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宋依颜闻言只觉得陷入了万丈深渊,被粘腻的蛛网死死缠紧,眼前的莺儿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走来吞噬掉她的毒蛛!
宋依颜此刻再也不见往日里空谷幽兰的模样,面色惨灰,蓬头乱发,浑身衣裳早已跌在泥地里,满身脏污的大声叫着,一边拼命挣扎,“夫君!妾身是被陷害的!妾身从来没有给井里投过什麽清凉丸啊!”
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身恶狠狠的盯着莺儿,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是莺儿!是莺儿干的!她也有清凉丸,她也会配啊!妾身的这张方子就是从莺儿那里偷来的!”
事到如今,就算要她承认偷盗他人财物,也非说不可了!比起害死赤豪的罪过,偷盗只是个小小的罪名了!
莺儿一手挽着江烨的手臂,委屈的泪花滚落,“侯爷,大夫人怎麽总是要诬陷奴家!大夫人,既然你说清凉丸的方子是从我屋子里偷来的,那麽请问是谁偷的?”
碧波膝盖一软,慌忙跪了下来,“启禀侯爷……这方子,这方子的确是奴婢从莺儿夫人屋里偷来的!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想要为大夫人调理身体才会去偷,这张方子真正的主人是莺儿夫人,侯爷,大夫人是冤枉的!”
莺儿微笑挑眉,“碧波,你说方子是从我那里偷来的?请问,谁看见了?”
脑中一道冷光劈过,碧波身上一软,瘫了下去……完了!
既然是偷来的,自然不会有任何人看见,根本无法作证!
莺儿趁胜追击,“既然没人看见,你怎麽敢血口喷人来诬陷我?我可从头到尾就没有听说过什麽清凉丸,碧波,你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你的话根本不能作数!”
宋依颜见碧波不事,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抓着江烨的衣摆一手指向莺儿,恶狠狠的眸中发出荧荧红光,“是她,夫君,真的是她!吃了清凉丸的女人,在夏天肌肤也会清凉无汗,夫君,你看看莺儿!她身上清清爽爽,一滴汗也没有,她也有清凉丸啊!”
莺儿笑眯眯的从衣襟里拉出一块通体晶莹、碧绿剔透的圆形玉璧在宋依颜眼前晃悠,“大夫人,看好了哟,这碧玉叫做‘寒冰玉’。奴家之所以能够肌肤润泽、清凉无汗,都是因为佩戴了这块玉的功劳,和那劳什子‘清凉丸’可半没有干系!”
江烨勃然大怒,一甩脚就将宋依颜踹开!“事到如今,你不但没有半认错之心,还要继续诬陷别人,你这心肠,真是毒如蛇蠍!”
******
被利用了。
她被莺儿利用了。
先是巫蛊,再是赤豪的死,莺儿一环环将她的脖子送入绞索,收绳夺命,避无可避!
完全无可辩驳,完全没有死角。
宋依颜瘫在地上,空茫无助的看着黄豆一般的风灯挂在树梢,隔着灯罩一朦胧晕黄,鬼火一般凄惨,胸口的脉搏律动渐渐变缓,血液里仿佛有无数虫咬蚁噬浅浅的激荡,在无尽黑暗中永远灭。
江采茗无数的话堵在喉咙口,却什麽也说不出来,人证物证丝丝入扣,还有什麽翻身的余地?她泪盈盈的望向江烨,却看到的是父亲近乎於狰狞的神色!
“一个字都别想求情。”江采茗还没开口,江烨已经抢先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滚回你自己的闺房去,如果你不想落到和这个贱人同样的境地,就滚!”
江烨从来不曾这麽疾言厉色的和女儿说过话,宋依颜强压下心口的剧痛,拼命伸出手胡乱在空气中摇动,不断哀求,“夫君!夫君!都是妾身一个人的错,和茗儿没有关系,你不要凶她……她可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啊!”
“滚开!”江烨扭曲着脸将宋依颜抓开,狠狠掼在地上!他毫不留情,眸子怒的发红,声音冷峻而阴滚,“来人,把二小姐带回闺房,从此以後,如果她还敢来看这贱人,就不是本侯的女儿!”
江烨满目嫌恶的看着宋依颜,一想到她这麽多年来的善良温柔都是假像,皮相下净是恶毒蛀虫,真真是一只骷髅恶鬼!而他竟然还宠爱了她那麽多年!她带出来的女儿……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是个表面光鲜,内里败絮破败的毒妇!
江烨怒火上头,连带着看江采茗也觉得面目可憎,不能入眼!
江采茗哭道,“爹爹……爹爹你要相信娘亲啊,咱们府里一直平平静静没灾没难的,都是这莺儿入府後,才会这样……”
莺儿厌恶的看了江采茗一眼,都这样了,这位柔弱纯洁的二小姐还不忘拖她下水麽?
“二小姐,您说话小心一。从前府里平平安安的,那是因为大夫人自己独大,整个晋候府里也就大夫人一个女人,侯爷连个妾都没有,大夫人自然不需要整治谁。哦……我想想,貌似侯爷身边并不是一直没灾没难吧?奴家听说,多年前,衣妃娘娘的亲生母亲、侯爷的故夫人和玉儿小姐都殁了,这不是灾、不是难?奴家觉得十几年来,府里没有争斗,恐怕是因为大夫人用了各种法子把别人都挤兑走,挤兑死才会这样吧!”
这话顿时引起了江烨对於翠秀的愧疚和对宋依颜更大的愤怒!
想当初,就是因为宋依颜昏倒、宋依颜生病、宋依颜替玉儿定亲,才导致翠秀血崩离世,玉儿小小年纪就撒手人寰!
宋依颜,宋依颜,现在想来,这些事都和宋依颜有着不可撇清的关系!
这女人,简直就是画皮包裹的剧毒蝮蛇!
宋依颜哭着不依不饶爬回去,却被无数小厮按住,他们丝毫不留情……巫蛊害人,药死赤豪,这位大夫人算是彻底完了!
几个人用力将宋依颜痉挛的手指从江烨衣服上撕开,铁钳一样的手掰开她的十指,力气之大,甚至将她的指头掰断了!
剧痛顺着手指直窜上头,宋依颜痛的直晕,一面摇头一面摇撼着身子,“夫君!夫君!你不要分开我和茗儿,她是我的命啊!”
“大夫人,您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个儿吧!”莺儿嗤笑,“巫蛊案发,侯爷对您手下留情,那是顾及几十年的夫妻情谊!您不但不感激,还用这等恶毒的法子将赤豪害死,用来诬陷我!大夫人,您明知赤豪对侯爷有多重要,失了赤豪,侯爷会被慕容大人猜忌甚至疏远!而您,为了一己私欲,就将侯爷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你但凡替侯爷多考虑一分,都不会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这番话顿时将江烨的愤怒煽动至最高峰!
莺儿十分了解江烨,哪怕他看穿了宋依颜的真面目,只要宋依颜不对他自己造成实质性伤害,他始终不会忍心真正伤害她!
而这一次,宋依颜在明知赤豪重要性的情况下药死了汗血宝马,等於是丝毫不顾及他的难处,明知故犯,给江烨造成了极大伤害,他不可能不愤怒,他不会再对宋依颜留一丝情分!
果然,江烨眸子里连半丝怜悯都没有,冷冷的盯着宋依颜,“把这个贱人给本侯关在马厩里!永远不许放出来!害死了本侯的汗血宝马、还企图诬陷他人,这贱妇其心可诛,不得好死!永远都不许她踏入正门庭院一步,否则,就给本侯赶出大门去!”
一个小厮微微犹豫,“侯爷……这,把大夫人关到马厩……不甚合适吧?……”
“谁说她是大夫人!?”江烨转头怒叱,“从现在开始,这贱人再也不是本侯的妻子!将她给我关进马厩,休妻文书……本侯很快就给她送来!”
说罢他咬牙切齿的转身逆风而去,看都不愿意再看这个女人一眼!
******
宋依颜一个情急,直直跪了下去,眼看江烨连脚边的灰尘都不屑轻扬,不禁崩溃的大哭起来,嘶声呼唤,“夫君!夫君,你说过要对颜儿一生一世、永不相负的啊,你怎麽能休弃我,夫君,夫君!”
江烨连回头都不屑,冷冷怒哼,“这句话,是本侯从前那个心地善良的宋依颜说的,不是对你这个蛇蠍妇人!”
宋依颜爬动间撞翻了马厩侧面的尿桶,一股子尿臊气劈头盖脸泼向她,令人闻之欲呕。
莺儿挥退了四周的小厮,笑吟吟的走上去,一脚踏上宋依颜的後脑勺,将她连口带鼻踩进腥臊的马尿中!
“大夫人,让我来告诉你一个道理。”莺儿声音脆如银铃,双眸发红,莺儿不愿意叫这个女人宋依颜,宋依颜是她早逝的小姑姑的名字,不是这个女人的名字,“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说罢,不等宋依颜抬起头,她边将脚底挪去宋依颜的肩膀,生生踩裂了她的骨头!
尖利的凄凉嘶叫响彻小院,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救她。
风灯静静的,树叶静静的,连风都是静静的。
宋依颜满嘴污浊屎尿,呜呜堵着嗓子嘶叫,“你是个魔鬼,魔鬼!……”
“我是。”莺儿抱着手臂,垂下脸静静的俯视她,“你说的没错,我是魔鬼。”
我的世界早就瓦解了,坍塌了,充满痛苦和绝望,不可能走得出来。
我所有的慈悲,所有的忍让都随着我亲人的死亡而消失,所以我决定拉着我最痛恨的人共赴地狱!
“宋依颜,你的苦日子总算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你看着啊……”一身红衣,将莺儿背後的弯月似乎染成了血色,死一般的沉重通红,铁一样的腥锈黯淡!
再怎样的繁华,都要归於红尘。
再怎样的美貌,都要输给时间。
再怎样的富贵,都会化作泥土。
再怎样的罪恶,都会用血洗涤。
举头三尺有神明,且看苍天饶过谁!
☆、鶯兒番外——畫鶯上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圆满。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甜美。
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爱过,那样就好。
这是她告诉他的话。
她说这一辈子,我都不知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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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如豆,外头是白茫茫的雪地。雪气和潮气被挡在温暖的黄色灯光外,皇城灯火通明,在纷飞大雪中继续着盛世繁华。
清晨的时候,乍寒透入锦袍,沿着温暖的肌肤一路钻,让他呼出的气息都在澄澈梅花树下带起薄薄白烟。
梅花指头是压着雪的,枝条被水浸湿呈现出一种乌黑色,花朵红艳,鲜艳缀在指头,夭夭灼灼,韶华初绽,恍若明霞红锦。
这样的日子比流水还平淡,这样的年华流过身体,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难以激荡。
他将画馆建在晋候府对面。对面的高门府邸一片缟素,白压压的飘零着凄凉,而她一身红艳,丝毫没有披麻戴孝的意思,独自傲立行走,一个回眸,一个眼波,都幽暗尖锐。
他看了她好久。
看了她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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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小雪,然後慢慢变大。
今年的雪,比往常更冷,鹅毛一样从天际扬撒,吸一口气就是数九寒冬天的冷飒。
桌子上堆好了画卷,一轴一轴都是万金,墨在雪光中变冷。
侍童推门而入,恭敬的抱了那些画轴下去,不敢碰坏一分────这繁华盛世间,最是诗酒年华馥郁芬芳,而画兰公子的画作更是价值连城。
京城风流人物云集,世人皆知,天下风雅才华尽在三个人身上:帝王擅花草、丞相擅山水,画兰擅画黄莺。
因为前两位极尊极贵,很少动笔,因此民间百姓根本无缘一览。
唯独画兰公子一手活灵活现的黄莺儿名动天下,每日前来求取的人流无数,他的画馆建在帝都繁华处,种了一满院子的梧桐。
睁着一双笼着烟水的眼睛,白发青年站在窗前,清酒两三盏,每日都痴痴望向晋侯府邸。那里如今是一座坟墓,埋着她的人生。
那个明艳潋灩的姑娘。
他取来笛子,吹了一曲牡丹恋,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能够传去对面,她会不会听到?
******
大战之後,一切初定,君王荣华,盛世不衰。
他曾经以为自己死定了,却竟然活了下。
不仅如此,皇後还允准他住在帝都,生活上也有所照拂。
只是他推拒了所有照拂,一支笔,灵活的左手,足够他维持生计。他并没有太过清高,只要有人求画、价钱可心,他就卖。
不为赚钱,只为的,他是个男人。
他想自己动手为她挣来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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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得不安稳,他心头有种模模糊糊的恐慌和不安,睡眼惺忪间,闻到火和烟的味道。
小侍童推门大喊,“画兰公子,对面晋侯府邸烧没了!据说是莺儿夫人亲手的火,整个府邸都成灰了!”
他大骇,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冒着狂风大学赤足飞奔出门,映入眼帘的是仿佛泼了半天际的狂火,橘红的直烧上天,映的星子惨白惨白。
百年世家毁於一旦,那个巨大的火球,将周围的白雪烧化,化成凄冷的水,流入他的脚趾缝隙。
火那麽亮,那麽红,映的其他街道越发幽暗冰冷。
“画兰公子,画兰公子!”
身後侍童的叫唤声都模糊了,他着狂风,着劈头盖脸的刺眼的白雪,疯狂冲去每个巷子,每条街道寻找。
她是不是活着?
她是不是在报仇之後,独自天涯流浪去了?
她不知道他在对面等她吗?一直一直等着,一直一直等着啊!
狂风卷着雪片利刀一般划过脸颊,头发上都结了冰,将他的眉毛、口鼻都糊上了冰淩。
他在每一条街道摸索,寻找着那一身艳红的身影,他顾不得冷,只是茫然的想着,想着前方或许就是她纤薄的背影。
她烧毁了百年世家的府邸,将冤魂送归离恨天,是不是就这样孤独的离去了?
就这样穿过一条狭窄阴暗的街道,然後独自走去远远的地方?
他脚底黏上了冰,雪白的袍子拖过雪迹。
身後跟着跑来的侍童,哭着喊他────画兰公子!到处都找过了,没人说见过莺儿夫人,她或许根本就没出来,被一起烧死了……
不可能。
不可能。
她是那样坚强的女人,她不会死,她一定是走了,离开她厌恶的侯府,离开她厌恶的肮脏泥泞,走了。
他的爱恋,於此,湮灭於一旦。
那人,终究还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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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梦黄粱一轻烟。
他突然就想起来多年之前宫中一面,那时候他是个被教坊送入禁宫的少年,身负秘密,只求一朝靠近君王侧,邀宠媚惑。
南枪北剑,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南枪,一支细长银枪如雪,水泼不透,风过处山花尽落,纤细身骨中充斥着暴虐的力量。
入了北周禁宫,他将一手武艺湮灭,只带了一支画笔,半袭青衫,於梨花树下邀宠,只求君王爱眷。
偶然的,他遇到了她。
那个红衣少女,眉目深深,是关外异族明丽秀美的模样,她和其他教坊宫女都不一样,有种深红色的美。
无数个夜晚,他看到她手挽利刀在粗大树干上拼命砍伐戳刺,似乎是要捣烂什麽人的血肉。
他爱静,被那声音弄得十分不爽,便出言制止。
第二天,刀剑砍树的声音没有了,他诧异,不放心的起身去看,却见她竟然用血粼粼的拳头在击打树干。
月色下的黑眸透着狼一般的红,她凝眉注目着前方,似乎连肉体的疼痛都不能让她清醒,每一个动作都在狂啸,恨,恨,恨。
她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在说着恨,那麽小的姑娘,那麽美好的年华,那麽秀丽的容貌,为什麽会浑身被仇恨的黑雾包裹?
这一次,他没有开口阻挠,只是静静看着。
这个姑娘需要发泄。
否则,她会疯掉。
他不爱和人搭讪,那一天却鬼使神差的,走去和她说话,了解了一切。她的血仇,她的亲人,她的恨。
他和她便也有了交情。
在这宫里,便借这一丁的交情,才能渡过流年寂寞。
他容貌玉润秀雅,但并不算尖。况且帝王从来对後宫无意,年华一日日过去,他和那个少年帝王没见过面,被扔在後宫长灰尘,反倒和她愈来愈情意匪浅。
直到,他遇见了沈络。
有人说爱情是一眼万年,他曾经相信。
初初相遇,他正在埋葬一树梨花,抬头却发现身前站了那九重紫薇一般艳丽倾国的少年。
花影重重的衣,毓秀繁华,倾国倾城。
花瓣落在重叠华美的龙袍上,最最穠丽的颜色,偏就叫他的美貌死死压制,雪色肌肤透出浓云般低垂的青丝,刹那间妖艳绚丽的让人窒息。
那夜梨花深重,每个枝头都被压得沈甸甸,沈得缀在了地上,沈得让他一颗心都被包裹了覆满了,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心淡如水,可是就在那晚他遇到了帝王,那麽美的帝王,一眼就是一生。
为那个帝王,他的发丝渐白,每晚都去葬花,风雨无阻,只求他一个回眸。
可是没有等来沈络,却等到了皇帝赐婚,命莺儿侍奉晋侯江烨的消息。
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赤着脚从兰芳苑跑出来!
他被人拦着,只能死死盯着那个红艳的女子跟在江烨身後,慢慢隐没在宫殿中。
一株一株的桃花挡住了他的眼,他浑身凄凉透骨,只想拼尽鱼死网破冲进去,分开她和那个她不爱的男人。
她不爱那个男人,她不爱他!
为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要委身於他?!
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她带着白竹和何嬷嬷,高扬着头,踏碎一地染红的花瓣,上了江烨的马车。她鬓角一朵盛放的牡丹鲜艳的滴血,一眼望去,尽是濒临死掉般靡丽。
她不知道,他鬼使神差般从西华门追这那辆马车到了宣武门,那天很黑,他的白发在月色下亮的刺目。
然後宫门合上,挡住他的目光。
他要了整整一罐最烈的烧刀子酒,独自一人靠在竹林里一口一口灌下,烧的整个胃、整个口腔,甚至眼睛都是辣痛的。
那个时候就在想,他的白发,真的是因为沈络麽?
还是因为寂寞?还是因为故国?还是因为别的?
被那样的美貌眩惑,真的就一眼一生了麽?有什麽东西水月镜花一样,戳破了,就再也不留一念想。
还能怎样呢?她已经是别人的妾。
还能怎样呢?他终究是帝王的娈宠。
他爱慕着美貌帝王时,曾经把这不能实现的恋慕倾诉给她,本以为她会笑的,哪里知道,她只是淡淡叹气。
“画兰,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你爱过,那样就好。”
她说这一辈子,我都不知情为何物。
是怎样的绝望和仇恨,才能让这麽一个美好年华的姑娘,眸子里的仇恨仿佛永生燃烧的火焰,绝无止息的一天?
那个曾经折腰抛袖,一舞惊鸿的红衣姑娘,嫁入坟墓一般的豪门,将一生一世葬送在仇恨中。
他曾经替她不值,劝过她放弃────再怎麽深重的仇恨,又如何能用自己的一生作代价,葬送所有青春,只为求得一个公道?
可是後来,他懂了,再也不劝她放弃。
这个莺儿的仇恨,是出於真正的“爱”。
什麽是爱?爱本身就是非理性的。她不惜成本,不计代价。
因为她深爱自己的亲人,深恨伤害亲人的仇人!她没有在做生意,所以,他也不需为她计算成本收益,没有人能去为这爱的代价来做价值评估。
多麽倔强坚强的女孩,多麽深的爱憎,甚至那份对当年伤害她亲族的仇人的痛恨,都是这样的深刻壮烈。
她终究走上了梦寐以求的复仇之路,她长袖善舞,一张脸有一百个表情,一回眸就是千姿百媚,将悲伤压抑的清楚。
让他不舍,痛彻心扉。
於是他默默看着,默默帮她,终於等到一切底定的那一天,她亲手料理了她的仇人。
可是她的眉目间却一丝一毫的痛快也看不到,剧烈仇恨喷发後,那双眼睛只剩下荒凉的灰烬。
他知道为什麽。
因为即使复仇成功,她的亲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想起来曲水边,江采衣曾经伸手掐着江采茗的脖子,将她的脸扼的发青发紫,牙齿咬破了下唇狠狠凝视着她,满眼都是悲伤都是泪都是血丝。
那时候江采衣咬牙切齿,恨不得就此扼断了江采茗的脖子,手背暴起条条青筋,逆风嘶叫,“江采茗,你说我赢了?你错了,我输了!我输了!就算杀了你,我心爱的妹妹也无法死而复生,她埋在旭阳湖边,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我一直是输家,永远都是!”
我输了,我输了!
我永远都是输家!
那个被帝王宠溺疼爱的女子,一把拧住江采茗的身体,双双掼倒,从高台滚落湖水,沈没下去────那个时候,江采衣打算用一命换江采茗一命!她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江采茗,可她竟然选择同归於尽。
或许潜意识里,她并不想活着。
因为,她永远都是输家。
复仇的人最害怕的,便是复仇完成的那一刻。毕生追求的一刹那完成,从此,复仇的人失去了人生的目标,茫然失落的不知所措。
莺儿如是。
江采衣也如是。
不想活着,却也不能去死,这两个姑娘身上背负了太多亲族的期望,背负这些期望,她们必须好好活着,苍白而沈重的活着。
只是,江采衣身後有那个九重紫薇般美貌又温暖的男人,她的泪被他包裹,被他温暖着,她的眸子终究浸润了春光,一一明亮起来。
可是莺儿身边没有这个人,她只有一把火,将整个晋侯府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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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空茫茫的大雪和街道,画兰弯下身子,手指捂住嘴唇,低低吐出了血丝。
所有少年时的记忆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他头疼欲裂,每一幕闪过都是她如血的红衣,银铃般的笑容。
────他陪她在树下练舞,她天资很高,却分外刻苦,终於练成红艳牡丹一般的惊鸿姿态,他曾经不明白,她如此拼命是为了媚惑谁?
────她双剑折背,她练习驯马,她拼命读书,女儿家该学的,不该学的,统统往脑子里塞,他甚至怕她噎着,噎到累死。
────她第一次被教坊嬷嬷教习着,学习房中术的时候,满脸通红,抱着画册将下唇咬出了血。却终究还是倔强的把自己关入房中,几日不出房门。等她再次现身的时候,回眸一笑间魔性顿生。
他曾经以为这些记忆并不深刻,哪里知道这样的雪夜,背後是晋侯府邸大火,他却一桩桩,一件件都回忆的清晰无比。
这个时候才懂得,他那麽爱她。
那麽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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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白的,地是白的,天也是白的,伶仃的白,他也是那样单薄那样白。
旁人都道莺儿随着大火一道死了,可他不信。
冷月浮在山岗上,人们收拾了晋侯一府的灰烬,埋在乱坟中。
他不同意,冒险前去挖坟────她怎麽能和晋候府的人葬在一起?
她不是江烨的人,她不属於晋候府,她不爱那个男人,不可以。
所以即使着这麽一片苍茫大雪,冷风刮得人眼睛发酸,他也要救她出来!
手指上落满了雪,冷的如同十根冰棒,他的指头早就已经发木了,冻得有些烫热,却毫不犹豫的一一挖掘着手下的土。
雪下的土,被冻得比钢铁还要硬。
挖开了坟墓,他并没有看到她烧毁的骨骼,那坟墓只是一座衣冠塚,葬着她的一套衣裙和银镯。
银镯子结了冰,他挖出来,戴在自己的手上,然後起身离开。
风中传来轻笑,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的身影,红的像是风雪里翩舞的火焰。
他的指头却始终按着胸口,跳动的那个部位疼得火烧火燎,一心间业火,烧灼着他的血液,从此心甘情愿堕落,不愿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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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了画馆的细软和银两,他再也不驻留京城,只身前去途州。
他不缺金钱,一路走,一路给人画画。侍童一直跟着他,伺候这个清雅的白发男子。
他在途州的荒草中找到了那一座被火焰烧焦的府邸,那是她曾经的家,无人打理,砖缝里都渗着焦黑的血。
他用掉了所有的钱,找来最好的老工匠,只求能想尽办法把这座府邸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每一砖,每一瓦,都细细琢磨。
他有的是时间,即便要用掉一辈子,他也要为她重新恢复这个家,这是她唯一还存有温暖的地方。
……他就在这里等她好了。
风中,似乎传来她逝去亲人的叹息。
当年听闻过柳家惨案的亲戚邻里们时常路过,看到这个秀雅温文的男人如此不遗余力的修葺老宅,都纷纷劝他────别等了,那个姑娘性烈如火,只怕早就葬身火海,陪亲人去了。
他含笑摇头,孤身站在恢复好的空荡柳家祠堂里,轻声说着:
“如果连我都不等她,这世上就没有人会等她了。”
所以,要一直一直等下去。
春来春往,桃花红了又谢,人面不知何处。
他看桃看柳看春风,一年年想着,回忆着那个红衣艳丽的姑娘,一个回眸,笑盈盈的露出雪白贝齿────“你叫画兰?奴家闺名柳云莺。”
柳云莺。
多美的名字,多美的声音。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擅长画花鸟,画细细的垂柳,画蓝天浮云,画满枝玲珑间跳跃歌唱的莺。
******
她在放逐自己。
除了这件事,她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烧了晋候府,余下身後一堆灰烬,所有爱恨似乎都结束了。
可是,莺儿却只能离开,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再换一个地方。
她的灵魂已经空茫的无法安静。
春来冬往,她仿佛流荡在世间的一个魂魄。
写了一封书信,将白竹托付给皇後之後,她便独自消失。反正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眼前的每一条道路似乎都是乱糟糟的,人脸拼凑不成形状,她支离破碎的活着。
她流浪着,一匹骏马,一包银两。
她游历过许多地方,去过旭阳,为她的小姑姑立了一座坟。她的小姑姑连屍身都找不到了,早已经零落成泥。
她去过许多佛寺,替死去的娘亲爹爹超度,她也去过旧南楚。
人世流转,那麽繁华,如果她的亲人们还活着,睁开眼看到的,将会是多麽秀丽的江山乐土,可是,没有如果。
终於,她想家了。
虽然途州的家早已被山贼烧毁,可是那里终究是家,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她的家。
她要回去看看。
******
还是雪天,还是隆冬。
画兰打开门,大雪落满了门外女子的红裙,她僵着,抬头瞪着这仿佛是平地里冒出的府邸,仿佛一尊木雕。
……这里不是烧毁了麽?
……为什麽每个角落,都仿佛是她幼时的模样?
泪光中门吱呀呀的打开了,莺儿看着那个有着白色发丝,秀雅面容的男人跨出门来,一个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
画兰并不激动,仿佛是很安静的,很理所当然的微笑,清淡而雅致。
“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他说。
“你一定会回家的。”雪积在身前,他走来,手腕戴着两个银镯,上面雕着一圈古朴的卷草纹,那是她曾经扔下,和晋侯府邸灰烬一同葬在山岗上的遗物。
“我一直在等你呢。”
他足下是一脚一脚深深浅浅的脚印,双臂轻轻搂过来,幽凉体温带着竹叶和墨的清雅气息,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细致优美的双眸中是阳春三月潋灩的水光。
******
可是途州老家也不能留住她太久。
她的心是乱的,魂是碎的。
呆了几日後,她留了一封信就突然不告而别,画兰站在窗前,看着她犹犹豫豫,不舍的看了看老宅,终究还是策马东去,再不回头。
侍童小心的在一旁劝,“公子,你要不要去追……?”
画兰摇摇头,抚摸着手上她留下的信纸,“老宅还没有完全建好,她会回来的,她舍不得这里。我留在这里,替她盖好这个家。”
於是,她时而回来,时而消失。
他不锁门,无论何时她出现,都有一盏烛火等候,一盏温热的香茶等候。
******
春来。
画兰背着花篓,带着几块彩墨,几只湖笔走去途州的山野,林风吹散一头白发,开着几大朵色彩炫白的芍药。
他孤身走着,看到有好的景色就停下来画,还没有展开笔墨纸砚,眼前就出现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微微弯眉,只淡淡一扫便扭过头去。
那些山贼哪里见过如此秀雅清韵的男子?他纵然一头白发,可是白的妖娆,白的如同绣娘蜀地一匹雪染就的锦缎,阳光下,这男人仿佛一支从绿水中擎出的皎洁白莲,肤白如玉,眉目细致秀淡。
於是粗糙的马鞭轻轻挑起了画兰光滑的下颚,山贼头子嘻嘻笑,“小公子丰姿秀逸,若想留命,你便委身与我了罢。”
说罢,那山贼居然一把淫毒粉撒上了他的身,搓着手,等着这秀雅如玉的男人被淫毒迫的扑上自己的身。
细长秀致的眸子在山野细细芍药香味风中轻轻微弯,“呵……凭你也配?”
山风翕动,那一瞬间熹微光华,山贼惊愕的看到马下的这个青年白发腾飞,衣袂仿佛魔翼,细细的眼尾弯出了冷冽的弧度。
虽然右手废了,可是他曾是旧楚国声名赫赫的少年南枪,一柄银枪在手,未尝败绩。
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个人,他才会执笔作画,风流静雅一生一世,却也不是此等下作东西能够随意折辱。
脚下,一个一个的血印,他身後流了一地血肉肠穿的山贼屍体,身体却被淫毒粉刺激的灼烫红热。
画兰硬是撑着回到老宅,入目就是莺儿惊愕的眸子。
她竟然,今日回来。
他轻轻笑了,双眸在水波演练中竟然透着薄唇微微的翘起,露出一朵极甜蜜的笑,白发胜雪,三尺青衣,微凉的手指绕上了她的手。
两人都曾经身处禁宫教坊,两人都是情事上的高手,但是直到他抵过来的时候,她才惊觉青年男人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
他的唇瓣急促的在她耳畔咬噬,一手滑至她的腰间掠拂过软油白润的曲线,直直抵进幽深水蜜的缝隙。
……就给他吧,就给这个男人吧。
她闭上眼睛。
这个人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看她,一直一直。
他那麽寂寞,如果能这样安慰,她也愿意。
莺儿盈盈笑开,丰腴白润的身体从红艳衣衫间脱开,仿佛白蕊挣脱了花瓣。
他的手从她腰带间伸入直直压上她高耸的丰满乳房,五指收拢,抓出一手香艳的白腻。
他的身体热而烧灼,水色清浅的唇都红艳的发烫,青玉发簪取下,发丝一根一根落雪般的白,顺着他的肌肤蜿蜒披散,烟水迷蒙的一双细长美眸波光离合。
莺儿娇喘了一声,想要抚摸他的面颊,却被捉住双腕定在头。
两人腿股相缠,他不由分说将她压入床褥,开一双娇软的白润双腿,露出湿漉漉的娇嫩粉丘。
他掀开她的裙裾,红裙堆叠在腰间,仿佛层层开放的花瓣,露出光裸润洁的双腿,被他劲健的腰分开,曲在床褥间,一波一波汹涌悍厉的律动将她的弯身娇喘,一拱一拱的随着他疯狂的动作而晃荡。
银白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画兰抓着她的後背不断喘息,下腹疯狂抽插耸动,插得淫靡水声不断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