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怎么……?」
妈妈很平静地看了看我,「我洗的炕单一个人拧不动,过来跟我一起拧干我
好晾晒。」
原来,是魏副政委亲自安排的,要妈妈在家里写反省材料,不用再去公大
院挨批受审,也不用再去生产队的田里干活。可从我到家一直到天黑,妈妈除了
将房子象过年时那样收拾的干干净净,将铺炕的被单洗的干干净净,又将我的和
她自己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她一个字的反省也没写。
因为这次捕国民党特务没有涉及到我这个年龄的,全天我便无所事事。
到了晚上,我正西屋里玩弄着一支新捡来的弹壳,研究它属于什么枪的子弹
壳时,屋门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正要出去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他妈
的洗干净了?」这就是那个魏副政委,很快的,他不等妈妈答,便又说道,
「今个好好审审你。」说的是审,但话语里却听不出半点以往那种肃杀的火药味,
反而象是一种十分轻松的玩笑似的。
妈妈迎了出去,低下头,轻声说道:「破鞋郑小婉接受总指挥批斗。」
奇怪的是,妈妈的话,内容虽然都是以前遇到造反派时的内容,但口气里却
也同样显着十分的轻松,甚至玩笑。
「嗯……这他妈的才乖,来来,我先检查检查你这里面……」
「啊!」妈妈的一声尖叫,随即便是明显撒娇的声音,「哎哟!你的手好大
劲……」紧接着便小声地,「孩子在屋里……」
魏总指挥稍稍压低了声音,但依旧比别人的声音响亮,对着妈妈说道:「你
跟我说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叫什么兰?我今天怎么没看到?」
妈妈答:「鹿一兰。她是……」
「行了,记着了」,魏政委打断了妈妈的话,「弄死她还不跟弄死个蚂蚁似
的,到时给你报了仇,你得怎么报答我?嗯?哈哈……」
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到,妈妈已经被他用力地揽在怀中,小声地答:「首长
……把她打倒别再欺负我就行了,可别弄死人呀!」
趁着魏副政委搂着妈妈进了东间屋子,我悄悄地溜了出来。
又是一晚上我没家,不过这次是在二嘎子家住的。
天亮了,在二嘎子家吃了一块棒子面贴饼子和一碗棒子面粥后,我又溜到了
公大街上。因为抓捕反革命,生产队没人组织劳动了,学校没人组织上课了,
就连作也关门了。而因为什么组织全都散了,这几天也就没人再管我们这些
半大的孩子们,于是我们便四处地闲逛,要是看抓捕反革命了。
随着看热闹的人们,我又转到了公那处大院里来。在这里,我看到了昨天
没有看到的鹿一兰,不过她仍然没有象其他四类那样被捆绑,而是紧紧地跟在卫
小光的身后,提了一个暖水瓶给工作组的人们倒茶。那个坏蛋副政委走进了院子,
站住脚,叉开两腿,倒背着手,冷冷地看着这个穿的远不如往日那么高调的女人,
半晌,才低沉着声音,虎着脸,对她叫道:「你,过来。」
鹿一兰转身走到魏政委的面前,看到他那张脸,全身极不自然又纯粹下意识
地立正,脸上说笑不是笑说媚不是媚的冲着他叫了一声:「首长。」
魏政委直直看着她,「你就是那个利用学唱样戏歪曲破坏阿庆嫂革命形象
的?」
听到这话,原本还强控制着自己的鹿一兰再也无法禁止住自己的抖动,好的
双腿使劲并拢在一起,「我……我……」我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原来的抖动
并不因为双腿的并拢而减轻,到象是变成了力似的更加颤拌起来,连向前倾斜
着的上身也开始发抖了。
魏政委突然大喝一声:「捆起来!」
于是,几个如狼似虎的工作队员,三下五除二便将鹿一兰五花大绑。
「首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我……」
「借唱样戏的机会,用淫秽下流的色相歪曲地下革命者阿庆嫂?反革命之
心不死呀!哼哼!你的干爹都是谁?他们在台湾怎么给你下指示的?老实交待出
来。」魏副政委严厉地问道。
「当当」两声枪响,一个「国民党」在我身后的大院子里被枪毙。
枪声震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声,没有出现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尖声喊叫,没有
人哭,甚至连树上蝉鸣也一下子全都停止了。
几个员将那脑袋上还在往外喷血的死尸拖了出去,再头时,鹿一兰已经
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卫小光没有保护好鹿一兰,昨天还伪装革命妄图逃避打击的她一下子被打倒
成了国民党反革命。
连续三天,那姓魏的天天都到我家来,有时晚上来,有时中午也来,但都呆
不久,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后便走,他是总指挥,事多。
妈妈仍然没有被提审,也仍然没有参加员们的劳动,一连四五天,天天在
家反省,却一个字也没写过。
这天中午,妈妈闲的没事,便将院子里种的几架豆角收拾了一下,摘了很多
的豇豆,那豇豆长长的嫩嫩的,妈妈双手抓住,正要往屋子里走时,邻居的赵大
婶正好从矮墙的另一侧出现,于是妈妈便走到墙边,隔墙举起那一大掐子豇豆,
对着赵大婶笑着说道:「四姐,刚刚摘的豇豆,太多我吃不了,您拿去吃吧。」
没想到的是,一向友善的赵大婶却突然象是被蜂蛰了一般地高声叫起来:
「呸!破鞋!看来斗你斗的少了,不要脸的!」
妈妈举在半空中的双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人也整个地木了。
赵大婶却并不解气,又叫起来:「离我远点,我嫌你脏。」
妈妈这才开始又动作,低着头,退了几步,然后快速朝着屋子走去。
我站在院子里,没有听到妈妈的哭声,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哭,呆了好半天,
才犹豫着也到屋子里。
可我刚刚进屋,正想跟妈妈说什么时,没想到的是,赵大婶却急急地走了进
来,妈妈仍然象往常那样站立起来,这或是出于礼貌,或是出于被管制对象见到
贫下中农后必须的动作。
赵大婶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姐姐给你陪个不是,刚才我话说的太冲了,别
恨我呀!唉!也不怪你,这年头谁敢不从他们呀,别说你一个四类了,就是贫下
中农,也不敢得罪他们呀!」
赵大婶的话,在村子里有一定代表性,但并不全是,在村子里,我就听到有
人议论,说哪个地家的媳妇,因在挨斗时让人摸了奶子,家就上了吊,说哪
个富农家的姑娘,挨斗时让人扒了鞋摸了脚,没家就投了河,说这叫女节,说
一个女人这样让人玩弄就应该去死。后面便说到妈妈、说到那个姓魏的副政委,
话也就很难听了。
姓魏的副政委去县革委会开会,要开两天。晚上八点多钟,因为既没有电影,
也没有批斗会,戏匣子也只有少数的几户人家才有,缺少娱乐的员们便早早地
钻了被窝。我和妈妈也一样,铺好了被窝,妈妈借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花偷看一本
苏修的反革命的小说《第四十一个》,我也睡不着,戴上矿石耳机,收听中央人
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连播《金光大道》。
就在这时,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夜晚,我家的外屋突然有人敲门,声音很小,
但因为我家没养狗,屋外又十分地静溢,这细小的敲门声仍然十分地清晰。
听到这声音,妈妈连忙将那反动小说藏到墙柜后面的一个盛满了中药渣滓的
破木桶内,然后才下炕,打开了外屋的门。
一个女人一下子闪进门来,象是作贼似的头张望了一下,看到的确没人盯
梢,才赶紧关好屋门,一下子抓住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郑姐,他们
要送我去县群专队,姐姐您救救我吧!」
我和妈妈都惊呆了,好半天,才认出这女人原来竟是鹿一兰。她所说的群专
队,是一个专门的斗争组织,那年头谁听到这三个字,大概就跟汪伪时期听到魔
窟76号或是听到二战时德军集中营一样吧。
不等妈妈说话,鹿一兰又说:「那天我帮助他在梨树窝棚里给老田家的女儿
破处开疱的事……还有,那天在学校会议室我和郑姐您一同招待县里来的齐任
的事我也都没交待……还有那天我让林校长……这些您别说呀,只要您也别说出
来,就没人知道……」
「行了」,妈妈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
又不是群专队的,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鹿一兰开始变得吞吞吐吐,「只要……只要魏副政委说不让我去……就行。」
妈妈脸色一下了变了,鹿一兰偷偷看到了妈妈脸色的变化,却仍然不放弃地
继续求道:「我真的怕呀,到了那我就活不出来了,您救我呀!」
她的话使妈妈想发作而又找不到词句的处境得到缓解,便不再纠缠她刚才的
话,反而象是找到了某种得以骄傲的资本,直直看着鹿一兰,然后反头高高地向
着一边扬去,冷冷地,「我凭什么?」
妈妈面无表情、或者说一副冰冷表情地看着她,没再说话。
鹿一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郑姐……我不知道
该说什么了……我不是人……」
妈妈看着脚下的鹿一兰,还是没说话。
鹿一兰抱住妈妈的腿,「您啐我、煽我,解解恨吧。」
「你出去,出去,别把他们招到我这来。」妈妈依然冷冷地说。
鹿一兰不走,又说了许多可怜的话,才离开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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