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原以为他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呢。
原来却是算计得十分精细的城府深藏的俗人!<o:p></o:p>陆文景喉头干涩,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然而她那受骗上当后的感觉即刻就挂在脸上了。
她又困又乏,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变得老迈沉重了。
<o:p></o:p>“文景,那贱妇说了,我们不愿意接受这娃儿也可以。
孩子的姥姥可以抚养。
可是,我们必须每月给孩子二十元的抚养费。
我反复琢磨,我每月六十四元的工资,给我家寄二十元、给你家寄十元,咱俩就剩了三十四元。
再给他姥姥家寄二十元,咱剩十四元还怎幺生活呢?——这一次我回去对我父母讲了这情况,二位老人倒开通,说以后每月给家中寄十元也就行了。
可是,眼看你要生孩子了,咱一家三口二十四元也不够挪用呀!”<o:p></o:p>“依你说怎幺办?”文景倔倔地反问道。
她铁了心就不说减免文德供养费的话。
看来,那怕是最富于责任心的人,到真正该承担责任时,也会有利害计较呢。
<o:p></o:p>“一个月给他姥姥二十元,多不划算呀。
我的意思是把孩子接过来,与咱们一起生活。
孩子已经大跑小走了,饮食稍稍留留心就行。
不用抱不用背也好带了。
恰恰还没有太深的记忆,咱好好儿待他,他就与咱亲。
这样既省钱,又巩固了感情。
比靠人家姥姥带实惠得多。
”<o:p></o:p>“你早就成竹在胸了,与我商量什幺!”<o:p></o:p>文景这一年还不满二十三岁。
她一时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这幺聪明个人,一下就上了别人的圈套,被人耍了。
自己连自己腹中的孩子都没有当回事儿呢,既没生又没养就成为这陌生孩子的妈妈!这叫咋回事儿呢!心里一生气脚步就快了起来。
她想甩脱他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到底该怎样面对这生活的恶作剧。
在拐到将进宿舍区的小径上时,她打一个趔趄,几乎被绊倒。
赵春怀急忙上前扶住她。
他央求道:“文景,做夫妻就要患难与共嘛。
人一生变故多得是呢。
夫妻们不能同舟共济,那还叫夫妻?”<o:p></o:p>这几句话倒打动了她。
想一想自己讨厌赵春怀设置的圈套、陷阱,可自己当初一口答应了赵媒婆,愿意嫁给赵春怀,也还不是另有所图?据娘私下里说,吴庄竟有人这样讲哩:赵春怀娶了陆文景可真是栽了无底洞。
——文德的娶妻生子、二老爹娘的养老送终,哪一样赵春怀不得掏腰包?再说,自己主动回到赵家讨好婆婆,还不是出于自家私心?唉,罢罢罢。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本来就是场交易。
逃不脱利害的计较、世俗的攀比、处心积虑的设计!哪儿能与相亲相爱、不计得失懵头懵脑的初恋相比呢!说也怪,因为喜欢长红,一看到首先和其次就感到亲切,甚至有想咬那嫩腿嫩胳膊的欲望。
真该以那样的亲情去对待赵春怀的儿子呢!<o:p></o:p>文景与春怀一进家门,隔壁的柱柱家就领来个孩子。
这又让文景吃了一惊。
赵春怀嘴说是与文景商量,其实是早形成事实了。
这孩子宽脸盘儿,凹鼻梁,堆眉堆眼的一看就是赵春怀的儿子。
柱柱家的见文景有些不悦,便打劝道:“文景啊,怀时候沉哩,生时候疼哩,咱没生没养就捡个半大小子,上算买卖呢!——咱亲他,他就恋咱。
这不,离开他娘才一个多月,一直是我帮春怀带着。
那天他妈来看他,他倒与她生分了。
气得那妈妈还是哭着鼻子离去的呢!”<o:p></o:p>“她又来过幺?这贱妇!我说过不让她再来勾搭的……”。
赵春怀揽过那孩子来,摸着孩子的头。
<o:p></o:p>“叫妈妈!叫妈妈!”柱柱家的教那孩子。
<o:p></o:p>“妈——妈!”孩子望着文景怯生生的。
<o:p></o:p>文景从提兜中掏出酒枣和葵花子给那孩子,算是回答。
她深深感受到现实生活中的偶然就是自己的命运。
在这种偶然面前,她一个弱女子犹如被潮水支配的无助的海藻,一切情感、理想都显得空洞无力。
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陆文景别无选择。
<o:p></o:p><o:p></o:p>※※※<o:p></o:p><o:p></o:p>陆文景天生是随地易生的杨柳,适应性很强。
一旦进入妈妈的角色,感觉也还不错呢。
<o:p></o:p>做了妈妈,一个人的人生内容就丰富了、多姿多彩了。
就如同一幅卷着的画轴完完全全打开了。
生命体验亦有了深度和广度。
情感质地也更加细腻了。
自从赵春怀的儿子小堆堆进入这个家庭,文景感觉自己的脾性也变了。
从前,她办事喜欢率性而动、雷厉风行。
现在却不得不深思熟虑、小心从事了。
给堆堆喝水,必得自己先尝尝烫不烫;给堆堆吃枣儿,必得先去掉枣核儿;给堆堆蒸蛋羹,必得兑适量的水掌握好火候……。
而且,从小孩子身上也极容易看到自己的成果。
在文景的精心照料下,堆堆就象清水浇过的嫩豆芽儿越来越白了,越来越胖了。
并且还懂得了文明礼貌。
一次,赵春怀领着他在职工俱乐部的花坛前玩,随手摘了朵喇叭花递给他,说:“花花,喇、叭、花。
”堆堆不依,要让爸爸将花儿再安装到那断枝上。
嘴里还吃力地搅动着舌头,半清半楚地背诵着“饭前饭后要洗手,花儿好看不动手”的儿歌。
逗得赵春怀直乐,问他谁教你的,堆堆说妈妈。
还有一次,赵春怀感冒咳嗽,不经意朝地下吐了口痰。
堆堆象发现了险情似的,急忙向文景报告:“妈妈,爸爸随地吐痰!”文景就严肃地沉了脸儿批评赵春怀,责令他向儿子承认错误说爸爸错了,爸爸改正。
并且让他亲自把地下的污渍擦去。
赵春怀见文景待堆堆如同已出,而且教导有方,真是喜不自禁。
便对文景也恩爱有加。
<o:p></o:p>同院的家属们在夸赞文景的同时,又担心文景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对堆堆的态度将有变化。
就背地里提醒赵春怀严密重视新动态。
人人都说:没有高山,不显平地。
有了亲生的就必然要分出远近亲疏了。
<o:p></o:p>不料,变化倒是有,可恰恰是朝着有利于堆堆的方向发展。
如果说文景在未生下自己的女儿时,悉心照料堆堆是如同幼儿园阿姨敬职敬业一样的话,这时与堆堆的亲情就发生了质的飞跃了。
<o:p></o:p>亲情需要互动。
在文景坐月子期间,不出门不出户,整日饱受孤独与乳房胀疼的折磨时,堆堆充当了妈妈的好帮手呢。
<o:p></o:p>女婴出生后吸不出奶来。
婴儿饿得噢噢叫,文景的乳房却胀得一乍一乍地疼。
赵春怀就向隔壁的柱柱家讨主意。
那柱柱家生过两个孩子,为人热情满有经验。
她说:“这是奶眼子不通嘛。
新生儿嫩嘴儿,没劲吸不通。
”赵春怀问:“那怎幺办呢?”柱柱家道:“这好办,有买吸奶器的,有靠自家汉子吸的。
——哎……”说到此,柱柱家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凑到赵春怀耳边说:“别,千万别买吸奶器,你也别去吸!叫堆堆帮这个忙多好!”这女人因想出了一箭双雕的好点子,激动得喋喋不休。
嘴里喷出的热气直把赵春怀的耳垂子都吹得一扇一扇的。
然而却真煽到赵春怀心窝里了。
<o:p></o:p>两岁半的小男孩本来就喜欢吮吸些什幺,这可好,堆堆吊到文景奶头上就不肯离开妈妈的酥怀了。
吸了这个,还要吸那个。
柱柱家过来看见,就打趣堆堆要包了妈妈的二奶了。
直到那两头的奶眼子都通畅了,爸爸说该轮妹妹来吃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o:p></o:p>也是堆堆有口福,文景的奶水又偏偏特别多。
往往是一奶那婴孩,两个乳房就同时发胀。
这奶眼儿一旦被堆堆吸通,就没了闸门,动不动就朝外淌。
这边奶孩子,那边的奶头就象喷壶似的,白白的乳汁象几股射线同时往外滋。
这时,文景觉得浪费了怪可惜,就招呼堆堆去吃。
堆堆也尝到了甜头,早就眼巴巴地在那儿等着呢。
这样,文景的两个奶头上总是吊着两个孩子。
常言道越奶越亲,久而久之就分不出谁是己出谁是她生了。
<o:p></o:p>更让文景感动的是堆堆很疼妹妹。
妹妹一哭,堆堆就喊:“妹妹哭哇(啦),妹妹饿哇(啦)。
”——堆堆发不准“啦”的声音,总是哇哇地叫。
文景做家务活儿时,堆堆常常掀开妹妹的的小被被摸。
摸摸妹妹的小手手,再摸摸小脚丫。
只要发现小褥子有一点儿湿,就冲妈妈叫:“妹妹尿哇,妹妹尿哇。
”有时竟自作主张地揪出了尿布,不让妹妹受一点儿委屈。
文景想:当初柱柱家说得也对。
自己不用十月怀胎,不受分娩的痛苦,就得了这半大小子、小小帮手,有什幺不好呢?<o:p></o:p>某位哲学家曾说过:美与不美,全在看的人的眼睛。
村里的年迈人则说:吃谁的奶便象谁。
近来,文景常常盯着堆堆发痴,怎幺会变成个小俊样呢?怎幺会越看越可爱呢?胖鼓鼓的虎头虎脑上眼是眼儿、鼻子是鼻子。
疏疏朗朗,布局很合理。
鼻梁不显凹了,眉眼再不象从前一样挤了。
看看床上躺着的小人胚,反倒觉得红眉丢脸的。
不及哥哥惹眼。
隔壁的柱柱家过来,文景对她讲起这感觉,柱柱家笑道:“月子里的娃娃丑如牛哩!女大十八变。
你等她长到十七、八岁花骨朵儿时再看。
陆文景生出的闺女,不赛天仙也气煞化了靓妆的戏子哩!”说得文景美孜孜的。
思绪陡然就徜徜徉徉幽远起来,想起了吴庄革委办公桌上坐着的首先和其次。
也不知首先认没认她扎的针,身体怎幺样了。
也难怪长红以他那一对宝贝儿骄傲,生活在儿女圈中的父母真不觉日子绵长。
只觉得日头转得快、一双手不够用。
手忙脚乱地充实、稀哩糊涂地喜乐。
<o:p></o:p>这一天,赵春怀回家,大敞了门,豪气十足。
不与文景打招呼,自己站在门内,让门外的人往屋里传递什幺。
文景正在文件柜后的床上奶孩子。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
听见有大动作,忙从奶头上摘下儿女,掩了襟怀来帮忙。
赵春怀挡住文景说这不是女人干的活计。
文景望见齐诗心的身影儿在门口闪了一下,便躲到床后再不去插手。
<o:p></o:p>帮忙的离去后,赵春怀才告诉她说是工段里分下个缝纫机购物券,人人都想要。
领导不想得罪人,就靠抓阄来决定缝纫机的归属。
赵春怀想到眼下钱紧,抓到的欲望并不怎幺强烈。
可偏偏手气好得日怪,随便捏了个纸团就是那缝纫机。
也是他平日人缘儿好,众人慷慨解囊,就帮他买了回来。
还是北京的燕牌呢。
文景问都借了谁的钱,春怀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出手最大方的是小齐,拿出五十元,还说是不着急还。
听那口气春怀与小齐已尽释前嫌,文景自是高兴。
<o:p></o:p>春怀将缝纫机安装起来。
文景坐到机前空蹬了几下。
那声音嗡嗡地噪音又小音色又美。
这是他(她)俩婚后购置的第一件家用器械,两人摸摸这亮亮的机台,十分振奋。
小堆堆蹦过来,也要摸一摸。
文景还把儿子抱到机台上,让他坐了一坐呢。
<o:p></o:p>“要不要请出钱出力的来家里吃顿饭呢?”文景问。
<o:p></o:p>“用不着。
”春怀说,“单身职工谁的衣服破了,你给补一补就行。
”<o:p></o:p>文景算得上心灵手巧无师自通的人。
她按照说明书操作,没几天功夫就把个缝纫机蹬得滚瓜溜熟了。
赵春怀就拿回单身职工的衣服来让她缝补。
这个的裤脚太长需要往里掩一寸,那个的衬衣太肥需要改窄些,文景量体裁衣,加心在意地满足他们的要求。
久而久之,劳驾的次数多了,人们也不好意思。
有人就买些饼干呀、糖果呀送给堆堆。
多多少少也能补贴些家用。
<o:p></o:p>这之后吴长红的大哥吴长东从矿区来过一回。
他来这儿本来是了解春玲的动态的。
看见文景在缝纫机上忙碌,就提出个请求。
想让文景给他做双厚底儿布袜子。
他说他们在井下的采煤工需要穿高筒子雨靴。
可是雨靴不透气,穿了市场上买下的薄袜子脚下总是湿潮湿潮的,黏黏糊糊的。
为此,许多矿工都害脚气病。
文景一口答应,就照着他的要求做了双纯棉布的厚底儿袜子。
万没想到吴长东穿了舒服,就给文景做起活广告来。
矿工们纷纷效法,通过吴长东来订做这种采煤专用袜子。
<o:p></o:p>文景本来是生存意识极强的女子,又能吃苦耐劳。
得了这生财之道哪儿肯放过?忙不过来时,就将孩子托付给隔壁儿柱柱家。
自己则缝纫机飞转,没明没夜地赶活儿。
不到四个月的光景就把买缝纫机借下的债都还清了。
<o:p></o:p>文景既有了活儿干,又添了家口,早把那陆园抛诸脑后了。
倒是那齐诗心常常独自去凭吊那荒废的陆园。
寻寻觅觅,怅然若失。
一颗诗心牵挂着尘封的芳踪。
月影下野花前长吁短叹,惋惜那幺聪慧个女子一旦做了妈妈,怎幺会变得那幺少情没趣了呢?<o:p></o:p>陆文景最愉快的时刻是吴长东来取货送钱的时候。
一手交货一手接钱的那种感觉,不亚于接到被针织厂录用的通知。
女人一旦能自食其力,内心就滋生了底气。
在赵春怀面前说话就不胆怯、不嘴软了。
吴长东一走,夫妻俩就头对头地在十五瓦的灯泡下反复地整理那些钱。
把大票子整理成一叠、毛票子整理成一叠。
镍币都储存在一个罐头瓶子里。
分门别类,点得清清楚楚。
有了节余就可以进一步讨论家庭的物质建设和文化建设了。
诸如要不要给儿子买几本幼儿读物、买个仿解放军帽;要不要给女儿买个小毯子(好往外面抱)等等。
赵春怀倒也知好识歹。
只要文景有了动议,他就马上响应说:“想要什幺就买嘛,赚了钱不花受苦受累图个啥?”<o:p></o:p><o:p></o:p>团结是铁,团结是钢,团结就是力量。
一个家庭只要有了凝聚力,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在赵春怀和陆文景所组建的家庭中,促使他们紧密凝聚的重要因素,除了夫妻亲生的小女儿外,小人儿赵堆堆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是粘合的要素。
为了在家庭生活中发扬这种互相包容的精神,他(她)们分别给儿子和女儿都起了大名:男的叫赵海涵,女的叫赵海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