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一怔,试着把眼眸悄悄地缩小一,再缩小一,最后变成眯眯眼再看他。
他撇过脸,嘴角居然在上扬。
舜华面色微热,拍拍衣袖,爬起来时他上前扶上一把。
“别太使力,小心脚伤。”
舜华应了一声,看着他扶着自己的双手,想着她也没那么娇弱,不,不该说崔舜华的身子也没那么娇弱……她又听他说道:“你去坐着,我先替你上药。等药上完了,再叫人煎药吧。”
舜华又嗯一声,心知他是要趁叫人进来前,先与他谈一谈吧。她又瞥到那铜镜,镜里的崔舜华腮面微红,秀眸春水,毫无一丝张扬之气,神韵皆是絮氏舜华所有的,要是有人说崔舜华会有她这种软弱神采,她绝对不信。
她连忙坐在床边,等他搬来凳子坐下后,她道:“我瞧脚伤我自己来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来?行么?”
她想像自己拱着身朝脚心涂药的狼狈样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没有撇过头笑,她真该感谢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个婢女来帮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时,要我允下这些药只能由我看着,不能教旁人拿去,连一会儿也不准。”他语气带些柔软,甚至有着赞意。“现在你肯稍卸心防,还是件好事。那么,我先替你重上脸上的药吧。”
“……我生病时,说了很多吗?”她问。沾着湿水的布碰触她的眼下伤口,令得她一颤。这伤还真深,怎么几天了还这么痛?
他专注地先清洁她的伤口完后,才道:“你什么都说了。”
她呆住。“什么都了?说……那个这个全一字不漏说了?”
“你说,是崔舜华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观。”
她表演俱全的全说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回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泪都滑落,淹过伤口,更是痛到像盐巴在上头着,差以为自己要掉皮了。
尉迟恭见她唇色都白了,眉头微皱,拉过她的双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着我衣服吧,你这伤一定是要上药的。”
抓着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华也许还有孩子性儿,但连涂个药都要打滚闹,她想她会一辈子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她忍着痛,依言,揪着他的衣襟,任着他重新擦干她的眼泪。
“不问会不会留疤吗?”他状似闲聊,转移她的心思。
那涂在她眼下的药,简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钻进她的皮肉里在作乱!她猛然揪紧他的衣襟,关节都白了。她颤声道:“这脸……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这张脸皮是要陪你一辈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也不在意么?”
她一愣,望着他。她却没有看向她,仍是专心地涂着药。
“你认为崔舜华还会回来的一天么?”他漫不经心地问着。
“……她又没死,怎不会回来?”
“既然现时有人在害你这个崔舜华,你又如何确定在你来之前没人害过她?也许早在你来之前,她便已经被人害死了?”
舜华心头一跳,忘却颊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着他,“尉迟哥……她害死我,然后被人害死,这……这是什么道理?”
“崔舜华自大魏得到一本《长生咒》,通过关系托请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来,有人害她,她也不死——这是她笃信的,当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还有X留。大神官将至天命退职,因此由下任大神官X留辅助。”
舜华恍然大司,难怪太后曾说与尉迟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将是尉迟家的人。
“既然都有长生咒骂了,为什么她还……”
“她认定是长生咒,但大神官无法为她保证。我听你道,太后暗示崔舜华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势力怎是一个崔舜华可比?太后要除去你只须下令,你随时都会消失,如果皇室真这般痛恨絮氏,数百年来为何没有动手过?”
舜华想了想,轻声道:“我想,太后怕的是絮氏的诅咒。”
他眉头微扬,眼色略嫌复杂,不怎么信诅咒之事,但肯前就有个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这种不协调表情她没在他脸上看见过,实在有趣至极,她心里略略放松,答道:“我爹说过,絮氏确有诅咒——一报回一报。敢动絮氏者,必回报其身。我爹跟我都认为这只是恫吓的诅咒而已,我也一直以为皇室之所以没有斩草除根,纯粹只是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早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召集想来他们认定絮氏与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个鬼神之女徐达,那絮氏的诅咒一定能成真,就这样怕了几百年,因而要崔舜华豁出命杀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对上他带暖的目光。她迟疑片刻,道:“尉迟哥,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华的身?“
是絮氏诅咒成真?崔舜华密谋划死她,而崔舜华也被杀了,于是她借着崔舜华之身延续性命?
她……她一也不想要别人的身体,她只想回到那个絮氏舜华啊!夹面隐隐抽痛着,在在提醒着她,此时此刻这张脸,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华的脸,崔舜华的身,但,有感觉的都是絮氏舜华。
“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崔舜华的?”她喃问着。
“不是我发现的。”他上完药,将药泥搁在一旁。“平常我没特别在意崔舜华,或者,该说我注意的是她的所作所为,而非她这个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妆我也不会察觉,舜华,你还记得最初你与我同轿时,轿里的X留么?”
“……嗯,我记得他。”她直瞟着自己的左手。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这是……调戏?还是现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尉迟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对声调极为敏感,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日,你以崔舜华之声开口,但,一个人的语调声量会随着个性不同,有所差异,最初他听不出你是谁,正是此因。他笃信你不是崔舜华,我这才开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华头撞坏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么事?”她问。
他撇过脸,掩饰嘴角弯起的笑意。正巧,铜镜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镜中的舜华,她眼儿充满懊恼似在怀疑自己怎么还扮演得不够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声,转过视线,温声道:
“崔舜华不会每天晚上跟在小鬼头后面来跟我报平安,那时我还微觉诡异,我叫他们每日报平安,是为安我心,你凑什么热闹?他们了解我的忧心,却不见得乐于定时报平安。你不然,你以此为乐,你报平安不是让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见我,让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华抿抿嘴,低声说:“尉迟哥……是唯一一个对我没有敌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见到你,那让我觉得崔舜华的世界还不会教人太难受,也好睡些。”
尉迟恭连眼皮也不眨,就这么顺理成章接受她认定的真实。他没打算告诉她,在误以为絮氏舜华是个只能低赖他人鼻息过活的孩子小姐时,他曾有过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着痕迹,稍稍转移话题道:
“大神官没办法验证长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时留下神力,咒文成双,若是一边咒文消失,此身主人暂且离魂,必有归来的一日。照理说是如此。”修长的男人手指滑过舜华的手掌,慢慢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藉臂来。
臂上光滑无物。
舜华死死盯着他指腹在她臂上出热度,老半天她才勉强回过神,啊道:“是……咒文在这手臂上吗?”
尉迟恭应了声,又替她拉妥袖子,舜华心跳尚有些归不得原位,他又问:“舜华当日见过右臂有什么咒文吗?”
“我没印象……我沐浴时时间都太晚,没能仔细看过。”她本能答道,并问:“如果右边也没有呢?”她主动要掀起右边袖子,却遭他按住。
她抬眼望着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伤药,没有看见任何咒文,两边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归西方,还谈什么长生?她根本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
“……尉迟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吗?”
他盯着她一会儿,徐徐地放手,帮她卷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层层白纱包住,于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开白布。一道浅浅刀痕就在她吹弹可破的臂肤上,上头一样涂着刀伤药,但刀痕四周有着奇怪的伤疤,浅浅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伤了?这一见就是你擦伤没及时上药落下的疤。”
他说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华举起手臂再仔细看着。她记得她到崔舜华身子里时,右臂就隐隐作痛,但那时她心慌意乱。沐浴时也不太愿意看这副身子,等过一阵子再看,就是浅浅密密的伤疤,而后她再跌过几次,都不太注意伤势,咒文是什么模样呢?
浅密的伤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华是不是就能回来?
尉迟恭凑过来,一块与她看着伤口,“我瞧是没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着痛,或许可以将你眼里疑似咒语的肤上轻划几道,一劳永逸。”
舜华心头一惊看向他,他没抬头,还在观察她臂上的伤疤。她什么都还没说呢,他就开始建议,甚至还提到疑似咒语的伤疤,在他眼里,也看出她伤痕有几道很像咒语吧……
崔舜华要能回来,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体吗?
也许她把这问题问了出来,他轻声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没有了,她回不来了,我就能继续留下来吗?还是,她回不来了,我也没多少日子过呢?尉迟哥,我信你的,你别骗我。”
“……不知道,神官们没遇过这种事。”
她心里微叹口气,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迟哥,先前我还傻傻想过,是不是趁着白府里的我还没死,我赶紧带絮氏舜华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现在的我呢,又会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稳,呼息有些乱。
下一刻,她更乱了。
他倾前调整姿势,没有预警地吻上她的唇。这一次不似先前只刹那碰触。舜华僵立不动,慢慢感到唇上的柔软与他的鼻息。
她后脑勺被轻轻扣住,没让她退缩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闺秀论,早就要拳打脚踢了。
她的右臂轻轻被他拉在怀里,避开她浅浅的刀伤,她的左手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推开他?她心里有些慌乱,手指来回张缩,想到底要拉开他还是……
最后,她指尖轻触到他的黑发,忍不住顺从心里意志,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发丝。目前尉迟出的双效合一的肥皂只有一种,他也在试伤脑筋,所以他两身上的味道其实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紧紧抿着,满足内心渴望不住碰着他的。
唇上柔软微微抽离,但距离近到只要她嘴嘟起,还是可以碰触他的柔软。她看着他的嘴,心头一跳,下意识移开,又与他目光相触,她又惊又慌地拉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气氛围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时还要心慌意乱。
“舜华在这方面还是孩子呢。”他轻轻说道,指腹蹭着她紧闭的唇。
“……孩子?”白起也说过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说来她心里有些闷,有种自己好像追不上去的错觉。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恼,不由得微笑。“没关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过去的崔舜华死了。你是絮氏舜华,絮氏的诅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这种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个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为我将有个嫂子,结果这嫂子居然要这样毒害我……”
“要以牙还牙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问。
她一怔,直觉答道:“不要。白起喜欢她,还要跟她成亲。”
“……好,他很好。虽然我没有亲生哥哥,不知兄妹相处该如何,但我想,依白起个性,能那样待我算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坏……”
“白起谈不上信不信鬼神,要与他说么?”
“不,尉迟哥别说!这一说,岂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摊开来?白起就算重利,也不会再与柳家小姐成亲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欢上人,先前我很气他没有察觉……为什么要娶一个害我的女人?如果他不喜欢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过,就算柳小姐与白起素不相识,太后还是想要我的命,崔舜华还是会下手,迟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后,跟白起无关。她去娶他喜欢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顾,所以,别跟他说,让他以为絮氏舜华是病死,这样就好了。”
她脸颊有大掌摸上,舜华只觉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头,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呢。有人能分享,让她心里压力不再那么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华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觉得……够了。
她不好意思笑着,想跟他说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了,然后,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丢到澡桶里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开口,就听他道:
“好,我不会主动跟他提,你也别太在意春回楼那人看了你未束发的模样,真要论,他看见的是崔舜华的长相,与你无关。”
舜华张大眼。这也太熟谱了?刚才还说就算是崔舜华的身体,现在也是絮氏舜华了,怎么一转眼又把坏事推给崔舜华?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有事崔舜华,无事絮氏舜华?这商人的嘴都是这么的……天花乱坠吗?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细论,第一个见到你絮氏舜华披头散发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见的都是崔舜华,他看见的都是絮氏舜华!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万军。舜华失笑,而后实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闺秀怎能笑得这般不得体?她脸又微热,轻声说:“尉迟哥,你怀里借我一下好吗?”
温热的大掌轻压住她的后脑勺。她满脸埋进他的怀里笑着,她还顾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着笑着,她眼儿蓦然发热,泪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里总是寂寞的,我记得,你来时,虽然话不多,可是我很喜欢,你可不可以……别看絮氏舜华的脸。”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释:
“絮氏舜华当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错乱,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谢谢你,尉迟哥。”他低声喃着,感觉他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舜华?”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泪。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帮我解发重新束起吧。”
舜华本要擦干眼泪,自他怀里起来,听得此句,她动作全停,满面通红,紧紧抓着他的衣,不知所措,最后,她选择继续埋在他的怀里,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