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的错觉。陈瑶说她请客吃饭,我说我来吧,她没说话,直到穿过小树林,
踏上西湖的石子路时,她才说:「你请就你请呗,老娘又不傻!」我瞅她一眼,
她也看我,撇开,很快又侧过脸来,翻了个白眼。笑声延迟了好几秒,但终归在
碎削的阳光里弹跳开来,回响于耳畔,经久不息。我攥着初夏的鸟叫虫呜,顿觉
身轻如燕。
到了饭桌上,陈瑶的话就多了起来,各色八卦瘫在眼前,被掰扯得晶莹剔透。
她说王伟超人不错,就是太胖;说那个南京李志又出新专了,还是自费;说王菲
要再婚,李亚鹏怎么也比窦唯强吧。食物和话语伴着陈瑶活灵活现的表情,在油
腻的人声鼎沸中恣意飞扬,这些,足以让人愉快。我干了一杯又一杯啤洒,让老
板把头顶的风扇再开大一点。只是去澳洲留学那档子事,我大概永远也问不出口。
饭桌上,陈瑶还提起平阳某郊县副县长的事,说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都能挪用公款
一两千万,真的假的,也太夸张了吧。是有些夸张,但恐怕真得不能更真了,所
谓庙小阴风大,池浅王八多。其实 三月份就案发了,五月初才让媒体给曝了出来,
该副县长贪污六百多万,先后挪用两千四百多万财政扶贫拨款,分十余次赴澳门,
最后给赌了个一分不剩。据刑诉法老师透露,有好几次回程路费都是赌场赠送的。
此事因案情重大,影响恶劣,北京派了巡视组下来,督导案件侦办。刑诉法老师
说没准儿这次是刨到王八窝了,该县光挂职副县长就有十一人之多,更别说这类
挺洋气的赌博案件绝不会是孤例。
经过十来天的折腾,论文项目总算选题完毕,老贺鼓励大家好好写,说要是
整得好到时都有奖金拿。至于多少奖金,她却笑而不答,可以说非常老贺了。
在她的参考下,我列了个「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题目。说实话,大
而无当不说,跟母题「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己相去甚远。但既然老贺都没说什
么,我又能说点什么喔,我又何必说点什么喔。就这个题目,老贺还即兴给我列
了个书单,波斯纳、埃尔克森啥的,得有十来本。我站一旁,看她撅屁股趴办公
桌上写,嘴里还念念有词。写着写着她就笑了,抿了会儿嘴,又开始笑。我觉得
一种神秘力量操纵了她。果然,没一会儿老贺让我给她续杯水。
等恭敬地递上水,她把纸条拍过来,说:「拿着,这下心里边儿踏实了吧。」
我没说话,因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一大摞书,」老贺比划了一下:「你想
想,到图书馆全挑出来,一个学期都不怕没事儿干了,还不踏实?」说完,她挺
挺胸,伸了个懒腰。
听说最近连老贺都开始晨练了,可喜可贺。这次黄金周 归来,倒是在球场上
见过一次李阙如,虽然没在一块打球。他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冲我点了点头,面无
表情,不知道的准以为这货害了颈椎病。犹豫了下,我也冲他点了点,算是有样
学样吧。奇怪的是,李阙如似乎许久没跟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混一起了,至少我
是没碰到过。不多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教学楼里,他挎着包仰着方脸走在人流中,
一头鸡巴毛飘逸如故。我只能揣测,这孙子怕是被老贺给 教育过来了,从她老在
我身上耍得那些手段可见一斑。
另一位老乡是真的大忙人,没准还在哪哪哪写生,好一阵都没露个面。然而
这个周一下午,他还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从足球场蹦
到篮球场上,扬言要给我画幅肖像画。这个说实话,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脱的,大
庭广众之下,摆个pose,实在太难为情。
「难为情就要表现出来,最好表现出来,」李俊奇摘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
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只有捕捉到你的难为情我才算画到点上。」他一脸严肃,
以至于让来一根软中华时,我都不好意思接过去了。日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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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万元奖金并没有真的发到手里,于是5 月27日下午,母亲又来了一次平
阳,参加那个什么大奖赛的颁奖典礼。我到校门口时五点出头,母亲应该已经等
了一会儿,米色阔腿裤在石狮的阴影里,在平阳的风中舞得煞是欢快。她顺路给
我捎了点粽子和糖油煎饼——当然,说是给陈瑶捎的可能更确切些——装在丹尼
斯的透明包装袋里,看起来很有分量。「这不离端午还早着喔?」我把它们攥在
手里,可劲颠了颠。
「吃个粽子还得等到端午啊?」母亲切了一声,很快又笑了起来:「前两天
刚上供——不能放,你俩可得抓点紧。」
「想吃完那还不太 容易,到处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亲头发又盘了起来,脑后的碎发滚啊滚的,让人忍不
住想摸一下,「哎,陈瑶喔?」
「有课,一会儿就能出来。」
「那——」她伸头往学校里面看了看,又转向我:「妈先走?」
「急啥,不吃个饭?颁奖不明天哩?」我放起了连珠炮。
「有点事儿要办,」母亲轻叹口气,握着挎肩包的手紧了紧,走了两步,她
又停了下来:「明儿个吧,啥地方你俩先选好,啊?」
我没说话。
太阳很亮,母亲伸手挡了挡脸。她上身是件绿色长袖t 恤,扎在裤子里,臀
部的轮廓看起来很显眼。脚上是双银色细高跟,踩着柏油路面像一下下敲击着玻
璃,让人烦躁莫名。我们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像是穿过沙漠中的仙人掌丛。她的
影子拉得老长,以至于我忍不住回头瞧了好几眼。
直到进了停车场,我才问母亲到底有啥事。
「打听那么细干啥,」她挎上包儿,回头瞥我一眼:「反正约了人了。」随
着一口叹出的气,她拉开车门,环视一周后,又转过身来:「就是谈点事儿。」
当意识到自己皱着眉时,我强迫它们舒展开来。我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走了。」母亲摘下包,冲我笑笑,很快又挎上。
风熔化在阳光里,似乎更为猛烈,蔫不拉几的人们四下走动,拧着眉,眯着
眼,却又悄无声息。或许,此时此刻,只有我的运动t 恤在猎猎作响。
打的花了点时间,因为的哥在打瞌睡,当我转身去找其他车时,他又抹抹哈
喇子,堵了上来。直到上了文汇路,我们才看到毕加索。有两条主干道都在修高
架,一通七拐八绕,最后还是进了行政新区。的哥不时通过后视镜扫我一眼,不
知是棒球帽还是我手里的食物吸引了他。陈瑶打电话来问我人在哪,我说出来办
点事,一会儿就回去。「早说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挂了电话没两
分钟,母亲就调头驶上了一条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来跟路人说了几句,后来就
拐进了一个环状停车场。稍等片刻,的哥也径直开了进去。
然而不等他停车,母亲就朝入口踱了过来,边走边打电话。没几步,她又返
回,从车里拎了个包出来。透过玻璃,我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母亲握着手机,
回头扫了一眼停车场。她腰很细,腿很长,肥臀扭了又扭,说不好为什么,我眼
皮一阵狂跳。
母亲进了一个饭店(上书「桑园饭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大堂一
番走动后顺着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过了三五分钟,我才走了进去。
撇开大堂门廊,里面是个圆形空间,头顶张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
中砌了个假山池,喷泉搞得很飘逸,怎么看都像一只漏尿的膀胱。围绕着假山池
的,除了两只水鸟和铅灰色的阳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我在里
面杵了会儿,看了看大堂服务员,最后还是走了出来。一两分钟后,实在忍无可
忍,我又进去了一次,我甚至询问前台某位女士在七八分钟前去了哪个包间,我
描述得很详细。但事实上,压根就没人理我。足足过了小半个钟头,母亲都没能
出来。陈瑶说她饿死了,我说母亲今天不走,明天才请吃饭。「早说啊你!」她
又吼道。我却丝毫不觉得饿,那一兜粽子和煎饼伴着大堂里的莫名味道,让我胃
里直翻腾。绕着一楼转了一圈后,我上了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难说过了多
久,随着一阵七弯八曲,眼前骤然出现一座室内天桥。
穿过天桥,适才的喧闹都渐渐消失,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
红色木门,金色门牌号,看样子似是酒店客房,但并没有任何 一个人出来供我证
明一下自己的判断。没头苍蝇般,又是一通东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钟后,我才找
个出口,钻了出来。保安防贼一样盯着我。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
眼前是一片停车场,透过朦胧的塑料顶棚,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难能可贵,我
总算发现自己在中央公园附近。半分钟后,我看到了熟悉的 青石门洞,再后来那
辆凌志ls430 便跃入眼帘,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变。我攥紧手里的粽子和
油煎,称重般颠了又颠。
打停车场出来,右转,十几米后,四个杏黄色的大字在 夜色中渲染开来——
桑园茶楼,透过旋转木门,大厅里深红色的雕梁画栋清晰可见。老实说,我多么
希望是自己的 记忆出了岔子。前台依旧一副春丽打扮——也不完全,起码蘑菇头
变成了羊角辫,于是她便晃晃羊角辫,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她一眼。她张张嘴,
却没说话。
大厅没几个人,但茶香还是浓郁得让人鼻子发痒,环视一周后,我径直步上
左侧木楼梯。尽管知道没有必要,我还是凭着印象摸到了a301,如你所料,门锁
得严严实实。 如果有其他人在,难说推开门会闹出什么笑话。犹豫一下,我上了
四楼,然后是五楼,也就是顶层,右转,几段几乎一模一样的长廊后,眼前果然
出现一座天桥。过了天桥,古朴典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包着黄边的黑色墙体重又
映入眼帘,刚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点缀着一些水晶灯,我也说不好这是
什么风格。没走两步,一对男女搂抱着从房间出来,边吻边笑。发现我时,女的
急忙闪开,不好意思地看往别处,男的却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一
声响亮的「啪」中,他示威般冲我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扇他逼脸。
一通弯弯绕绕后,我又回到了桑园饭店一楼大堂。天窗应该关上了——至少
看不见星星,假山池旁围上了更多的人,男男女女们依旧吃得热情洋溢。看了看
手机,七点出头,我空出发酸的右手用力甩了甩,然后硬着头皮走向前台。我问
梁总在哪个包间,仨女的没一个理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埋头忙啥。我只好在柜台
上敲了敲,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大概嗅觉真的出了点问题,总有股油呛气萦绕
鼻腔,让人心里发慌。这次总算有人抬起头来,是最左边的瘦高个儿,她歪着脑
袋看看我,说:「我们店不允许订餐外送呀。」花了一两秒,我才确定她是在跟
我说话,但这话什么意思,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说:「啊?」「这是规
定。」她往我左手上瞟了一眼。除了丹尼斯的透明包装袋,那里还能有什么喔?
我把它掂起看了看,没说话。
「刚就瞅你在这儿晃悠。」她似笑非笑。这女的长着个马脸,感觉还算亲切。
我清清嗓子,刚要说点什么,涌来四五个抢着结账的人。哥几个搞得有些夸张,
是真是假还真说不好,马脸一忙就是五六分钟,我只能在旁边站了五六分钟。
「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
「找谁啊?」
「梁致远,梁总。」我简直有些点头哈腰。我希望她能郑重告知,这里没什
么梁总。
「那你打电话联系啊。」
「能联系上我也不在这儿了。」好一阵,我才说。
「订餐没留电话?」
「真当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乐了,这一乐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给人结账的女的频频往这边甩
白眼。于是马脸就捂住了嘴。等放开手,她板着脸说:「那就更不能给你说了,
客人信息哪能随便透露?」
「真是急事儿,要不——」绞尽脑汁我也没能找到一个好借口:「你打电话
跟他确认下?」
「不用打,」她垂头扫了眼电脑,又是「噗嗤」一声:「刚走了,俩分钟前
清了客房。」
我第一反应是往楼上跑,迈出两三步才又掉头往门外冲去。一胖子刚拉开门,
给撞了个趔趄,待我上了人行道,他还在骂骂咧咧。停车场是声控灯,我一连吼
了几嗓子,狗叫一样。然而毕加索还在,老老实实地趴着,像头定江的铁牛,岿
然不动。我猛喘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又奔跑起来。
出了停车场,按顺时针方向走。两三分钟后,「桑园酒店」终归是跳将出来。
几个猩红大字和着我的喘息上下起伏,类似恐怖片里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觉得有
些夸张了。杵门口,我疯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风。攥着油煎的左手酸得厉害,
我只好把食物放到了地上,我甚至即兴地来了两个原地纵跳,仿佛真有场比赛迫
在眉睫。再提起包装袋,我深呼口气,径直穿过自动门。前台有俩女的,大热天
罩着个马甲,隔老远就盯着我看。我直接问梁总在哪个房间,说这话时恨不得把
包装袋举过头顶。她们一脸疑惑,我只好看看油煎,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
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哪个梁总?」俩人总算作出了反馈。
「就建宇的梁致远,梁总啊。」我浮夸地抖着包装袋。说不好是不是错觉,
一股甜蜜的油呛味穿过聚乙烯扑鼻而来。
「vip609,刚上去?」一个转向另一个。后者不假思索地帮前者巩固了答案,
斩钉截铁:「vip609!」我以为注定又是一场失败,不想她们没有丝毫迟疑。反
像磁头擦过磁体,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储下的声音,甚至前者眼角闪现出的
一抹异色,转瞬即逝,这当口我也无意深究。
在前台提示下,我乘2 号电梯上了六楼。然而刚出电梯,几道熟悉的身影于
远处拐角处晃了晃,便消失在甬道尽头。高高低低,有没有母亲我拿不准。格局
有些复杂,颇费了番功夫,才在东北角找到609 ,站在门前时,我觉得自己身上
能拧出水来。
没有声音,不管是走廊上,还是609 房间里。门依旧是大红色,乳白色的墙
体却遍布棕色斑纹,像铺了张巨型斑马皮,除了让人头晕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种
装潢的其他价值了。轻轻敲了敲门,除了敲门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反应。猫
眼里黑咕隆咚,门底缝似乎有光——我也没把握,何况即便有光也不能证明里面
有人。我又敲了敲,甚至抵着门缝听了听,还是一无所获。就这一刹那,一种热
情的愿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不放心地又敲
了两次,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隐约有一通京韵大鼓在耳畔回响,但我实在说不
好它是否来自于我的脑海。然而电话没人接。我挂断,准备再打一次,几乎与此
同时,房间里传来声音——「咚」地一声响,沉闷,却不容置疑。我贴上门缝,
打算仔细听一听,不巧,不远对过出来两个人,尽管鬼鬼祟祟的模样并末被看见,
我还是红了脸。这二位倒好,始终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男的是个秃顶老头,
女的打扮挺时髦,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像马达。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浪费了我
近两分钟的生命。不等这俩货消失,便有男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就那么一嗓子,
像猛然甩出的一记闷棍。我赶紧贴上去,却没了音。
过了五六秒,伴着「咚」地一声响,他总算又开腔了,很模糊,令人想起扎
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无疑是咒骂声,恶狠狠的,宛如疯狗。我不失时机地敲门,
他又骂了一句,这次显然是针对我,因为几秒种后一串迟疑的脚步声偷偷溜出了
门缝。又是沉默。继续敲。「没完没了了是吧,谁啊?」他终于来了一句。声音
有些远,但磁性的嗓音还是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我心里一沉,竟没说出话来。
「谁啊我说?」越来越近。
我压低帽檐,把包装袋高高提起,半挡着脸。
「神经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说。原本我想压低声音,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而除了这俩字,我再也挤不出其他东西了。
「送错了!」他声音近在咫尺,我几乎能感受到猫眼后的那道目光。说完这
话,脚步声随即消火,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一连敲了两次门,都没了回应。我
只好抡起了拳头。一二三,四五六......捶到第八下时,门一把被拉开了。过于迅
猛,以至于我险些栽进去。「我看你是反天了!」男人声音低沉,操着某种不知
名的西北方言,这厮扶了扶黑框眼镜,不是梁致远是谁喔?他像条鱼那样努了努
嘴,却没说话,而是又扶了扶眼镜,半敞着怀的铜锈色睡袍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脖
子上尚末褪去的青筋。毫不犹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远脸上,
仿佛拎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吃惊地嗷了一声。于是在甩开胳膊肘的刹那,
我又抬腿补了一脚。镜片后那躲闪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活脱脱是另一个剧团办
公室里的陈晨。眼镜无疑是飞了出去,梁总抓着鞋柜 挣扎了一秒后,终归还是乖
乖倒地。于是岔开的睡袍里,一只半硬着的老红薯露了出来,只觉心里咯噔一下,
我冲上去又是一脚。这次,他的头磕在柜门上,擂鼓一样,老红薯也滑稽地抖了
几抖。
609 是个套间,进门是鞋柜、沙发、茶几以及办公桌和老板椅。t 形地毯是
巧克力色的,以至于躺在沙发旁的那双银色高跟鞋是那么刺目。一种遥远而又真
切的慌乱反刍般涌上来,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开玻璃槅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泛红的脚底板。起初我以为母亲睡着
了,等进去才发现一条白凉被把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得承认,我哆嗦了一
下,险些没站稳。近乎 挣扎着,我一把掀开凉被,登时呆若木鸡。现在想来,母
亲当时应该扭了一下身子,但反应到实践中却只是让乳房抖了抖。除了左臂上的
半截t 恤袖子,她几乎赤身裸体。黑红相间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着,奶白色的的
肌肤在清亮的灯光下近乎透明,蕾丝内裤似没来及脱,内里的轮廓都隐约可见,
几根毛发打皱巴巴的裆部边缘探出头,黑亮得让人心里一颤。足有两三秒,我才
盖上凉被,叫了声妈。
母亲垂着眼皮,流着口水,要不是喉咙里微弱的叹息,真的像睡着了一样。
我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拍她,使劲摇晃,我一连喊了几声妈,而所有
这些也只是让她呓语般「唉」了两声。
视线一下就模糊了,我冲出卧室。梁致远攥着眼镜,应该是刚爬起来,他摆
摆手说:「药效一会儿就过了,一会儿就过了!」我飞起的那一脚却没能停下来,
梁总结结实实地撞在鞋柜上。我扑上去,顺势在他肋下来了一肘,说实话,顶得
人生疼。在我准备捣第二下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劲,
竟没有挣脱。「别急别急,你听我说,听我说!」他眯着眼,呲牙咧嘴:「你妈
来那个了,没来得及......」我攥紧右手,刚要抡上一拳,他两手并用摽住了我左
胳膊。我只能咧咧嘴,弯下了腰。梁致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力气却着实不小,
左扭右扭末能挣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大意轻敌了。这货笑了笑,喘得像头牛,
他靠近我说:「不听话是不是?啊?急个啥你?急......」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我卯足劲往后一甩脑袋,伴着一声闷响,他立马没了音,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淌在
脖子上,与此同时,我恢复了 自由。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梁致远睁大眼,死死捂
住口鼻。我抹抹脖子,转身进了卧室。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还是真伤着了什
么器官,但我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哗啦啦的声音,这并不让人兴奋,相反,一丝
愧疚没由来地攀上心头。血都抹在床单上。母亲满脸都是泪,我没忍住,也是鼻
子一酸。
给她穿衣服颇费了一番功夫,单个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钟,不是不懂构造,而
是手哆嗦着,压根就不听使唤。
背母亲出来时,梁致远已不见踪影,血淌了一地,红墨水一样,看起来很假。
地上散着几个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烂,糯米和糖水掺在一起,似什么动物的脑
浆。门口聚集了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见我们过来,慌忙躲开。走出几步,我又
返回给母亲拿鞋,就这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人堆里似有道身影分外眼熟,
我立马扭过头去,那人却已消失不见。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闪烁,即便窗帘拉着,
也没能完全挡住灯火辉煌的平阳大厦。进了电梯,隐约瞥见几个保安一溜儿跑过,
而脚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开着几朵殷红。前台姑娘只剩下一个,正搁大堂正
中拖地,看见我,她「哎」了一声,却愣愣地什么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