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后,庆登科终于有些好转,寸步不离的刘氏这才放下了心来,然后,终于想起那个没有保住庆家子息的儿媳。
这四日便是音顾为喜眉争取来的时间,桑梓哪里也没有去,只留在屋里替她细心调养。面对刘氏,是迟早的事,可是若在小产之后立即便袭来风雨,只怕喜眉承受,恐这一生都会落下难愈的病根。音顾想到那天逼庆登科吐一口血,看来还是对极的事。
也正因为以庆登科为借口,音顾便一直住在喜眉的院子里。
喜眉已经能自己下床了,这几天她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院子里的那一角发呆。在那天生气之后,她倒是又很感谢音顾把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葬在这院子里。她知道下人们在说不好听的话,但她管不了,她只觉得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有她孩子的一丝存在。
可惜,这院中一隅的安宁还是被打破了。
刘氏这回没有领许多人,可是气势却一也不相减,到了喜眉院子里便径直走到偏厅中坐下,手一指地,喜眉便跪了下去。
这是庆家的家事,音顾并没有参与进去,她和桑梓坐在另一间房里,静静地喝着茶。
喜眉跪下了,小弦自然也跟着跪下,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跪了一厅,一时鸦雀无声。
“说说看,”刘氏开了口。这几天她担心着儿子所以吃睡都不安稳,此时声音倒没有平时的厉气,“孩子怎么没的?”
喜眉咬了咬牙,俯在地上:“喜眉愧对庆家的列祖列宗,愧对您的厚望……”
“别说些没用的,”刘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只问你孩子是怎么掉的?”
“……是我……不小心。”喜眉低声应道。
“不是不小心,难不成你是成心要害死庆家的孙子?”刘氏一拍椅手,怒道。
喜眉依然没有抬头:“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一只鸽子飞进来掉在地上,我……就去瞧瞧,然后……”喜眉似是忆起什么,一时惊恐地住了嘴。
关于她到底为什么会摔一跤跌倒在地,音顾没有问她,小弦没有问她,谁都还没有问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深夜梦境中,那门缝里乍然出现的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孔到底是怎样的可怕……
真真是活见鬼的感觉,饶是她在乡下见过鬼火,听过老人讲鬼的故事,也还是猛然受惊。可是,这世间的鬼又在何处,那鬼到底是谁,她不知道,甚至已经不确定那时是否只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而已。
“然后?然后什么?”刘氏急问。
“然后……我看到一张鬼脸,”喜眉抬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真的,我真的看到门外有一张鬼脸,好长的獠牙,还吐着鲜红的舌头,眼睛瞪和比铜铃还大,我吓了一跳,就摔了一跤……”
整个厅里依然鸦雀无声,有人被喜眉所说的情状吓得头皮发麻,又有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而刘氏则是静了一会儿,然后嗤笑出声:“鬼脸?形容得倒挺真切,可是,喜眉,你不小心摔便摔倒了,做什么要编这谎言?”她冷着脸又道,“自己管不住这一双腿喜欢在院子里走,又何必说看到什么鸽子,再说,一只鸽子而已,又没什么稀奇的,怎么就这么好奇非要去看一下?”
喜眉一呆,缓缓又垂下头去。看到一只鸽子突然就这么掉在了院子里,她一时还以为是音顾的那只,便跑了出去看,哪里会知道……
像一个设好的圈套,竟然还知道拿什么来诱她出去,可是是谁会做这件事,喜眉抬头看了刘氏身后的王怡月一眼。
可惜王怡月心中早就咬定对策。若是喜眉不开口则罢了,她若说出这是个局,那就只有把纹儿推出去,反正这个丫鬟她迟早都要处理的。
喜眉一时没有说话,刘氏则断定她心里已经认了:“我说过多少次,要你呆在屋里安心养胎。听说你娘身子也差,也曾小产过,你怕是就向着她了。”刘氏皱着眉,毫不避讳地失望道,“早应该想到这,也就不会让你进庆家的门了。”她看着脚边的喜眉,越看越不顺眼,“你没保住胎,还连累了你家夫君重病几日,真是不祥。”
喜眉一语不发,柔顺地埋头在地上。
“对了,”刘氏突然道,“那死胎呢?”
喜眉身子一震,回道:“已经葬了。”
“什么?”刘氏立眉急问,“埋在哪了?”
“就在院子里。”喜眉回头望了望门外,但再转回头时,却看到刘氏已经站了起来,一脸铁青。
“把死胎埋在院子里,你可真是我们庆家的好媳妇。”刘氏咬牙切齿道,“那东西满是晦气,怎么能埋在人住的地方,你是要破了我们庆家的这块风水宝地吗?这真是造得什么孽……”刘氏疾快走向门外,扫了一眼院子里,并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回头厉声问道,“都愣着干什么?”
跪着的人便全站了起来,齐涌到门边。
而喜眉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跪成了一块顽石一般。她的心里也像石块暴露在寒夜里,冰冷冰冷的。
她从没有这么冷过。
刘氏见喜眉没有回应,便叫了个院子里的婆子问,那婆子立即指着院子一角,那儿仔细一看,便能见到个小土丘。
小弦从旁爬到喜眉身边,把她扶起来,低声道:“少夫人,千万别惹夫人生气……”
喜眉缓缓抬起了头,脸上一片泪痕,她终于迟钝地隐隐觉得,那孩子若是生下来,恐怕也是不得人喜欢的。
而刘氏此时已在外面高声叫着:“来人哪,把锹拿来。这是谁埋的死胎,隔了墙正靠着主屋那边,可算没安好心了……”
喜眉终于崩溃了,脑子一下子便如火烧一般。她推开了小弦,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嘴里也力压着刘氏的声音:“谁也不许动!”
所有要找东西或是干站着的人都吃了一惊,纷纷让开了身子,由着喜眉跌跌撞撞地冲向刘氏,最终扑到在她脚边。
“夫人、婆婆、娘,求您了,”喜眉合什拜道,“孩子已经埋了便埋了,再挖起来,您不会替他冷着么?就算他没有活下来,也是庆家的骨肉啊,埋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孩子,我愿意他就在我的院子里,我不要离开他……”
刘氏移开一步,依然冷着脸道:“你还是起来吧,我告诉你,再怎么样,那死胎也进不了庆家的坟地,你不必用这种方法激我。”
“喜眉没有,”喜眉跟着移膝,“求您不要再惊吓他了……”
“人呢?”刘氏没有理她,转头喊道。
喜眉绝望了,她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个衣着得体,体态盈福的妇人,心里寒得要结成了冰。她甚至觉得这整个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在拿眼斜视着她,都在打量着她身后的那座小小的坟冢。她张开了双手,如同张开一双翼,只为护住身后那片小天地。她的眼里迸发了进到这个庆家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神采,一种能将冰燃烧起来的绝烈:“你们谁若敢往前一步,我就与她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