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聂家大宅与旁边的绸缎庄布局不合留下的一条死巷,另一端被两家门面砌死,并无出路,两家的污水沟渠都从这边通出,汇为一股,水沟两边对的也尽是些无人收尸的陈年垃圾。
被那扑鼻恶臭一熏,月儿忍不住掩住鼻子,低声皱眉道:“哥,来这种地方做什幺?”聂阳过去将一扇朽烂门板踢开,就见排水洞边不远外的院墙底下,还开着一个破洞,他轻声道:“以前这绸缎庄后面是南宫家的别院,老夫人也在那边住过一段,我时常从这洞里偷偷溜出来,翻墙爬进那院子里……”记忆到此,不免又将一个温柔亲切的童稚笑脸翻找出来,他神色一黯,不愿再说下去,只是道,“这里进去是咱们家荒弃不用的偏院,尸首若在里面,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在,也不能冒险再去别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月儿皱眉望着那狗洞一样的出口,为难道:“就不能翻墙过去吗?”聂阳摇头道:“这边院墙比绸缎庄的屋顶还要高些,从上面翻过太容易被人发现。
”“好,”月儿把心一横,忍着臭气道,“我也钻就是,我陪你一起去。
”聂阳迟疑一下,转念一想,留她在这里也未必能够安心,带着一起反而有个照应。
便点了点头,先弯腰趴在地上钻了进去。
洞内被一片长草密密挡住,聂阳抬手拨开站起,望着双膝和手掌上的脏污,不禁心中自嘲,多年不曾回乡,归家后头一遭进门,竟钻了狗洞。
月儿跟在后面爬入,抬手挥开盘旋飞舞的蚊虫,低声问道:“接着呢?”聂阳并未答话,而是怔怔的看着一旁,那边有个已经干涸的池塘,塘边长着一棵歪脖老柳。
他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过去,弯腰盯着树皮上还能清晰可辨的几道划痕。
那是幼年的他与南宫盼在这里比身高时遗留的痕迹,如今痕迹仍在,红颜却已无踪。
“哥,咱们没时间磨蹭了!”月儿有些情急,一边低声催促,一边在后面拍了他一下。
聂阳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略显纷乱的思绪,转身向着房檐下走去。
那一列是自他出生就未再住过人的闲屋,听说因为死过人,父亲嫌那里晦气,便连院门一并封了。
不过他不知为何,偏偏愿意往这院子里跑,就像这里有什幺人在轻声唤他一样。
屋里早已没了家具,房门自然不必上锁。
这偏院一共只有两间屋子,他挨个推门看过,一无所获。
“这边仍然空着,看来我只有晚上再来探过了。
”聂阳略感沮丧,扶着那棵半枯柳树,一时不愿离去。
月儿了解他此刻心情,也没出言催促,只是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景物。
毕竟对她而言,这祖屋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唤起的记忆,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大体印象,描绘不出半点细节。
大概正因如此,她对这旧宅并没半点怀念之情。
他二人正要原路返回,就听院墙另一边传来一个略显惶恐的男子声音,“这……这位大姐,小的都说了,仇公子和那些大侠都出门用饭去了,小的不知道你说的东西在哪儿,没法给您找出来啊。
”紧跟着,一个聂阳还算熟悉的女子声音平平板板的响起,“你不知道,我可以陪你去找。
我不是来见仇隋的,你只管找那个人头让我看看就是。
我看一下就走,绝不多留。
”“孙绝凡?她也到了?”聂阳拍了拍月儿肩头,向着一边屋门使了个眼色,“走,去那边看看。
”屋内后窗用木板钉死,聂阳靠在一条接近边缘的缝隙处,用缠着绷带的左手扶好板边,右手二指一捏,掰下一块,透出一个可以看到外面的小洞。
后窗外是一排树,应该是为了特地挡住这两间房屋才种下的,透过树干的间隙,勉强能看到这一进院落的情形。
“那……那可是个死人的脑袋哎,有什幺好看呐。
您就别让小的惹一身晦气了成不成?”一脸苦相磨磨蹭蹭走进院子的,就是方才说话的帮工,看他一脸憨厚脚步虚浮,多半是临时雇来帮忙打理院落而已。
“你指给我,我去拿就是。
”跟在他身后的灰衣女子,自然就是孙绝凡。
孙绝凡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消瘦憔悴,但神情却有了极大不同,曾经那死水般的双目此刻竟泛着赤红,满脸恨怒交织,让原本还残存几分秀美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
她一定也想到这可能是仇隋李代桃僵的手段,也和聂阳抱着一样的想法,必须亲眼验证死去的邢碎影,才能让那丝疑虑彻底消失。
那帮工一步三回头的走到东首的储物间,拉开屋门,向里指了指,跟着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并不敢进去。
寻常百姓,自然对死人这种满是晦气的事物退避三舍。
孙绝凡大步迈了进去。
聂阳屏息看着那打开的门口,静静等着。
不料这一等,竟足足等了一刻有余。
聂阳迟疑着将钉在窗上的木板扳松,万一情形有变,也好破窗而出,把孙绝凡救走。
刚处理好半扇窗户,就听那房中传来一声充满惊疑、凄厉高亢的呼喊。
“为什幺!这不可能!呀啊啊啊——!”那恍若垂死母兽般的嘶吼余音未歇,孙绝凡娇小的身影便一闪冲出房门,她手里抱着一口黄漆木箱,像是抱着自己的生命一样用力,扣在箱底的手背青筋突起,连指节都已经发白。
那一定是邢碎影的首级!一股热气从足底直升脑海,聂阳双目一亮,顿时仿佛连周围的一切都彻底忘却,单掌凌空一劈,将扳松的木板砸开,纵身穿窗而出。
月儿暗叫一声不好,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孙绝凡轻功只是不错,但心性大受刺激之下,好似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等不及从首排房屋两侧绕行,屈膝一蹬,倒翻上屋顶,浑不在意被人发现,在房顶上又是一掠而起,飞鸟般远去。
聂阳本就落后十余丈远,正要提气飞纵,才想起妹妹就在身后,只好等她一等,拉她一起跃起。
已经到了屋顶,自然也顾不得被人看到,他匀出三成力气紧紧拉住月儿手臂,好让两人速度接近一致,两步踏到檐边,盯着孙绝凡远处起落身影,二人好似合二为一一样一起追了过去。
月儿人在半空,突然如芒刺在背,踏足落脚之时差了半个鞋底,险些滑落下去,幸亏被聂阳一把托住,才不致在这遍地江湖人的街道上丢人现眼。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找出那股不安的来源,双腿跟着聂阳的牵引发力前纵,不得不回头看向前方之时,余光骤然扫到了一张刚刚才见到过的苍白面孔,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一直冷冰冰的盯着她。
“怎幺了?有些勉强幺?”聂阳察觉到妹妹猛地打了个冷战,不禁吐气开声,出言问道。
这一开口,又落下了两栋房屋的距离。
月儿知道哥哥情急,连忙摇了摇头,道:“不碍事,咱们追。
”看孙绝凡的方向,显然并无确切目的,只是朝着一个方向纵跃狂奔。
聂阳只有硬着头皮苦追不休,一番飞檐走壁下来,体内内息流转愈发如意,终于渐渐拉近距离。
转眼前后三人就已到了镇外,孙绝凡仍不改向,也不上大道,就那幺径直冲进了道边农田。
她这一路损耗过来,提纵速度大减,踩着田埂展臂疾奔,灰蒙蒙的背影总算彻底慢了下来。
聂阳内力充沛,一看周遭并无他人,撤力放下月儿在身后,发力前掠,猛地抄到孙绝凡身前,沉声道:“孙前辈请留步!”孙绝凡左臂一收,将木箱护在身侧,右手直推,一招幽冥掌攻了过来。
聂阳立足不稳,避无可避,只得右掌一翻,一模一样的一招迎了上去,双掌半空相交,无声无息对在一起。
孙绝凡闷哼一声,后退两步,左足一滑,踩进旁边松软泥泞的黄土之中。
月儿紧随其后赶来,一前一后把孙绝凡挡在中央,她看到两人对了一掌,忍不住怒道:“你这疯婆子!怎幺一声不吭说打便打!”聂阳看孙绝凡被一掌震开后神态似乎渐渐平复下来,连忙扬手让妹妹住口,柔声道:“孙前辈,你好些了幺?”孙绝凡紧紧夹着腋下的那口箱子,面色忽而赤红,忽而苍白,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的从额头渗出,越凝越大,滚滚流下。
足足喘息半晌,她才低头望着地面,缓缓道:“你追来……是为了看看他的头吧。
”“不错。
希望前辈成全。
”孙绝凡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将那箱子往前一递,淡淡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看,看过之后,好像一切都成了空的,空荡荡的,什幺也摸不到。
”聂阳点了点头,蹲下将箱子放在膝上,拇指扣住箱盖,深深吸了口气,往上掀开。
耀眼的阳光立刻照亮了黑暗的箱内,金芒之下,一览无余。
箱内放着一颗人头,因方才的颠簸,斜斜倒在一边,露出颈部那整整齐齐的断口,被药水泡过的筋肉呈现诡异的淡黄色,散发出浓浓的微酸臭气。
聂阳略一犹豫,用衣袖垫住手掌,扯住那头颅上的散乱黑发,仔细看了过去。
那的确是此前一直见到的邢碎影的面孔,总是泛起温文尔雅笑容的嘴唇此刻泛着青紫,嘴角还拖出一道乌紫血痕。
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和额头都被抓破,留着数道伤痕,显然是不相信死者身份的人为了验证留下的印记。
这张脸本该给聂阳带来无尽的恨意,可他却从心底提不起一点精神,仇隋一直以易容模样现身只不过是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而这猜测很难在亲眼见到邢碎影首级并无易容之后仍不动摇。
正如孙绝凡所说,看到邢碎影的面容安静的摆放在这狭小的箱子中,聂阳的心中登时变得空空落落,连扶着箱子两边的手都变得有些无力。
眼见为实,真正看到所产生的冲击,的确远非听一个女子讲述能及。
就连对仇恨并不那幺铭心刻骨的月儿,也在看到邢碎影的头颅时低低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呆立在地,说不出话来。
聂阳看了一会儿,才干涩的开口:“这……的确不是易容过的。
”他停了一下,抬头望着孙绝凡,缓缓道,“但这绝不是你我见到的那个邢碎影。
”孙绝凡死灰般的眸子盯住他,道:“你怎幺证明?”聂阳看了一眼箱子里的头颅,心头一片空茫,只好不情不愿的摇了摇头。
“听到死讯的时候我就猜测,仇隋是不是也有可能每次以邢碎影身份出现的时候,都特地易容改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金蝉脱壳。
可这只是个猜测,一个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她单薄的身躯激烈的随着喘息起伏,双肩都微微颤抖起来,“仇隋是天风剑派重振声威的发起者,是调查六百万两税银的大功臣,这还不算,他说他潜心修炼剑术,十余年来只是各处云游隐居,根本未曾涉足江湖,不少有头有脸的人,都可以为他作证,曾经受到他的拜访。
我也想相信仇隋一定使了什幺手段,被他杀掉的这个是个假货,可是……可是我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语音及末,近乎嘶吼,孙绝凡声嘶力竭的说罢,软软坐在了田埂上,口气变得没有丝毫生气,“我根本没见过那张脸,那个叫仇隋的,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除了眼神之外,他们两个没有半点相像,你叫我……怎幺去维持我的满腔恨意。
”聂阳抱着那口箱子,心中竟也感到一阵悲凉,的确,他所坚持的阴谋猜测,也不过是因为仇隋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场惨剧罢了。
那真的和仇隋的眼神有关吗?他低下头,就在不久前,他还因为凌绝世那成熟丰美的胴体而情不自禁的回想起那场惨剧,可凌绝世与当年的事件绝无半点关系,莫非……真的是心中的偏见作祟幺?难道邢碎影真的已经死了幺?脑中一阵眩晕,他缓缓站起身,将箱子盖好,交还给孙绝凡,“我还是不相信这人头就是真的邢碎影。
你只管把这人头拿去吧。
我一定要揪出仇隋的马脚。
”孙绝凡单手接过箱子,眼帘半垂,似是在考虑什幺,片刻之后,突道:“聂阳,你又从谁身上得了一股内力?”聂阳正在苦苦思索如何对付已经毫无破绽的仇隋,被冷不丁这幺一问,顺口答道:“哦,是凌……”话说到此,他才发觉失言,抬头一望,果然孙绝凡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敌意,他忙道,“此事另有隐情,请前辈相信,晚辈绝对没有使任何手段巧取强夺。
”孙绝凡将信将疑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低低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此事……终究与我无关。
只不过你既然做下这种事来,就千万小心提防东方漠。
那人为了凌师姐,什幺都做得出来。
”她将箱子夹回腋下,回身向着来路走去。
“前辈,你这是要去哪儿?”聂阳心中生疑,扬声问道。
“去找仇隋,将这人头还给他。
”孙绝凡缓缓答道,双脚前后拖行,浑然没有半点武林高手的模样,“我一定要亲眼确认,仇隋的真正身份。
”“前辈,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了?”孙绝凡也不回头,只是道:“若仇隋是真的他,再危险我也要试。
若邢碎影真的已经死了,那危不危险,对我也没有多大分别。
”以破冥道人昔年的江湖地位,孙绝凡亮明身份的话,只要有那些正道高手在场,仇隋就算真是邢碎影,也不好直接下手,聂阳念及此处,也就不再劝阻,转而开始考虑自己这边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
思忖良久,甚至与月儿一路缓缓走回到可以看到镇内建筑,聂阳依旧想不出任何头绪,心中愈发沮丧。
当务之急,便是判明仇隋的真正身份,可这样一个突然蹦出来的陌生人……等等,聂阳心中一动,猛然想到,暂且不论邢碎影这个名字究竟属于谁,仇隋这个身份,可是确凿无疑是仇家的养子。
他在仇家发现的那些东西,一定属于这个仇隋。
若是能发现那些东西与邢碎影的关联,兴许就有了可以突破之处。
或者,能找到仇隋与聂阳养父母之间的深仇大恨,g!”“……”(四)足足喘息半晌,她才低头望着地面,缓缓道:“你追来……是为了看个死人头吧。
”“呃……虽然你这幺说似乎也对……”(五)那衙役嘿嘿一笑,几步赶到他们身边,扬声问道:“兄台,刘家二奶身子可还康泰?”“还……等等,你把职称说错了喂。
”“哦,抱歉抱歉,忘了这是古代,可以直接转正的。
”(六)“那是自然,毕竟你可是十多年不曾回来了。
我要不是偷偷看了你一阵,也不敢断定你就是聂阳。
”“近日来这里的江湖人这幺多,为何要偷偷盯着我?”聂阳捏紧右拳,本就焦躁的心绪转化为摄人的敌意。
“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
”“……”“月儿!月儿你冷静点,他是开玩笑的,别砍他屁股了!”(七)他拍了两下腰刀,似是有些不解聂阳为何还带着警惕神情,跟着啊哟一声,抬手拍了脑门一下,笑道:“看我,都忘了报上名字。
我叫刘悝,李悝的那个悝。
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姑表兄弟吧。
”“理亏的亏?你父母生你的时候和人吵架输了?”(八)“对啊,那仇二公子到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别人问起私事,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这做捕快的,自然要问个通透。
”聂阳神色一凛,忙问:“你都问出些什幺?”“身高体重三围啊,性取向啊,绯闻男女友啊……”“你做捕快,还真是有点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