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我的头髮很短,擦一下放着等会就乾了。
啊,那一页有个地方需要更正。
」茱莉亚指着我还没开始看的第二张,为了提醒我她正在说哪一段,手指头还跟着上下摆动。
可惜的是我只能像个傻瓜般一味地点头。
茱莉亚的聪明不是乱盖的。
她从我理应完美的反应中很快看出端倪,于是叫我把那张与下两张相关的资料先放回桌上,等她将一些可能写错了的部分都修改后再看。
然后她走到床尾,也就是整齐堆着她带来的棉被或其它杂物的地方,那里离床舖只有不到半公尺的距离。
我趴在床上,将下巴靠在床尾的小栏杆上,看着茱莉亚整理起她的衣服。
这幺说来,就在我待在这儿的经验,鲜少有人会在宿舍房间里穿着墨绿色的配给衬衫搭配给短裤,因此茱莉亚简单的穿着让我觉得非常新奇。
不管是在哪一栋宿舍里,配给睡衣永远是我们的首选。
若非考量到必须走出房门,大致上不会有人想穿那质料差、怎幺穿怎幺不舒服的衬衫吧。
我看了看茱莉亚迅捷的手脚,然后将视线移到她的衬衫上。
「啊啊,茱莉亚好好喔。
」不明所以的茱莉亚停下了动作,看向我这儿说:「我怎幺了吗?」「妳不是没有穿胸罩吗?」茱莉亚的眉头微微皱起,用有点急促的语气说:「是忘了带出来,待会回房里再穿。
这有什幺好?」「方便啊。
即使懒得穿胸罩、光穿一件衬衫也看不大出来……」「说什幺傻话……」看着脸颊微红的茱莉亚,我嘻嘻笑了笑,她又继续折那件不小心弄乱的军服了。
在整齐的棉被上头放着整齐的衣裤,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看着看着,很快就感到腻了。
目光一会儿飘到茱莉亚的动作上,一会儿看看四周,然后我在她的棉被旁发现了一样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我房里的东西。
将右手从小栏杆的夹缝间奋力伸出、好不容易才碰到地板,我吃力地伸展一番后,终于用中指及无名指将它夹了起来。
是一个稍微有点厚度、光泽黯淡的硬币,我想直径也许有三公分长。
「嘿──这也是从西方带回来的吗?」我仔细端详着那枚硬币,就像在枯燥的会议中突然发现有趣的事物那样,然后得了一个对笨蛋来说相当精闢的结论──它是纯银製的。
茱莉亚将折好的军服放到长裤上,在床边蹲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不对,从我转头看她却没有回应这点看来,她应该是在看那枚硬币。
茱莉亚挑起一边眉毛、把蜷起的右拳放到下唇前,谨慎地(说是神秘兮兮似乎较为恰当)问道:「妳拿着这东西,没有感觉到什幺吗?」由于她的语气相当认真,可能正拿着某种坏东西的我突然感觉一阵阴冷。
这是早已废除多年的东西。
根据我待在谍报部的印象,至少在最近两百年内,各地货币已改用造价低廉的纸钞了。
过去遗留下来的金呀银呀早就蕩然无存,不过,或许有的地方还会用铜板交易吧。
无论如何,这类型的硬币──像这样不再具有货币价值的银币或金币,随着世代的变化,已经成为非常、非常稀有的东西。
胡乱想着的我表情变得很僵硬。
「感、感觉……?」茱莉亚神情凝重地点头。
「一般人碰到这东西,不是全身起鸡皮疙瘩就是突然吓得扔掉……」我赶紧鬆开拿着硬币的那只手,同时非常快速地将身子往后一弹,转眼间就离落在床舖上的硬币将近半公尺远。
看到我如此夸张的反应,茱莉亚竟然噗嗤地笑了出来。
「呵呵……妳的爆发力很不错呢。
」茱莉亚抓起那枚硬币,然后笑笑地坐到床边。
我稍微把身体往后挪,好远离那诡异的东西。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幺表情才好。
毛毛的感觉都在茱莉亚若无其事地拿起它以后消失了。
说期待好像也有点勉强,既然茱莉亚都敢这样抓着,不就证明根本什幺事也没有吗?所以我最后露出了有点期待又不怎幺期待的神情(事实上我压根不晓得这表情该怎幺做,大概也只表现出期待的样子吧),指着她握住硬币的手说:「所所所以……那个东西难道是西方流传的下咒道具?」看到我的反应,茱莉亚好像很满足地面露微笑。
「噗,怎幺可能。
它只是个可以当古董的银币。
」「……所以是因为这东西超级贵重,才会让人摸到鸡皮疙瘩掉满地?」茱莉亚的笑容彷彿对恶作剧十分满意的顽童似地,蕴含了我不曾见过的愉悦。
即使同样的笑意可以在很多人身上看到,唯独行事谨慎、甚至可以说是一板一眼的茱莉亚,是头一次在我面前展现这种笑容。
看着这样茱莉亚,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茱莉亚将硬币放在左手心上,对它做出拍掉灰尘的动作,说道:「说出那种让人在意的话,不管对谁都很有效呢。
」我半信半疑地向她确认:「也就是说,那枚钱币真的不是什幺怪东西?例如诅咒头髮掉光光的……」「不是。
很抱歉吓到妳了。
因为妳捡起了它,不知怎地就想吓吓妳。
」我鼓起脸颊、耸耸肩说:「是没关係。
那算扯平啰?」「扯平?」「对啊。
昨天我也临时起意想吓妳……呃,显然我不该这幺做。
」「关于那件事我也很抱歉……」「好啦──妳说过好几次了。
」捉弄人的人反而丑态百出,真是令人难过的回忆。
况且,还是为了吓认真赶报告书的茱莉亚。
认真赶报告书……呜呃,愈想愈没立场。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嘛。
茱莉亚用参着一点苦笑的表情作为回应。
我摇了摇手,有点犹豫是否该靠近茱莉亚,但最后还是败给旺盛的好奇心了。
我动作轻巧地滑到茱莉亚身边、将脸凑到她下巴的左下方──也就是那枚钱币的地方,想看清楚币身刻划着的记号或币值。
茱莉亚似乎没料到我会对钱币有兴趣,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动作小心地将钱币递给我。
币身没有因为她刚才的擦拭变得更明亮,反倒有种愈磨擦愈晦暗的错觉。
黑色污垢在硬币正反两面结成硬块,即使用指甲抠也抠不掉,不知道它究竟被放多长一段时间了。
除了紧紧依附的黑垢,外层沾上的泥土也佔据了至少一半以上的面积,虽然已经变得乾硬,只要稍微用点力还是可以清得掉。
「这个东西,是我小时候在藏身的废墟中找到的。
」在我试着用小姆指的指甲抠掉背面中间的泥土时,茱莉亚补充道:「那里本来好像是座规模不小的铸币厂。
最初发现的人们在倒塌的屋舍里找到大量这种硬币,不过因为它们表面全部都被黑垢填满,外观看起来只是个圆圆扁扁的不明物体。
放着连小孩子都不愿去碰,熔掉也没办法从恶臭的黑泥间取出能用的东西,所以大人们只烧了几十枚,就在呛到无法呼吸的黑烟中宣告投降。
既不能做武器、也无法成为小孩子的玩具,这些东西才破土没多久,很快就被遗忘了。
」正如同茱莉亚所言,要不是她这一块硬币还能透过薄薄的污垢看出模糊的纹路,我想没有人会认为它是枚钱币或任何具有价值的东西吧。
不对,万一我根本没有在谍报部见过类似的东西,搞不好还会当成垃圾直接丢掉咧。
茱莉亚用她冷静的声音,就像在说故事般继续讲下去:「当切达人最后一次被迫迁徙时,原本居住地完全被毁灭,连同那些现今被视为重要古物的钱币或设施一起。
唯一剩下的,就是我带在身上的这枚硬币。
不过,比起拿去做研究、考证,我比较喜欢当它是一种回忆。
虽然每个人的童年大多充斥着讨厌且不愿回想的事情,但回忆终究是回忆。
时间赋予事物意义,所以我才会一直带着它。
」真是深奥的一席话呀,听完以后,让我产生了似懂非懂的感觉。
换做是我,也许连一点象徵性的东西都不会想要保存,哪怕只是颗小石子。
时间也许赋予了存在着的事物意义,那幺已经消灭的东西呢?我把硬币还给了茱莉亚,让被自己的想法绊得有点混乱的脑袋冷静一下。
「我还是比较喜欢活在当下。
」听到我这幺说,将硬币放入口袋的茱莉亚也表示赞同。
「很像妳会说的话。
不过,我也是这幺认为的。
过去固然有它的价值,但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嗯!说得好!毕竟生命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时间上。
或许有些人能够同时掌握她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然而对于我这种比较不那幺聪明……好啦,讲笨蛋会更好理解……对笨蛋来说,还能把握的事物才是最珍贵的。
啊啊,又想起了那些不幸阵亡的部下们。
得打起精神才行……「即使是现在,也有好多遗憾不断在发生。
」我让麻掉的双腿悬在床舖外头伸展,十指交扣的双手也跟着往外推,四肢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酥麻。
我一面发出诡异的声音,一面站了起来。
「好──打起精神!要很有精神地活下去,才对得起死去的同伴!」茱莉亚还是用她文雅而冷静的动作起身,不过平静的声音中却多了分感情:「是的。
今天也让我们好好加油吧。
」「嗯!不管会碰上什幺事,都要一鼓作气把它摆平!」伴随着思念与回忆燃起的干劲宛如火焰般在我的体内燃烧,热气化为游走全身的力量,让我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茱莉亚看到我热血沸腾的样子,接着笑笑地说了:「那幺,首先就来检讨那七十九张作战报告书吧。
」七、七十九张……!§英格丽曾这幺说:战场上的士兵们只能选择战死或累死。
战技与运气都到位的士兵往往能从最为猛烈的战场中活下来,她们肩负起巩固战线的重责大任,却也必须在幸运之神眷顾下目送身旁的同伴们一个个离开,那是相当残忍的精神折磨;相较之下,战技与运气缺一甚至缺二者就比较轻鬆了,她们毋须忍耐度日如年的痛苦时光,哪怕只是跟着大批人马围歼弹尽援绝的敌军,死神也会化为不知打哪儿来的流弹,在冲天叫喊声中宣判某人的死刑。
每每历经一场激战,总有三、五名躺在病院接受褒扬的士兵,她们可能只受了点皮肉伤甚至四肢完好,却因为精神崩溃而必须从前线退下。
任何人都有其极限。
拥有的实力与运气愈好,那个人就愈有可能被推上她的崩溃边缘。
当急遽转变的现实来临时,正是某个人崩溃的时候。
因此……时间来到下午一点钟,快要崩溃的我总算与茱莉亚一同战胜了邪恶的战后报告书。
本来倚墙放置的矮桌被拉到地板中央,加上两张座垫、一叠报告书,準备就绪后,恶战旋即展开。
茱莉亚写的报告书几乎无从挑剔,通常我只需将她编写的一个部分看完后,补充一些事项即可。
然而光是这样,就佔去了大半时间。
当我看完关于战前部队调动的四张资料,茱莉亚已经把她说要更改的三张报告书都修改好,并且开始着手修改后面七十张里,将近一半让她觉得应该有瑕疵的部分。
我们的工作速度非常迅速,而茱莉亚的速度说是神速也不为过。
乍看之下,即使眼前有堆积如山的工作,也能在几个钟头内通通搞定。
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乍看之下。
一般人也许对这幺多的内容改个一遍、两遍就心满意足,勤奋点的或许三遍。
可是茱莉亚在这六个小时内不停地修改、修改、再修改,好像怎幺改就是不满意,于是又提笔加上补充,笔尖敲在纸张上的咚咚声宛如恶魔的叫声。
在我好不容易赶完七十九张报告书后,茱莉亚忙碌的修改也总算告一段落。
当她笑容可掬地将满满二十一张补充资料交给我时,我整个人都瘫在桌子上,扶着发晕的额头,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接下那来自地狱的报告书。
这额外的补充花了我更多的时间。
新的诠释或重点被安插在逐刻淡忘的页面中,有时我得反覆看个两、三次,然后与茱莉亚讨论它的内容是否合宜。
通常,补充的部分要有七成以上具有全新的价值──或说是概念,我们才会将它编入书页中。
若不足,我们会把整理出来的重点写在原有报告书上,在角落写下好几句的注解,甚至贴上半张补充。
遇上几乎与原文重覆的补充资料时,茱莉亚会独自陷入沉思,然后着手写一则新的补充,再与我讨论。
除了上厕所与用餐时间,我们几乎都在赶这分报告书。
除此之外,只有在茱莉亚下楼更衣、领早餐的这段空闲,可以稍稍放鬆绷紧的神经。
茱莉亚端着一块圆形托盘回来时,我还未感觉到半点食慾,这可能与才刚看没多久的报告书有关。
两块手掌大的三明治、两杯柳橙汁,还附上两对可笑的刀叉。
茱莉亚决定先吃饱再继续工作。
我看着她抓起三明治、咬下一口,于是也拿起我那一分。
两片全麦吐司、尚算新鲜的生菜、经过整齐且小气的切割的火腿片与起司,与其用刀叉在盘子上将它们切烂,不如直接用双手抓住,像个饿死鬼那样吃还比较美味。
用餐完毕后,早晨的肚子虽然被嚼烂的食物塞得饱饱的,却没有那种「啊──好幸福」的感觉。
沉静了一会儿,茱莉亚把托盘交给外头的清洁员,我们继续讨论下去。
虽然花费时间比预期要多上不少,还好最后在下午一点左右大功告成。
茱莉亚把总共九十五张的确定版装订成册,我则是将背靠在床边,抱着枕头,发出好笑的呻吟。
「呜啊──总算是结束了。
」茱莉亚一边确认页数,一边回答:「妳辛苦了。
接下来只要呈交上去就没问题了。
」「对啊。
不过还得挑临时执行长不在的时候,否则会被问东问西的。
」「说得也是……还是由我代替妳去?」我挥了挥手,酸痛的脖子也跟着摇晃。
「那边的书记会认人,而且很会打小报告。
莉莉安就曾经被唸过。
」「这样啊。
」她把完成的报告书交给我后,就开始收拾桌子了。
我把报告书放在膝盖上,在首页签下姓名,然后把它扔到床上。
这时候,我突然觉得今天竟然能够不受干扰地工作,实在是很令人疑惑的事情。
对于我的疑问,茱莉亚给了相当有力的解答:「昨晚我预约了装甲机的维修排程,很幸运地排进了今天上午,队长们都得到第四维修厂检视各队概况。
此外,我建议今天生日的安娜能走一趟玛加达,那里有家新开的蛋糕店,只要她能抓希贝儿一起去就好。
」「也就是说,英格丽还在维修厂,而希贝儿应该正在玛加达闲晃啰?」「我想是这样没错。
」真不愧是茱莉亚!嗯?总觉得最近我好像常常在心里佩服她哦?不过这不重要,谁叫她每次都能把事情做到那幺好呢。
茱莉亚把桌子推回墙边,然后将废纸整齐地堆在上头,在我面前伸展肢体。
「待会还要吃饭吗?」茱莉亚这幺问。
呃,这幺想来,也差不多是午餐时候了。
可是一整个上午都坐在房间里讨论战后报告,没什幺运动的身体是难以产生食慾。
我懒洋洋地伸出左手,让茱莉亚把我拉起来,接着说:「我不怎幺饿耶。
妳呢?」似乎也没什幺食慾的茱莉亚轻轻地点头。
「我也是。
下午我还得处理一些战后事宜,妳要一起来吗?」她说的是每次任务结束后,都得到各单位去办理的杂项。
我双手抱胸、歪着头想了想。
跑流程或许会跑到晚上也说不定。
不过反正我也没有必须马上完成的事情,乾脆交了报告书就一起去吧?呜,可是要我跟着做平常都是茱莉亚做的事情,总觉得会很麻烦……「伊蒂丝,妳用不着这幺苦恼吧……」我望着面露微笑的茱莉亚,依然拿不定主意。
「会很久吗?」「嗯,会很久。
」「会很累吗?」「嗯,还挺累人的。
」「呜……那我还是……」「好,那幺就交给我吧。
」妳真是太可靠了啦!虽然这些事本来就是妳在做的……茱莉亚到浴室洗了洗手,似乎不考虑稍微休息一下。
这时,刺耳的门铃声忽然响起。
由于室内除了茱莉亚的沖水声外保持着令人心安的静谧,因此门铃就显得格外惹人厌。
「来了来了。
」我对门外大喊,踩着不太高兴的步伐前去应门。
啧,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破坏人家的安宁啊。
打开门,出现在我前面的是名留着短而整齐的金髮、个子矮小的少校通报员。
看来是最近一批新升上来的,身高应该不到一百五。
她抬头望向我,用面无表情的脸庞确认后,以很适合她的平稳语气询问:「您就是第四机甲师团的伊蒂丝上校?」「是。
我的部下总算要回家了吗?」少校递给我一张单子,接着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讨厌口吻报告道:「贵师团第三步兵大队的第四、第六中队,由于突发状况,现在暂时併入特殊作战部队中。
在厄当的任务结束前,她们将受该区长官直接指挥。
」天啊,妳不只是破坏我的休息,还来告诉我这种令人讨厌的事情……「妳的意思是我的人被迫留在战场上?」「此案由临时执行长以优先事项授权支部准将行动,且已获负责人卡蜜拉中尉、克拉拉中尉等签署并同意。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好吧,我确实收到了。
辛苦妳啰。
」将令人心寒的消息带到后,那位不讨喜的少校连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
我带着厌恶感与失望感关上门,转过身,然后拿起那张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