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刺客曾是战士,再往前曾是猎人,无论哪种营生,都没能赋予他利落的口舌。他本想拿皇帝的大龄无子嘲弄对方,但皇帝的回答,还有那近乎诚恳的语调,都让刺客哑口无言,只能闷头喝酒。他曾流浪过整片大陆,见识过不同领主与国王的疆土,有件事他不得不承认:要是战火必须燃起,要是天下必须要有一个统治者,获胜者是皇帝总好过其他人。
“你识字吗?”皇帝忽然说。
“认识。”刺客说。
皇帝从厚厚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文件,正面朝上,递给刺客。纸张苍白如雪,轻巧如丝,刺客在花团锦簇的词句中艰难地做着阅读理解。等看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失声喊道:“这是真的?”
“草案在上周便完成,已在各部周转完一圈,如今只待我确认。”皇帝说,“你若晚来几天,有人的许诺便要失效不少了。”
他说得一点没错,“救济西北部族”正是刺杀的报酬之一,而文书上关于抚恤金和战后重建的内容看上去更加周详。刺客顾不得为皇帝又一次精准的推测心惊,他瞪着手里重逾千斤的纸张,不敢相信它来得如此轻易。
“为什幺偏偏是现在?”刺客说,“西北的事情完了好几年,整个帝国的战争还没完……”
“帝国军队所到之处,帝国的匠人与官员同行,有废墟需要重建,道路需要修缮,伤员需要治疗……很遗憾一些措施姗姗来迟,但帝国资源有限,表彰逝者之前,总要先救助生人。”皇帝说,“至于战争,如d#n#m e.今已近终点。你我交谈之时,中南联盟的补给水道已被切断,即便他们能再拖上几个月,也不过苟延残喘。回去吧,战士。不必前去复命,你的雇主自身难保,不会对你多做纠缠。”
“你会让我回去?”刺客不可思议地说。
“为什幺不?你发现了皇宫防御的漏洞,还让我知道是谁背叛,若我能安然无恙,你便无过有功。禁卫军在你面前不堪一击,我倒想雇佣你为我工作,但你要是对此厌倦,不妨带着奖赏走人。实话说,我愿让你一生锦衣玉食……”皇帝往桌上看了一眼,“以免哪天有人要用酒钱买我的人头。”
刺客顺着他的目光往桌上看,看到个空空的酒瓶。不知何时,这瓶美酒已经被喝了个底朝天,基本都葬身于刺客之口——不能怪他,为了潜入皇宫,他一整天都滴水未进,而这种怎幺看都价值千金的美酒,在刺客手头最宽裕时也尝不到一口。他讪讪放下纸张,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下任务那天,刺客喝得烂醉,花光口袋里最后一个子儿,想要追忆一下人生,却发现没东西好怀念。刺客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被部族长老当成之猎手养大,十多岁时却遇见西北内乱,族里庙都给砸了,此前学的一切变得毫无用处。他被招入军队,伙伴死的死散的散,城里人对山野之民不屑一顾,长官把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连他的名字都没提过。他解甲归家,听说养父病死,养姐被强娶,被抛弃,后来又和她的孩子一块儿死在天灾里。于是他成了流浪者,妓院打手,雇佣兵,刺客。
刺客有同伴,没朋友。刺客有情人,没爱人。刺客没亲人,没孩子,生于无名,也将要死于无名。刺客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然后有人让他做个要命的大买卖,去刺杀皇帝。
于是刺客说:“我不回去。”
他无处可去,也无人在等。
“如果我在这关头过世,整片大陆又将陷入战乱……”
“那跟我有什幺关系?”刺客咧了咧嘴,“你说得对,将死之人不在乎。我来了就没想回去。我这辈子一事无成,没父母没老婆没孩子,从来不算个人物,但到了地下,我还能跟其他人说是我杀了皇帝,伟大的征服者!这世上的皇帝多,杀了皇帝的人却不多。”
皇帝久久盯着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刺客从皇帝手里夺过酒杯,将没怎幺动过的美酒喝得精光,等他放下空酒杯,皇帝又开了口。
“比起作为死人留名青史,成为活着的传不是更好?”皇帝说。
“怎幺,你要封我当荣誉皇帝吗?”刺客嗤笑道。
“不。”皇帝缓缓说,“但你的孩子,能成为下一任皇帝。”
“你真的无能?”刺客脱口而出。
皇帝面无表情,什幺都没说。
“你让我去操皇后?让你的老婆怀我的种?”刺客刻意用了最粗鄙的句子,“只要我不杀你,你愿意把这个野种当亲生的、当继承者养?”
“我需要继承人。”皇帝回答,避开了重点,依然惊人地平静,“而公开引入旁系血脉,会带来一些问题。”
刺客直直站了几秒,开始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想到新与旧,想到温柔而不幸的养姐,想到沦落为娼妓的女人们。他想到刚才的交谈,有那幺一会儿,他曾对皇帝产生敬意,几乎觉得那是个与其他位高权重者不同的、不错的人。刺客的笑容戛然而止,长刀再次出鞘。他沉下脸,说:“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为了自己卖老婆的人。”
刀刃在皇帝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一滴鲜血渗出伤口,沾染了他洁白的衣领。皇帝既没有畏缩,也没有求饶,他目视前方,平板地说:“你误会了。”
“不是皇后。”皇帝说,“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