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永远不能闭上。就算一具具尸首送进府里,旁人可以闭上眼,但当家不能闭。不想看也要看下去,看到最后,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够了,其他的,已经顾不了了。”他温声道。
他说来平淡,舜华却听得心惊胆战。这不是将害人合理化吗?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当家,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她多万幸她不是,白家的当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当家没有保住她。
她心里隐隐有怨,隐隐怨着白起论婚嫁居然挑了个会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袍,呼吸急促起来。
尉迟恭察觉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替她扎好长发后,看向她,随即心惊。
他手指轻颤抚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迹,而是匕首划翻的皮肉。“你……”这翻开的皮肉约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压住她眼下止血。
她抬眼望着他。“尉迟哥,崔舜华破相了吗?”
“……这要让大夫看过才能确定。”
“大夫要看崔舜华的脸吗?那我呢?你又在看着谁呢?”
“现在,我在看絮氏舜华。”
舜华本是心绪烦乱,说起话来胡言乱语,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但当他从嘴里说出絮氏舜华时,她震住,回忆自己先前一番乱语,心头骇然。
她赶忙对上他的视线。他慢条斯理道:“我以前很少与崔舜华亲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现在,我确定我看见的,是那个白府里心地善良的絮氏舜华。”
她闻言,明知要掩饰,但心里一酸,泪珠就滚了出来。
尉迟恭脱下外袍,让她穿上。他的外袍虽是长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长袍,是以她不会不合礼。
“好了,舜华,我带你回家吧。”他柔声道。
“……回哪个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迟府么?”
她紧紧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们就回崔府。”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没让她受伤的双脚碰地。
舜华立即将脸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当她是孩子也好,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知道她是谁!
她不是崔舜华,她没有那么坏!
她没做过坏事,不要再来害她!她已经死过了,不要再来害她!
“当家,人带来了。”
“嬷嬷,她是你的人?”尉迟恭淡声问着。
舜华本是窝在他颈间哭着,闻言,微地睁眼。她没回过头,隐约觑见地上交错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发颤。
“是……尉迟当家,青娥只是……不干咱们的事……我这就把她的卖身契转给崔当家,随便崔当家处置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颤抖更剧烈,却没有出言求饶了。也许,她觉得依崔舜华的性子,求饶也没有用了。舜华不想理会,只想任性地当缩头乌龟,把一切交给他,但她又瞟到那颤颤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将她转卖……”他道。
“先将她扣在春回楼里。”舜华低声说道,还是头也不回。“等我心思清明了,再决定她的生死。在此前,嬷嬷给我看着她,她要寻死,春回楼一起陪葬吧!”
她声音里没有什么威胁性,她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她听到尉迟恭道:“就照崔当家的意思吧。”
她把脸更埋进他的颈间。有人跟着他身后,她知道那是他的侍从,她可以感到那侍从惊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或者,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这看,她不想理会,只低声在他耳边哑声道:“尉迟哥,为什么我已经示好了,她却不信我无意害她,反而得威胁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钟鸣鼎食那天无条件放过崔家所有伶人,但他们就是不信,才会集体合谋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她说话还是叹气的关系,她感觉尉迟恭脚下一顿,又听她应了一声。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颈间,他直觉微侧,似要避开。
舜华微怔,瞟到他耳轮泛红,内心更是惊诧。
“……别吹气,我耳痒。”他平常语气。
“喔……”她脸也跟着微热,蹭进他的肩窝。她还以为……他一直把她当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补充:“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关系,跟我本人无关。”
“你喜欢吃吗?”
“恩。”她承认:“虽然臭味千里,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见戚遇明,我还想多吃几盘。”
语毕,她听到大厅里一阵喧嚣,在叫着:“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装啊!是个女人啊!女人来春回楼做什么?”
春回楼里还有另一个女扮男装,舜华马上想起伊人,她张口欲言,这正是尉迟恭英雄救美好时机。《京城四季》里,伊人自二楼掉下,是戚遇明及时相救,那时絮氏舜华还在感慨要是当时是尉迟恭,也许结局大不相同。
她犹豫了一会儿,嘴巴紧紧闭上,但她毕竟与伊人有几面之缘,于是回头扫过二楼栏旁。众人惊慌围观着,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松口气。
猝然间,戚遇明转头对上她的视线。舜华微觉诡异,装作自然地埋回尉迟恭的肩间。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没有人注意这一头,尉迟恭明知要掉下楼的是谁,却没有回头相救,他不慌不忙下了阶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楼,舜华还是没将那句 “快去救伊人”的话说出口。
那天晚上,崔舜华生了一场大病。
名门富户间的下人多少相识,消息传达的功夫比主子间流通更快。白起知道这事时,是正在拜访柳家时听见的。
他听见院里的下人闲聊,提及崔舜华生了一场大病。病不算重,是心头长久的积郁以致风寒入侵,难以抵抗。
他的舜华还没因心郁而致身伤过,这正是两人的不同,舜华没什么心眼,但崔舜华则不然……重也不在崔舜华的病体,而是尉迟恭居然连夜留在崔府里,这两人之间分明已过暧昧之线,说是已有肌肤之亲怕也不为过了。
下一刻是不是这对男女就要合亲了?尉迟家与崔家一合亲,那白、戚两府,真真是永远要屈居人后了。
白起略感烦躁,仔细想想,每每他烦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华。
“白公子。”
他转身,适时将目光调整为惊讶,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气色真好。”
柳叶月轻轻一福回礼,柔声道:“白公子平时事务繁忙,今日特地陪叶月入庙祈福,叶月心里实在有愧。”
“哪的话。”他笑。等着柳家婢女拿着上香必备的东西出门后,他才随着柳家千金一块出去。“多多亲近庙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个福。”
柳叶月看他一眼,问道:“是替舜华妹妹祈福么?”
白起连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还请柳小姐顺道为舍妹祈福。”
她浅浅一笑,道:“这是当然。同样是舜华,叶月瞧,另一个崔舜华没有舜华妹妹的好运道,有白公子如此好兄长。”
白起笑应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道:“小姐与崔当家相识么?”
“不,那天万兽节是第一次见面。”
白起想起万兽节那兔子装扮、崔舜华吃火锅的方式,那心头烦躁再起。舜华就在家里,但偶尔回忆近日崔舜华的举动,他心头总是突兀一跳。
万兽节那日回去,他甚至腾个晚空,找舜华一块吃个火锅,舜华拿筷子沾唇再搅到火锅里的习惯简直一模一样。
要出柳门之际,他看见一人匆匆而过,明显在回避谁,回避他吗?他眯眼看个真切,她顺着他目光,道:“他是大魏名医,哥哥对习医有兴趣,咱们请他过府教导,只是他喜欢小酌几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儿,现在才回来。”
大魏医术甚好,但大魏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称名医,他也不愿让一个他不熟悉的陌生人去看舜华,他宁愿信他找来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闹事,以后小姐还是避避那人吧。”
这话是明摆着关心。她小脸微微羞怯,轻应一声,偷偷自睫下觑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临血统,眉目流转时总带着几分含蓄雅致,虽然少了几分北瑭人形于外的神采飞扬,但,这样俊俏的男子与他背后的成就,确实是女子心里倾慕的首选,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结识背景相当的千金时,托人找个机会与他巧遇几次,果然让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两家婚姻将会以互通利益为主,可她想,白起对她也有几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没有西玄开放,但还不致有礼到连牵个手都等到婚后,她有时也看见婢女躲在角落里与仆人私混,但他的举止一直客气,没有亲密动作。
她想,也许是白起血统里南临重礼节的部份在作崇,虽然他没有逾矩过,可是他处处替她设想,这不正是他重视她的表现吗?
他道:“起轿吧。”他转到另一轿子,准备进去时,微抬看向天际。
今日,风和日丽好晴天。
今天舜华一觉醒来,就觉得阳光洒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着窗外风和日丽的好晴在,想着自己内心还在乌云密布,梦到崔舜华与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戏。
崔舜华想毒死她,背后是北瑭皇室驱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叶月毒害她,也是有迹可寻,毕竟絮氏对白起的未来只有坏处,她唯一不解的,为什么柳叶月要害死她?
毒药流到柳叶月手里,由她交给大魏名医,连大魏名医都是崔舜华暗地送给她的,可以说,崔氏舜华怎会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顺应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里就是万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没有误打误撞进入崔舜华身上,只怕她就这么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为自己倒霉大病致死。
亲亲爹爹以前背着她感慨地说,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牵连,被人误以为是四国四姓一家亲,终有一天,一定会消失在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个消失的。
她偷听到了。
她明白亲亲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动自发把他的话当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儿身的的舜华,自是无法再延续絮氏。
她很积极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为什么要害死无辜的她。
舜华挣扎地坐起来,体温尚有些烧着,她好几天没沐浴过,散乱的长发有些油湿,全身也汗油油的,以前她病了照样爬入澡桶,因为笃信会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rou体的不适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里苦涩消极,连动也不想动,还谈什么沐浴?
她眼儿虚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轻男子支着腮,半垂着眼在椅上养神。他脱下外袍,只着长衫,阴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谁的。
她低目看着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双手牢牢握着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几天回崔府时,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吓得不肯让大夫再来害死她。
“那就找长年替尉迟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迟家名下养的。”他慢慢地说着,就怕她听不懂。
她头,就等于信赖他。她迟疑片刻,终是了头。大夫在看时,他还紧紧拉着他不放。她隐约记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并替她的刀伤上药,但被他拒绝,只叫老大夫亲自送外伤药来,他再帮她上药,连脚心的伤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脚趾动了动,那日他十指碰她脚心的触感犹存,舜华捂着脸好想,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别离开,至少在她清醒前别离开,别想连壁进来,别让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时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这么软弱,实在丢脸至极,可是他还是留下了。
她心里微微平静下来,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记得,当她是絮氏舜华时,偶尔也是会生大病的,那时亲亲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转成白时,偶尔也是会生大病的,那时亲亲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转成白家,她大病时他没有赶回来,但在她烧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识里留着白起满面疲倦睡倒在床头上的记忆。
她掀开被子,伸展双足,精神好多了。她套着白袜的脚丫踩在地上时,已经不那麽刺痛了,她嗅嗅袖间,幸亏房里有薰香,不然她早闻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铜镜前,看见镜中的崔舜华。她很少揽镜自照,因为镜里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现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药,五彩缤纷难看得要命,镜里那双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华的,怎会是崔舜华?
如果是崔舜华本人,哪可能呈现这样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这种表情是絮氏舜华独有的,崔舜华是无法出现这种神采的。
她摸摸镜里的脸,往好处想,她不会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错觉,镜里呈现那样熟悉表情的美丽面皮,其实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识移动脚步,蹲在尉迟恭面前,呆呆看着他闭目养神的睡容。
她想起来了,那时白起的确在她烧退那天回来了。她醒来时看见长她几岁的婢女端着药碗进来,当时白起倚在她身边的床头睡着,那婢女不知为何竟悄悄上前偷亲白起的嘴。
後来她见那婢女匆匆跑离,连药都忘了留下,令她怀疑在当下她彻底被遗忘了,白起过了事会儿才神色冷淡地张开眼睛,正巧对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许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着跟她说:“舜华还是个孩子呢,你婢女年纪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没能细心照顾你,明儿个我替你换一个吧。”
後来,七儿来了,原先的婢女不见了。那时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麽会想亲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样俊模样再亲还比较值得。
现在,她好像多少能了解了,她凝视着尉迟恭的睡容,他下颚还有暗色胡须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颤颤,微地倾前,想碰触他迷人的嘴巴。太过靠近,他的鼻息浅浅降临在她面上,她心绪略略走乱。
蓦地,他张开眼。
她秀目微大,自觉心跳刹那止住。接着,可能是她这阵子经历的风浪太多,她居然能镇定装无辜地把脸往後仰。
她张吲想说“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来掩饰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乱情迷,但,她还没说出口呢,尉迟恭飞快地往前颂,在她唇间碰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发烫,直觉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错,她是第一次有这种……这种……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应。
她记得当时白起被亲时嘴巴紧紧抿着,跟她说完话借她的水盆擦脸后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况完全不同,她一也不想去擦脸擦嘴的……
现在他……在看谁呢?
“我眼里看见的,是絮氏舜华。”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抚上她额头,温声问道:“舜华,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还有脚软,但好很多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崔舜华?”
“崔舜华不会睁这么大眼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