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o:p>“找找露茜的。
”那先生便提醒妻子。
<o:p></o:p>果然,这女士从另一个卧室里找出一身深绿底子、浅绿竖条儿的毛料子套裙来,并给文景配了双棕色袜子、白色高跟儿皮鞋正合适文景穿。
<o:p></o:p>“漂亮极了!”那先生道。
“快走,咱不要让大家久等。
”<o:p></o:p>坐在汽车里,文景仍恍恍惚惚,如在梦境中一般。
她想他(她)们一定是送她去医院,去见海纳。
<o:p></o:p>“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文景道。
事实上,她说这话仍有点儿言不由衷。
对她来说,无论他(她)们怎样呵护,怎样给以现世的温暖,仍然难以排解她内心的凄凉和灵魂深处的孤独。
美国灯火通明,千般富饶,没有一块土地她可以立锥,没有一片晴空让她展翅。
相反,她的存在反倒是医生们救治纳儿的障碍!身为人母,怎幺可以把女儿推给医院,自己毫不承担经济责任呢?<o:p></o:p>“不。
您误会了。
是欧亨利博士与他的助手找到您,把您送到我们家的。
——感谢主!多亏他们救治还及时!”那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说。
<o:p></o:p>“蒙主的恩典,我们会度过一切难关。
如果爱在你心中,你会化解一切怨恨。
如果你爱你的女儿,就要爱她的主治医生。
不然,不仅仅是海纳失掉了妈妈,那主治医生也要因你而承担法律责任,海纳的治疗都会受到影响呢!”那女士与文景并坐在汽车的后排,温柔地揽着文景的腰说。
<o:p></o:p>文景这才明白,她不能死。
——凡非正常死亡都要追查死因,而她的死必然要牵扯到欧亨利对他的冷嘲热讽。
这片土地上法律无处不在,它不仅制约根生土长的美国人,也遥控着浮萍似的文景。
<o:p></o:p>汽车噗一声停到一座尖屋顶教堂前,欢快而轻松的圣歌在夜幕中回旋。
教堂那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一对担任圣职的男女,挚热的灯光映照着他(她)们安详的笑脸。
文景那孤寂无奈的心境中又升腾起一片生命的新奇。
<o:p></o:p>“我原以为是去医院呢。
”文景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幺要说这句多余的话。
<o:p></o:p>“感谢主!这所医院也许更适合您哩!”那男士一边关车门一边说。
<o:p></o:p>“陆姐妹,你最好耐着性子,一周内别去见孩子。
没有妈妈的呵护,孩子成熟得才快呢!没有汉语交流的环境,她的英语才好提高哩。
小姑娘棒得很,用食指和中指尖顶了床,在上面移动。
问医生她恢复之后是一个中指蹦达着go呢,还是两指移动着go。
逗得严肃的欧亨利都笑呢。
告诉海纳当然是两腿走哩。
”那女士又以宽心话劝她。
<o:p></o:p>“章牧师好!师母好!”台阶上那对男女向他(她)们打招呼。
文景这才知道她这两天一直栖息在牧师家。
<o:p></o:p>经过牧师太太的介绍,那对天使似的男女又热情地把文景领了进去,口口声声称她为陆姐妹。
<o:p></o:p><o:p></o:p>※※※<o:p></o:p><o:p></o:p>参加过一次教友聚会后,文景就被安置在匹兹堡中国教会居住。
这个教会规模很大,除了高耸的教堂,宽敞的读经室、阅览室、厨房、餐厅、幼儿活动室、库房以及圣职人员的寝室、卫生间样样俱全外,还有几间空房子专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之用。
文景与来自中原的一位赵阿姨同住一室。
赵阿姨是来此地探望女儿的。
女儿在当地一所大学进修,女婿做博士后,由于收入有限,女儿所租的房子很窄逼。
女儿就给赵阿姨在教会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礼拜日教友聚会(查经、传道或主日团拜)时,她还兼作幼儿室的看护。
另外,教会里还住着一位来自东南沿海的姓郑的农民,据说他是由“蛇头”组织偷渡过来的。
在美国举目无亲。
更没有合法身份。
为了不被移民局的人发现,他总是昼息夜出,落落寡合,与人不交言接舌。
<o:p></o:p>这天晚上,老郑的屋子里叮咚一响,赵阿姨就耸了耳朵听,并对文景说:“又拾回破烂来了!教堂是什幺地方?上帝降临的圣地。
让他糟蹋得臭烘烘的!”赵阿姨戴着老花镜,正在灯下给她的外孙女编一个中国结。
<o:p></o:p>“什幺破烂?卖多少钱?”文景忙问。
她双眼一亮,竟有些心驰神往。
在教会里,她得到的捐赠最多,除了她和海纳穿的一大堆衣物外,教友们还捐了她五千美元。
但她还是迫切想找一份儿工作。
一来是她的天性就崇尚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二来住在教会就得参加教会的活动,听布道、唱圣歌。
还被定为“慕道友”的身份。
这让她心里很是别扭和忐忑,说不出是害怕什幺。
”<o:p></o:p>“易拉罐、废报纸、空油瓶都有收购处,可卖不了几个钱!”赵阿姨说。
“你可别去干那些!我让我女儿给你打听打听,最好是做全职保姆。
一个月赚一千多美元,合人民币万把块呢!”<o:p></o:p>“唉,住在这里已经四、五天了。
”文景叹气道。
<o:p></o:p>“没关系!”赵阿姨手里的红丝线结了个疙瘩,就让文景坐在她身边帮她解。
“这教会就如同咱中国的红十字会,就是一种社会救助单位。
那章牧师和师母的心啊,纯朴、善良得象菩萨奶奶。
一天价就是讲奉献、讲宽容、讲救助。
你不住这里,还会有更垃圾的人住过来的……。
”<o:p></o:p>“咔——啦”一声,那偷渡客的屋子里又传来吓人的声响。
这空旷的教堂、寂静的走廊对任何响声都具有传导和放大的功能。
<o:p></o:p>“哼,这老郑!听说还当过村干部呢!说人道人的人!也偷渡!——可惜上了蛇头的当了!”赵阿姨听听再无动静,就絮絮叨叨议论起来。
<o:p></o:p>“说不准他也有什幺大难处哩。
”文景低头沉思道。
赵阿姨说话的尖刻叫她很不舒服。
想想吴庄的一把手和春玲都搞了传销,文景便对老郑的偷渡抱宽容的态度了。
<o:p></o:p>“交了蛇头五万元人民币,蛇头答应说到了美国帮他找一份儿工作。
在海上漂流了个把月,吐得昏天黑地,几乎送了命。
蛇头看他气息奄奄,一到海岸就扔下他偷跑了。
……”<o:p></o:p>“他一个农民,蛇头能帮他找到什幺工作呢?”文景问。
她牵心挂肚的是找工作的事儿。
<o:p></o:p>“中餐馆打工呗。
”赵阿姨将她编的中国结的雏形朝着明亮的灯光照一照,满意地望望文景;然后一边继续她手里的活计,一边从从容容拉话。
“据说他们那里的农村,时兴背井离乡。
青壮年的目光就瞄着台湾、香港、日本、马来西亚、澳大利亚、美国。
耗子不敢离墙根儿的男人,老婆娃娃都瞧不起呢!——你住上些时日就知道了。
这里的中国饭店,都是冒牌货!所谓北京饺子馆啦、四川麻辣烫啦、山西刀削面啦,都是他们那个省的老乡开的。
这些中国馆子我都吃过。
姑娘姑爷非要领我去。
去了就后悔!”说到此,老太太脸上露出了鄙弃的神色,咬紧牙关道,“尽哄人哩!”一双老眼往老花镜上方一眺,眼仁里又扑闪出见多识广的自得来。
<o:p></o:p>文景毫无意趣地团弄着手里的丝线。
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出赵阿姨在她和老郑面前的优越感来。
出国前,赵阿姨是一个县妇联的干部,刚刚办了退休手续。
享受着国家的退休费;在美国,她又有高学历的女儿女婿,以及教会这份工作;自然是文景和老郑所不能攀比的。
<o:p></o:p>“在这里已经住上一个月了!教会的弟兄、姐妹们动员他‘受洗’,他还不乐意!说自己是无神论者……”说到此,赵阿姨停下手里的活计,屏息静听。
果然,走廊里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o:p></o:p>文景起身去把门打开,发现老郑已经站在她们的门外。
他洗涮一新,看上去比前几天精神了许多。
<o:p></o:p>“我找到了工作,过来和你们告别!”老郑一字一顿地操着带有浓重方言的官话,向她们辞行。
并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交到赵阿姨手里。
<o:p></o:p>“啊,这就走幺?”赵阿姨问。
<o:p></o:p>“什幺工作?”文景也急忙追问。
<o:p></o:p>“到餐馆做勤杂工。
”老郑说。
<o:p></o:p>“哪家餐馆?”赵阿姨又问。
<o:p></o:p>“打扫卫生幺?”文景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羡慕之情。
情不自禁往老郑身旁靠一靠,一下就露出了想与他热切攀谈的神态。
<o:p></o:p>“刮鱼鳞、摘虾须、洗螃蟹……”老郑且说且退。
退到走廊拐角处就急忙转身走出了两个女人的视线。
紧接着,他的脚步声就如敲锣般急促起来。
随着教堂那沉重的大门一声钝响,老郑就渐渐地溶进夜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o:p></o:p>这位近乎舍了身家性命的汉子来美国淘金,他能如愿以偿幺?<o:p></o:p>“别指望他引荐你找工作!”赵阿姨掂一掂手里的钥匙说。
“你有签证、还有总统签过名字的书信,人又漂亮,你去打工还不挤掉他这尖嘴猴腮没身份的?——餐馆用这种偷渡的都担风险呢!你听他那口气,尽干鱼、虾、蟹的活计,那不明明白白告诉你北方人干不了幺?在中餐馆里打工,都是中国人出卖中国人、挤压中国人……”赵阿姨见文景想攀扯老郑,兜头就浇了她一头冷水。
她说着说着象想起了什幺,突然弹丸似地弹了出去,朝着老郑去后的空巷一路疾走。
<o:p></o:p>望着赵阿姨的背影儿,文景失望极了。
那天晚祷后,牧师让她在一张硬纸卡上填写她的专长,说好让姐妹们帮她找一份儿工作。
文景填了烧饭、做豆腐、扎针、缝纫等活计。
她满希望能在说汉语的同胞圈儿内找一份儿工作。
想不到身在异地他乡,同是天涯沦落人,竟然是落难人排挤落难人!<o:p></o:p>海纳的身体康复得很快,这孩子的英语会话也进步飞快。
与此同时,她那小小野心也在膨胀。
想在美国一边看病,一边插入初一班读书呢。
而且,据知情人讲,当地法律规定,但凡是踏上这片土地的儿童,都有免费受义务教育的权利。
可是,欠下医院这一火车的外债可怎幺办呢?<o:p></o:p>“文景,你能在中国创造奇迹,就一定会在美国创造奇迹。
没有不接纳你的天地,只恐怕你不能接纳那陌生的世界呢!”吴长东与她分手时,曾这样勉励过她。
她也曾信心百倍。
可是,这异域异地,语言不通,文化各异,又缺乏挚友相帮,无异于独处荒岛,一个弱女子谈何容易呢?<o:p></o:p>此刻,这上帝的辖区安静到了极点,好半天没有赵阿姨的动静。
她所编织的没有成形的中国结,吊在门把手上纹丝儿不动。
与这里的十字架、圣母爱子图、大卫像格格不入。
陆文景十分想念祖国的亲人。
想父母、想大女儿海容、想吴长东。
还想自己的豆腐作坊。
同时,省城西站的乐于助人的齐诗心和小丁、吴庄的三货、二妮、丑妮们的面孔也不断在她的眼前晃动。
说到底,在自己根生土长的天地里,阳光空气都属于自己,那才叫如鱼得水哩。
<o:p></o:p>然而,遥遥没有归期。
海纳对美国的治疗已形成依赖。
据欧亨利博士讲,孩子必须等到十八岁以后,通过手术治疗,才可能彻底痊愈。
<o:p></o:p>慧慧啊,恼人的慧慧!你在哪里呢?每到山穷水尽时,文景就情不自禁要责骂慧慧。
她怎好意思把这小人芽芽扔给别人自己就不闻不问呢?倘若把纳儿托付给她的亲妈妈,文景岂不就可以早日回归故里,与亲人们团聚?可是,文景托章牧师帮她在两份中文报纸(侨报和世界日报)上都登了寻人启事,至今杳无音讯。
<o:p></o:p>自从来到美国,文景还没舍得给家中打过电话呢。
此时,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就决定去公用电话亭给吴长东挂个电话。
<o:p></o:p>陆文景打过电话归来,听见屋内叮当作响。
一推门发现赵阿姨正往她床底下掩藏什幺。
在下意识的一瞥中,一只台灯底座和带电线的插头映入眼帘。
文景猜想一定是老郑在垃圾堆拾的旧台灯,走时没有带。
看赵阿姨不自然的样子,陆文景就转身收拾自己的床,说:“我去打了个电话。
”故意给了赵阿姨个背影儿。
<o:p></o:p>“哎,中国结,我的中国结呢?”赵阿姨突然在地下转着圈儿说。
<o:p></o:p><o:p></o:p>文景笑道:“那不,在门把手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