按自己的设想,为波德里安的声音谱写出一段段遐思,没有人听过的,只有菲利兹一人知晓的,波德里安的声音。
可是它们都只是片段,它们没有合适的开端,也没有合适的收束,它们并没有开始过,也无所谓是否会结束——菲利兹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机会演奏它们,而他的老师,会不会一时心情愉悦,尽职尽责地协助他,完成每一首只为洛伦佐·t·波德里安存在的曲目。
大师有了一位新的情人。那人的头发很长,会从大师的脊背与大腿内侧掠过,令平时的调式多走出了几个新的弧度;那人很有耐性,大师的音乐为此几乎多出一倍的小节数,焦躁混乱的音符时不时盘踞在线间上下跳跃,不太喜欢为这些曲子填上歌词的大师忍不住加一些不雅之言,放任野蛮的心在身体里发芽结果;那人了解大师的脾气和热情,不经意间便让水声浸湿曲谱,大师的额头,脖颈,胸口……到处是淋漓的金光,一层薄汗摇曳着烫热的香,一如菲利兹睁开双眼就能看到的一样……
他看见锁骨之下,袒露在外的皮肤缺乏了空气的润泽,不断地吸取夜间的寒凉;沿着锁骨向上,颤动的喉头没有自控,一个吞咽之间,菲利兹失去了耳朵里名为“波德里安”的乐章。
宽厚的肩膀与胸膛,菲利兹正平稳地躺在里面,仿佛他是用自己的臆想打断了美梦,又或是梦中所闻击碎了他的永不停息的臆想。
“你梦游了。”男人提醒道。
尽管极力掩饰,但这最熟悉的声音骗不过菲利兹,这是方才乐曲的延续,波德里安没有彻底从情欲中清醒过来——他将菲利兹横抱在怀里,款款而行,但他的心思还不打算离开卧室,有人在等他,他的渴望也在等他。
可是,梦游?菲利兹不记得自己有这种先例,眼下他好像确实处于现实之中,但向前追溯上一个现实似乎还在演奏会上,死于祭典之前,失去温暖的小鸟,曼特林的才华与曼特林的即兴,一个对徒弟不太上心的老师,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心不在焉以后,将徒弟捧在心前。
这大概才是梦。顺着汗水,菲利兹任由视线爬上波德里安的双唇——最惊人的乐器,简简单单便可拨云见月,呼风唤雨——少年的指尖停在那里,摩挲起来。
“你醒了。”男人又提醒道,唇的纹路与手指的纹路逐一密合逐一摩擦,令菲利兹痒得收回手来。他醒了,是惊醒的,他像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那样躺在波德里安的双臂间,毫无成长的痕迹。他在演唱会上失去意识,又在睡梦中打扰大师的密会,却还能像现在这样,享受着大师给予的温柔与亲切,几年来他完全不曾奢求过的时刻。
就好像,波德里安的乐曲,都是由菲利兹演奏的。少年害怕了,他担心心底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示出来,担心波德里安看得清清楚楚,担心一个不由自主的触碰就把完整的自我都泄露在大师的乐器上,进而,他将被大师剥夺所有权力。他想从波德里安怀中跳下来,以梦游为借口,用拙劣的言语把正确的误解都搪塞过去;但这里是他毕生所求,他意识得到,如果放弃,他就再也得不到了。
男人应该是想将他直接送回房间,所以他们经过了一楼快要被乐谱掩藏的琴。少年没有想到的是,男人就在这儿把他放了下来——双脚落地,就是正好坐上琴凳的位置。
“继续吗?”额上落着碎发的男人问他,菲利兹恍惚不已,上一个乐曲明明是别人在波德里安身上谱写的,菲利兹没有继续的能力与权力……可是男人顺势单膝跪在琴边的动作,又像是象征妄想成真的一刻,大师终于停驻在他的身边,由他索取。
那不可能是真的。波德里安抽出一册乐谱,菲利兹认识那封面一年前自己亲手制作的,老师拿出了他的创作。“这不是真实的你,而今天……你能试试继续演奏下去吗?”男人垂眼看过少年稚嫩的作品,唇瓣翕动,显然陷入了回忆,对演奏会上菲利兹那个“死于祭典之前”的断章的回忆。
那足以压垮他的即兴创作,也是足以击溃他的灵光乍现。
“我……我不能……”菲利兹情不自禁地否认,话还没完,波德里安抬起双眼,投注而来的恳切目光,使少年又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摸索到琴键上……
就在此时,有什幺东西,从大师的眼睛里消失了。
“是的,你确实不能,那只是偶然。”男人的声音沉郁得只有他自己能分辨,随后的起身就是完完全全的波德里安了——这里再没有引起他兴趣的事物,他需要回卧室去,去继续那一段与菲利兹并无关系的乐曲。
菲利兹塌下肩头,蠢蠢欲动的右手回到膝盖上。
“你需要休息,”大师判断道,“今天非常成功,你严正拒绝了无理取闹的观众,为自己创造了新的舞台。”
菲利兹没有想过,他会从波德里安口中听见褒扬而非失望的评价。而且波德里安扬起手,像是要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鼓励让他振作一般……
可那只手绕过他,转而去紧了紧主人睡袍上的腰带。
“试试歌剧,菲利兹,歌剧。”来自大师的建议,可是本应如获至宝虚心接受的少年没有在意这所谓的“歌剧”是指完整的剧目创作还只是一些歌唱曲目,因为他听见了,听见那早该被情潮吞没的声音说出了他的名字。
是“菲利兹”。“菲利兹”,不是他听了一天的“曼特林”,不是他听了十多年的“曼特林”,不是大师习惯的“曼特林先生”,而是“菲利兹”!
他的名字,正跳跃在波德里安的舌尖上,赋予生命新的意义。
菲利兹,歌剧,菲利兹。
这是他唯一的名字,那这就是给他的指引。
菲利兹,歌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