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悼王熊疑,(昭王[芈轸]四世孙。)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得了。)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芈疑)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吴起一生学问,只是爱养兵心。)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悼王(芈疑)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芈疑)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yín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省无用以济有用,未尝不是,只是杀身之祸已伏于此。)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勤,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芈疑)之世,不敢加兵。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却是这些人无礼,不得以吴起为罪。)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好主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僇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好主意。)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月余,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乱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余家。(却是该杀,不为无辜。)髯翁有诗叹云: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余智也。诗云: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姬骄)之二十三年(-379)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妫姓,田氏,名因齐)。魏侯罃(武侯[姬击]之子。)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姬罃)也。
再说齐威王(妫因齐)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亏有后面之改过,不然难为国矣。)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驺忌之以琴见,只在好音上生情耳。)威王(妫因齐)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琴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威王(妫因齐)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zhǐ,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说琴理处,亦正引入君道处,亦自然不牵强。)威王(妫因齐)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一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这是正下说词。)威王(妫因齐)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妫因齐)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后面之处置即墨与阿大夫出于此。)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妫因齐)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kūn,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淳于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髡又曰:“辐毂gǔ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为隐语者不难,难在解者,驺忌不特能解,而且敏捷,宜其足以服髡也。)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大才,吾所不及!”(淳于髡能服善,还是好人。)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驺忌亦用淳于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今兖州府东阿县。山东阳谷东)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县在莱州府。山东平度东南)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妫因齐)。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这两个使人都好。)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即墨大夫先到,见朝威王(妫因齐),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妫因齐)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卖情者要卖情,出气者要出气,想必一样兴头。)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妫因齐)召即墨(山东平度东南)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繇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妙甚。)又召阿(山东阳谷东)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妫因齐)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路,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更妙。)众皆泣拜哀求。威王(妫因齐)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齐扫兴。)有诗为证: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守南城(山东费县西南八十里)以拒楚,田肹守高唐(山东禹城西南)以拒赵,黔夫守徐州(即薛县。山东滕县南)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只消国内大治,诸侯便自然畏服,最宜留意。)威王(妫因齐)以下邳pī(今邳州。江苏邳县东。)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齐称王,故相国僭称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姜小白)、晋文(姬重耳),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更为所见者大。)因假王宠,以临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妫因齐)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又安放得好。)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威王(妫因齐)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洛阳),朝见天子。时周烈王(名喜,安王[姬骄]子。)之六年(-370)。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姬喜)大搜宝藏为赠。(空谷足音,自然该喜,而齐威却亦未尝不利,驺忌之说,妙哉。)威王(妫因齐)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山东临淄)、楚(湖北宜城)、魏(山西夏县)、赵(河北邯郸)、韩(山西临汾)、燕(北京西南)、秦(陕西咸阳东)。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余国如越(浙江绍兴),虽则称王,日就衰弱,(属萤火虫的,只亮得一亮。)至于宋(河南商丘)、鲁(山东曲阜)、卫(河南濮阳西南)、郑(河南新郑),益不足道矣。自齐威王(妫因齐)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秦献公(嬴师隰)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可惜我不生于此时,致有贫穷之患,一笑。)周太史儋dān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余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嬴师隰)薨,子孝公(嬴渠梁)代立,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主意便好。)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贤臣应募而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