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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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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尉迟恭意识微明时,便知自己处在熏香的女人卧室里。

北瑭国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驱蚊,并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国之中约为奢华之都,许多富户千金迷恋起这种非自然产生的香味……会同时用到这么多中浓重香料的,在北瑭里只有一个女人……

“冷……”女声低低着。

尉迟恭刹那睁开厉眸。

他躺在满溢暖香的大红绣念间,上身居然赤裸。他心一凛,明明前刻尚在厅里赏舞,这一刻却躺在床上,分明是有人对他下药,让他着了道。

北瑭境内,谁敢对他下药?

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乌黑长发毫无保留直泻于被褥间。他暗咒一声,束发玉髻不知被丢到哪去。那女人是想做什么?男女长发不束,只容双方妻子丈夫得见,即便在青楼,男子也不会放下长发,那女人想要找个女人趁机锁死他么?

他掀开床幔,就见地上穿着姚黄深衣的女子捧着头慢慢坐起。

“七儿……我脚冷……你脱我罗袜做什么,着凉又要好一阵子没法下床……”她又两声,一颗头没力地来去,似是无法控制自己。

他乌眸轻眯,寻思她此番举动又是在做何把戏?

过了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自言自语道:“……大夫呢?来过吗?你拖不动我……白起哥呢?他怎么不抱我上床……到底谁有闲替我换衣,却残忍让我在地上着凉……我要当强壮的北瑭女人,这样冷我,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浑水里?她还要害多少人才够?尉迟恭真有掐死这女人还天下人太平的冲动。

他没空再跟她耗在此处,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声道:“害人终害到己了吗?舜华,你该好好品一品这滋味。”

她闻言,像只猫弹了下,迅速转身,一见到有男人在房间里,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巴像颗蛋型,久久无法闭上。

“你怎么在这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没有看错,那是男人的胸肌吧?她眼睛毁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照着白起哥德大家闺秀范本,直接晕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没法马上晕去,低头拉袖一看,不知何时在哪里撞上东西居然擦伤甚重。

他慢腾腾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冷谈说道:“让开。”

她被那双冷冽的蛇眼吓到,狼狈地连连退后。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里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为把我弄上床,让伊人来个抓奸在场?”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连看都没看过,她只力挺他这个配角好不好!平常尉迟恭到访时,面色显冷但口吻甚是和缓有礼,有几次他声里有着轻浅的温柔,她还怀疑他对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怀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么会将她丢到这里?

“……我哥呢?”她颤颤问着。

“你哥?你哪来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华,眼下你居然连白起都敢动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紧张兮兮地退后数步,最后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

要不她眉间残留的戾气,尉迟恭差以为自己正在欺负一头浑身发颤的小白兔。他思绪略顿,回顾以往,不记得她有过这番求饶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万万不妥……”她结结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后……虽、虽……但也不能随便让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杆直了直,但还是很快地软了下来。

“絮氏之后不得出京师城门。如今的絮氏之后,只剩最后一个,眼下她活不过几年,正在白起家里。你提她做什么?”

舜华一头雾水,但她被那句活不过几年的话吸引,便低声道:“你预言活不过几年……所以,你下毒来让预言成真吗?”

“下毒?”他轻眯起眼,在她惊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脸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心里有着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牵累到我身上来。”

尉迟恭当真动怒了。舜华面色僵硬,没仔细听清楚他的话,目波直直望着他随意垂腰的发……晕暗的烛光下,他身后大红床幔衬着他容华若艳火,酒色流光在青丝上流动……她头好痛啊。

“那个……尉迟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无意啊,我对你……还不到以身相许……”她含泪撇开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玉簪。

尉迟恭听她问非所答,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头轻轻挑起,以示疑问。

北瑭男子未束发只能让自己的妻妾看见,她目前还没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华一向秉持着不出门也能知天下事,她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认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规则的。

“……你究竟在搞什么?”他声音有疑。

他不知耻,但她指耻,于是,舜华看向他身后的床上,张大嘴错愕道:“有头牛在床上!”

“……”

不受骗?没关系,再来!她掩嘴叫道:“看错了,原来是个女人呢!”

尉迟恭看她一眼,徐徐回过头,舜华肩头一门板,趁势钻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没有任何人,尉迟恭沉默片刻,实在无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觉得这一切像闹剧,她是那个极欲逃命的良家妇女,而他才是逼良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确定伊人不在房内,他会以为她在演戏给谁看。

他又想起方才她额头肿起一块,莫不是撞头了胡言乱语吧?

她撞不撞头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随意束发,再探探衣袍,负手慢步出去,接着,他面色微不可见的一滞。

此处庭院错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没能跑出去,这里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吗?怎会连自家庭院都找不着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着左边,道:“如果你是在找门,庭院的门在那里。”

她略略犹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确定没骗她后,她气喘吁吁往那里冲去。

这简直的莫名其妙,他想着,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她像无头苍蝇钻来钻去,亏着她一身好体力,让他差以为她对迷路很有兴致。他不时好心为她指方向,同时与她保持距离,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

当她循着丝竹之音跑上曲廊时,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所经之地,没有任何藏头藏尾的谋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图自己利益,一手导出这一出戏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他正推敲时,她已奔到廊道尽头,乐厅就在眼前。她倚着廊柱揪着衣服小口小口喘着气。

她挑眉。原来这良家闺女她练过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难道她当戚遇明是小娃儿,会被她这忽然的良家闺女样儿骗了?

她回头看他还在,芙蓉面上露出无比惊恐,还是那个蛋型嘴。

也许,他下回有机会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闺女小嘴张这么大会吓坏人,仿得还不够真。再者,她画眉过锐,实在……不衬她此刻的惊慌小兔样。

他看着她拉扯着裙摆饰赤足,举止娴雅上前询问那些颤抖的婢女——

“请问,白起在哪儿?”

他双臂还胸,做旁观状。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乐厅里,为何还要装作不知,仍是配合答着:“白公子正在厅里。”

她的头微微探进厅里,就再不拔不出来了。

他见她后脑勺连晃一下都没有,似乎非常专注地看着乐厅里奢华的景象。

厅里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该是轮到崔府家乐在赛舞,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他徐步走到她身边,往内看去,果然是她的家乐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满脸惊奇状。

“白起不就在那吗?”他指往左边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么?出了问题,竟能让你学起乡巴佬?”

舜华闻言。满脸通红,一抬头见是他,极力掩饰表情退后几步,对着一旁婢女道:“请你通知白起公子,说是舜华已然清醒,身子无恙,请他出来一见。”依她推算,这户人家里应有名医,白起大哥才带她来就医吧。

尉迟恭皱起眉头。“你不进去?”

舜华瞄瞄他,温声道:“小女子不便入内。尉迟公子不进去么?”大有他这个奸人进去,她在外就能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声道:“你这个良家闺女倒是装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与男子共宴,平民女子则否。你这是在学伊人吗?”

“……”《京城四季》里提到过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儿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阶层。但,也正因戚遇明是名门富户出身,伊人因此随他走入上层社会。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后、古老的名门金商出身,虽然现时已无金商,北瑭富商由低为高依序是小富家、富家、小富户、富户,名门富户,她这个絮氏算是最低阶的小富家,但,与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应该稍稍有价值一,尉迟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吗?

她犹豫一会儿,错失为絮氏出头的机会,听得他对着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连壁叫出来。”他又转向她,道:“你不想进去吗?戚遇明跟伊人就在里头啊。”他指着右边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对男女看去。

“原来……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吗?果然天生一对啊……”

那声音,简直是在赞哎,像一个临终人终于获知最后一件重大秘辛,满意了、甘心了、得偿所愿了,可以升天了。

他轻感诡异,望往她的美目。她眸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个三姑六婆住在那里面交头接耳。

他抚着额角,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阁阁眼,轻压压眼尾,确认自己没有被迷药所迷惑。

“当家!”十八、十九岁面红齿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见舜华先是一呆,而后又看看尉迟恭,立即机灵地朝他做一大礼以示歉意。

“别叫她当家,现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声道:“连壁,你下的好药啊。”

连壁厚颜笑道:

“尉迟少,我当家本着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里喜欢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欢喜吗?”

尉迟恭冷冷扫过他一眼,连壁立时闭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华伸长细白的耳朵。

尉迟恭指着她,道:“带回你的当家……这位平民姑娘撞上头,晕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带她回座吧。”

“……里头真有小女子舜华的位子?”

连壁早已习惯当家百变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绝对要当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眯眯地,马上领路。“的确有小姐位子的。”

她迟疑一会儿,小心地跟着进去。

尉迟恭尾随在后。她不时拉着裙摆,学个乡巴佬偷偷东张西望,但,他不得不说,她行止高雅娴静,少了几分霸气,多含蓄,越发地像大家闺秀了。

他顺着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这有什么稀奇的?她的眼里都装满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迟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乐厅右边席上的男女,再转向左边白起这席。

白起不动声色。

舜华拎着裙摆,试着挤到小桌后与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着痕迹将她抵与席外,微笑道:

“舜华,我敬你吧。”

“敬我?”

连壁赶忙走过来,差婢女送来温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时钟鸣鼎食重现,我有幸与会,这酒是该敬的。”

果然是钟鸣鼎食!舜华方才进厅时就发现宴会坐席依北瑭古礼,坐席无椅,仅有小食案,宴乐歌舞,简化过的钟鸣鼎食,与白起哥说的一年前崔舜华重现古食一般模样。

她接过温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难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让她喝白粥,不准吃重口味的食物与酒,这次……

她稍稍往他头凑一凑。“哥……我找不着鞋。现下是赤脚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会儿,没往下瞄,又听得她诧异道:

“我病着的这些时刻,你已经把嫂子娶回家了吗?”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没有金红线。

金红绣线除了在提亲时用外,知道成亲洞房前,都会保持这样的金红在袖边,以示此人已有婚约,北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着一般华丽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阵子了,吗?这么快就把柳家姐姐娶回白府?

白起往尉迟恭看去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只在额面比个手势,示意她撞上头,一时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这,别跟咱们抢,连壁,带她回座。”尉迟恭道。

她啊一声,看着白起。白起默不作声,她一头雾水地被连壁请着走了。她喃道:“这里的夜宴跟哥一年前说的一模一样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归来细细说与她听,听得她口水直流,连白粥都喝不下去了。

连壁笑着:“哥?这是可深奥了。小姐要认兄长,放眼北瑭,还真没敢有几人有这地位能承下。在北瑭里,这种夜宴虽然已经简化许多了,但只有咱们当家敢做,一年前?谁敢?小姐,你位子在这呢。”

“……这是主位吧?我坐在这里?”她错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给她一暗示啊。

稍远的白起与尉迟恭听见她的疑问。白起撩过袍摆坐下,问道:“又在搞什么鬼?”

尉迟恭暂时盘腿坐在他身边,袍摆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头了,一时搞不清自己是谁,也可能在作戏。”

白起应了一声,对此显然没有太大兴趣。

尉迟恭又道:“方才她主动提起絮氏之后……”

白起手下一顿,看向他。

尉迟恭道:“说不得等她清醒后,过两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吧。”

白起皱起眉头,嘴里答道:“多谢。”他心里略有歉意,先前他见尉迟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那女人动的手脚,他不打算插手,与她保持距离,才是保已得万全之策。

他见尉迟恭抚着额角,似有头痛症状,便道:“要不舒服,就找个理由走了吧。”

“这里的熏香过重令人头痛,不碍事。”

白起闻言,调整呼息。尉迟恭确实染上一些香味,不难闻当过浓,他寻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华长病着,房内时常有药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种出了南临的香叶,但味道毕竟不如这种刻意制造的香气浓郁,无法彻底掩去房里药味。

他又望向尉迟恭。尉迟恭没有离去,正是因为对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从商富户的税李,伊人日日跟着戚遇明,难得有一日得见,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对姑娘笑一笑,说不得,情势逆转。”白起说道。

“白兄有见地。”尉迟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总会拉着他说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话,但这种话他也不会对其他人说。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个没有势力的孤女,对丈夫完全没有助益,戚遇明与尉迟恭暂时瞎了眼去风花雪月,他就做个旁观者吧。

“请问……此地主人是?”主桌那头有传来断断续续的问语。

尉迟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经不惊讶她的坐姿端庄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桌上牛羊肉,那极力掩饰垂涎的样子实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让他以为坐在那里的女子许久没有食肉了。

此时,连壁笑着配合她的游戏,答道:

“此地主人是崔家舜华啊,我家主人名动京城,小姐没听过吗?”

“……崔舜华?”她迅速瞪向连壁。

连壁嘴角还是笑着,面不改色回避她的目光,道:

“对了,小姐,该是判定胜负的时候了。”

“胜负?”

“今日小结请教坊派出舞人乐师,与府里的十二色拼舞乐。你下令要是府里十二色输了,就要砍去他们的手脚筋,让他们一生不得弹乐跳舞呢。”连壁笑着说,击掌两声,场中舞乐借停。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道:“不……我没说过这种话……”

“是是,是连壁说错。是主子说的,与小姐无关。”连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银盘,盘上锦巾间正是闪亮亮的匕首。

舜华瞪着匕首,随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视若无睹,独酌他的酒。

尉迟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极。

她又略略扫过其他来访的贵族富户,不是与白起哥、尉迟恭一般,就是抱着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着,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里据说刚直的戚遇明,他眉头紧缩却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边的伊人正求情地看着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连壁问着。

“当家饶命!”伶人尽数跪地。

事已到此,舜华再迟钝,也知其中必有问题。从今晚她醒后,处处觉得不对劲,不只像个强壮的北瑭女人跑来跑去没有睡倒在地,连白起哥都视她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许吃清粥淡菜,哪来过这种夜宴吃牛吃羊,桌上满满精心调过的重味酱料全是白起哥不准她碰的。

今日众人神色皆惧她三分,她不以为絮氏在现时北瑭有任何影响力,更甚者……她隐隐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梦中是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从春燕一路梦到现在吗?

还是……庄周晓梦迷蝴蝶,现在她是庄周,还是蝶?

“小姐?”连壁见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轻喊着。

连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里早看过,就是那个被崔舜华看中送入宫阉的孩子。一个被宫阉的人,怎会笑得如此没有心机?这真是在梦里吧?

但怎么连他也入她梦里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轻轻拿起,凑到眼前。

一双风采流转夺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带着锐气。

一张绝色芙蓉面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谁啊?”她沙哑地自问。

“你还会是谁?你是崔舜华啊。”清冽的男声自白起那桌响起。

舜华怔怔看着尉迟恭自几案后大步迈来,长身玉立有意无意挡在跪伏地上的舞人乐师面前,他朝连璧道:“去取镜来。”

连璧赶紧拿过镜子,尉迟恭还不及接过,舜华起身要抢,跪久的双腿一时发麻,踉跄几步,幸得尉迟恭及时攥住她肩头稳住。

舜华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抢过镜子,对镜而照。

晴天霹雳击中她的心口。

这……这是谁啊!

哐啷一声,铜镜碎在地上。

周庄小梦迷蝴蝶,她是周庄还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华,那,以前那个絮氏舜华呢?

那个絮氏舜华又是谁?

半个月后——

崔府大门缓缓开启,崔家唯一的当家抱着沉重的木盒,略略东张西望走出来,当她对上在轿子旁笑嘻嘻的连璧时,心跳漏了一拍,又见恭送她出府的仆役排排站,她心头苦着,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钻入轿里。

“起轿吧。”她道。

连璧放下轿帘,应了声,对着轿夫道:“去白府,走大宝街那条。”

轿身一起,微微晃着,舜华紧紧抱着木盒,宁愿丢名也绝对不随便把怀里盒子抛弃……不不,命不是她的,多少还是要保重些。

她低头看见自己为了抱紧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泪。崔舜华干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人的衣袖偏窄,哪会露臂,现在她动不动就露上一露……

随轿步行的连璧三不五时瞟进轿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嚣张大气些。这些天她已经够不像崔舜华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崔舜华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第二章(2)

明明是崔舜华的面皮,明明是崔舜华的身躯,但,她确实不是这位崔家舜华小姐。她连连躺在床上三天,试着由蝴蝶变回周庄去,可是不管醒来几次,她都还是那个梦里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么?”她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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