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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十七)十指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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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顺子态度倒十分和蔼。

旁边却有人探过身子来,瞥一瞥信皮儿上的两个收信人姓名,嘀咕道:“这倒是吃那家的饭,劳哪家的心!”<o:p></o:p><o:p></o:p>※※※<o:p></o:p><o:p></o:p>文景不愿意再遭受吴长红的同情者的奚落,办完自家的事就迅速离开了革委办公室。

不过,他们的旁敲侧击、讽言讽语,丝毫没有动摇和伤害到她的自尊。

恰恰相反,它从反面证明红梅花即使为长红生了聪明可爱的龙凤胎,他们从内心仍觉得长红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

这就充分说明文景在吴庄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说明了她的人生价值。

在滹沱河东面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长大的陆文景,从孩提时代就耳濡目染着乡亲们相互维持着的这种公允。

维护自己周围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志的人。

嫉妒有钱人、尤其看不惯靠邪门歪道而交了好运的人。

这就是他们所遵从的公理、他们的正义感。

至于为什幺会出现这样的不幸、为什幺会发生令人痛心的结局,他们从来不去考究深层的原因。

在没有遭受被人顶替了工作的打击之前,文景所维护和信奉的也是这种公理。

而现在则不同,她体会到了人生在世的复杂和无奈,体会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小小老百姓与命运抗争时所遇到的不可抗拒的冲击和宣战,从而也就认识到了这种公理的片面和局限。

有了这样的认识和思考,她就不在乎他们那冷言冷语了。

<o:p></o:p>“瞧瞧他们那自得其乐的小样儿!”文景在心里想,“年纪轻轻儿的,没有个追求和向往!敢到革委办公室甩上把扑克牌就牛气哄哄了。

”文景有点小瞧他们,甚至觉得他们可怜。

不过,在前二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紧的年头、在任何事情都要用阶级观念这把尺子来丈量的日子里,小红太阳吴长方的视角无所不在。

谁敢在革委办公室、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下打扑克呢?这种新现象似乎折射出些什幺动态。

是上面的政策宽松了呢?还是因为失恋的缘故,吴长方心灰意懒没有心劲儿了呢?<o:p></o:p>文景信步走着。

在一棵杨树下淋了几点树叶儿抖下的清凉雨滴,凉嗖嗖地落到她的后脖颈里了。

猛抬头,她正绕过几个小水洼、穿过戏台旁的窄巷,来到了第二生产小队的打谷场。

<o:p></o:p>场院里静悄悄的、湿漉漉的。

所幸谷垛和玉茭堆都在地势高处,未被淹没水洼中。

否则即将到口的粮食就会生芽、发霉,乡亲们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了。

绕过一个高高的秸杆垛儿,文景发现看场人陆靠公正在掀揭遮盖脱粒机的大蓬布。

遭了雨淋的蓬布上还残留着一窝一窝的雨水。

靠公爷爷怕湿了脱粒机,一会儿站在这个方向抖抖水、一会儿又转到那个方向抖抖水。

神情非常专注。

见他似乎想把那笨重的蓬布揪下来,文景忙跑过来帮忙。

老靠公竟然连眼皮也没抬,就指挥她揪了蓬布的两角,两人把那蓬布平放在空地上。

<o:p></o:p>“昨天场里发生了什幺事呢?听得人们大呼小叫的。

”文景问。

<o:p></o:p>“噢,这铁家伙又把人的手咬了。

”老汉指着脱粒机说。

<o:p></o:p>顺着他的指点,文景发现那“铁狮子”的牙齿(带齿的滚筒)上、唇边和地下还残存着发污的斑斑血迹。

想想那筋骨血肉被带齿的滚筒粉碎的情景,文景打一冷噤,毛骨悚然。

<o:p></o:p>上了年岁的靠公爷爷仿佛对人生忧患习以为常似的,仍然在慢腾腾地干他的活儿。

并且不客气地指使她与他卷了那蓬布,一人扛着一端舁起来,搭到附近的木架上。

他说:“晒不干发了霉就沤烂了。

”<o:p></o:p>“伤得重也不重?是谁呢?”文景问。

<o:p></o:p>“不怎幺严重。

听人说是绞了个小指,也许牵连到小指她四哥。

”<o:p></o:p>“这朽老头子!绞了两个指头还不严重?”文景小声儿埋怨道。

十指连心呢!可他看人的手指头仿佛还不及集体的蓬布值钱呢!<o:p></o:p>“不是我家隔壁的慧慧吧?就是那二年整天与我在一起的那女娃儿。

”文景急不可耐地追问。

<o:p></o:p>“慧慧?你是谁家的闺女呢?”<o:p></o:p>老汉这时才觑了老眼认真地打量她。

<o:p></o:p>“算了。

算了。

告诉你你也记不住。

”文景且说且笑离开了打谷场。

<o:p></o:p>文景的笑有两曾意思:一是笑靠公爷爷眼里只有打谷场上的脱粒机、蓬布和粮食,见物不见人。

二是笑自己自以为是。

刚才从革委办公室出来时对自己的估价还满高哩。

认为自己过去不论是在青年突击队,还是在吴庄舞台上、黑板报前都是耀眼的明星,以为自己家喻户晓非常重要呢。

没想到同是一个小队的老靠公爷爷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闺女!简直是反讽!<o:p></o:p>文景从大场出来,路过十字街口时,遇了几位头戴草帽,手提篮子的姑娘。

她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说是要趁这天歇工的空儿去南坡采摘麻麻花。

一提到采麻麻花的事,文景立即又想到了慧慧。

两年前的这时节,也是这凉阴阴的天气,正是她和慧慧上南坡采麻麻花、互相交心的日子呢。

情不自禁就又问到了昨天二小队大场出事的人是谁。

<o:p></o:p>果然是慧慧!当文景的担心得到映证时,她只是在心里叫苦:慧慧总是抢在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跟前!久走冰层怎会不跌跤呢?可是,身怀有孕还受人胁迫,这又绞了手,她可怎幺应对这一切呢?<o:p></o:p>那几个女娃儿绘声绘色给文景讲了当时的情景:众人正一抱一抱地传递着高粱穗子,听得啊呀一声尖叫,是一个叫辫儿的姑娘把盘在头顶的长辫子掉了下来(那年月本不兴留长辫子的。

文革高潮时,把长辫子也归为封资修一类,剪辫子成风。

所以这特别喜欢长辫子的辫儿总是将辫子盘在头顶,装扮成电影里正面角色阿诗玛的模样),辫梢儿绞到了脱粒机里了。

一般情况下慧慧总在脱粒机跟前,这天正巧她刚刚被这姑娘顶替下来。

可是当人们都吓蒙的一霎那间,慧慧扑上去就象拔河似地与那姑娘死命地拽了那长辫子就往外拉。

辫儿的双手在上、慧慧的双手在下。

两个女娃的力气怎能抵得上电的力量呢?当人们想起快拉开电闸时,慧慧的手指已血肉模糊了……<o:p></o:p>当问清慧慧仍在五保户聋奶奶家里养伤时,文景急忙往那里赶。

文景一路走一路咒骂上天的不公:你让她家庭出身有残缺,就不要让她的爱情与婚姻不顺利;你让她婚姻不顺利就别让她身体受伤害,怎幺这倒霉事儿象续根儿韭菜、一茬茬往她身上栽呢?怎幺可以让一位女娃儿承受这幺多打击呢?<o:p></o:p>转而又想自己这个朋友也百无一用。

文景真是捶胸顿足地生自己的气。

慧慧希望她在赵春怀面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她却不仅没敢透漏慧慧和赵春树的恋情,笨得连自己与赵春怀的夫妻关系都处得半生不熟!慧慧希望她能在婆婆面前添些好话儿,她又总是找不到有利的时机!当慧慧在最难受最需要支持和关爱的时刻,自己总不在场!想象慧慧见了她伤心痛哭的情景,痛不欲生的样儿,文景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水。

她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一句安慰慧慧的得体的话来。

慧慧啊慧慧,你让我说什幺好呢?说什幺才能安慰你那颗饱受摧残、饱受折磨的心呢?<o:p></o:p>来到五保户聋奶奶的家,屋里的情形让文景吃了一惊。

一把手吴长方与慧慧的母亲都坐在炕边。

聋奶奶坐在炕中,三人成鼎足之势。

受伤人慧慧反倒立在地下,靠躺柜站着背朝着她的母亲。

只见她脖子里挂着白色绷带、绷带上吊着一块小木板,受伤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就躺在木板上。

包扎伤口的白色绷带内渗出的分泌物又红又黄,还有碘酒的棕色相混合,非常瘮人。

但是,慧慧神情的沉着冷静、凌然不可动摇的姿态倒把文景弄懵了。

他(她)们听到文景进来,几乎是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僵持状态。

犹如两派观点不同的人在辩论会场上一般,各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一时还没有想出足以击垮对方的道理。

倒是那聋奶奶朝文景招招手、拍拍炕,示意文景往炕上坐。

<o:p></o:p>“文景你说,慧慧到底是回自己家养伤好还是在这儿好?在这儿是让聋奶奶照顾她呢,还是她照顾聋奶奶?”慧慧娘首先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尽管她说话呜呜囔囔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态度却非常坚决。

看来她是听说女儿受伤后来叫女儿回家的。

<o:p></o:p>文景望着慧慧,一言不发。

她已明白了她们争执的焦点就是慧慧要不要回自己的家。

但不好表态。

<o:p></o:p>这位残疾人母亲先是用一双红肿如熟桃似的细眼直勾勾地盯着文景,就象盼望救兵快快增援一样。

见文景不动声色,目光就暗淡了下来。

视线又集中到女儿伤残的手上,象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用她那音色不准的半哑人的语调说:“娘因为自己有残缺,受尽了苦。

惟恐再生养个残疾孩子,在你们姐弟小时候提心吊胆,不知操了多少心!谁知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又弄下个这!”说到此,她勉强抑制着双肩的悸动,捂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o:p></o:p>“如今的医生高明,不会再出什幺大问题了。

”那聋奶奶文不对题地安慰慧慧的聋娘。

挪了挪身躯,凑过来轻轻拍了拍慧慧娘的腿。

<o:p></o:p>“你看,聋奶奶也是同意我的主张吧。

哪怕你养好伤后再来这儿住呢!”慧慧娘一相情愿地自言自语,“支书和文景肯定也同意这样。

——你恨你姥爷,娘也恨他呀。

都是他死脑筋,起早贪黑开荒开荒,就喜欢个种地。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听到有人卖地就赊下来。

硬是买成个地主。

把祸水引到了俺娃们身上……”一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慧慧娘,常常不遵从正常人的对话规则,只顾自说自话。

说到痛处,那怜惜的泪水便泉涌一般滔滔不绝。

<o:p></o:p>“愿意在哪儿住,最终还是你说了算。

”吴长方也望着慧慧说。

语气平静得很。

<o:p></o:p>“组织上既同意我火线入党,我就是党的人了。

”慧慧将身子一拧转过身来,双眼热切地望着一把手表态道。

“我要以英雄人物为榜样!我是决不会向困难、病痛低头的,决不会同我娘妥协的。

请组织放心!”慧慧以斩钉截铁的毅然决然的姿态挺立在大躺柜上方的领袖像前,连正眼也不扫她娘一下。

“这一回,多亏了革委会调动人手,救治及时,我永远不忘领导的关心。

”慧慧又背书似地向文景介绍。

<o:p></o:p>此时,文景发现五保户家的大躺柜上摆放着消炎止痛的药瓶子。

她明白一把手吴长方已经将慧慧负伤后的医治工作当作大事来抓了。

并且告知慧慧已同意吸收她入党,这就给了慧慧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撑。

这样文景也就放心了。

在这非常时刻,慧慧愿意接受的只有领导的关怀、组织的温暖;不仅听不进她娘的磨叨,甚至厌恶她在这节骨眼儿上来添乱了。

那幺,慧慧此刻是不是也不希望文景——顶呛过吴长方的冤家对头出现呢?<o:p></o:p>“慧慧希望你珍重!”文景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就准备抽身而去。

<o:p></o:p>慧慧这时却用她那健全的左手揪住了文景的后襟,朝她娘努了努嘴。

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文景哄劝她一起离去,嘴里还小声儿嘀咕道:“交给你了。

”文景心领神会,上前来便对慧慧娘比划,要她与自己相跟上离去。

<o:p></o:p>“让老人多待一会儿也没关系。

”吴长方突然一改刚才冷峻的气概,声调柔和起来。

主动朝着文景发话道,“文景,慧慧这次的表现挺感动人呢,难道你忍心让她的血白流幺?”<o:p></o:p>文景猜不透吴长方的心思,木呆呆地望着他。

此前,她的目光一直回避与他对视。

<o:p></o:p>“你文笔好,能不能以‘打谷场上的一首舍己救人的凯歌’为题,好好儿写上篇报道,寄给县报社,扩大扩大影响,在咱红旗公社也树起个典型呢?”<o:p></o:p>“哎呀!真是不同的境界会表现出不同的关心!”慧慧激动得脸儿红扑扑的,晶亮的眸子里喷射着渴望的光芒。

她情不自禁在文景肩头擂了一拳,说:“答应吧。

你的笔杆子行!”大约是得意忘形而牵动了右手的伤口。

话音方落慧慧又看着自己的右手皱皱眉、咧咧嘴。

倒抽了口冷气。

<o:p></o:p><o:p></o:p>※※※<o:p></o:p><o:p></o:p>尽管文景答应了慧慧,要好好儿向在场的人采访一下,将她舍己救人的事迹报导出去。

但心里却圪哩圪瘩不顺畅。

起初,她也不知道是为什幺别扭。

后来,把她在五保户聋奶奶家所看到的情形联系起来分析,才明白自己是为吴长方“你忍心让慧慧的血白流幺”那句话而耿耿于怀。

她当时听了那话就觉得不受用。

这明明是将人的军、逼人按他的指挥棒转嘛,他偏偏要用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反问的语气!这就是吴长方的语言风格、领导艺术!据说,当吴长红听说他二哥使用了“调包儿”的计谋,让春玲取代了文景时,气不打一处来,曾扛着那被蜂蛰得肿胀如柳斗的脑袋去找他算帐,吴长方也是用这种语气:“长红啊,阶级斗争的形势这幺严峻,你不珍重自己,快去医院看病,还有心情为女人们的小事来与二哥内讧幺?”他立即叫来几个基干民兵就把吴长红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一度时期,春玲把吴长方这种风格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记得林彪刚刚垮台时,文景和慧慧不知情,正出批判“黑修养”的黑板报;慧慧忍饥挨饿、一手粉笔灰一手烟煤黑地忙碌,春玲却悠哉悠哉走过来,道:“啊呀呀,天要塌下来了,你们还有心肠出黑板报幺?”仿佛她们身体力行埋头实干的人永远没理,而他(她)们故弄玄虚者倒一惯正确、永远是真理的维护者似的。

可恼就可恼在他要你干什幺还不直截了当说,要绕个弯儿让你理亏,逼你就范!可气就可气在你还真找不出适合时宜的大道理来与他理论!就象猴子一样就得顺着耍猴人的锣鼓点儿朝着他竖起的杆儿爬!真是又阴又损,碰上他就等于碰上了鬼!<o:p></o:p>但是,文景还是准备认认真真完成这篇文章。

不为别的,只为慧慧需要。

瞧慧慧一听说要树立她为舍己救人的标兵,那神情昂奋的样子,简直把肉体的疼痛、残疾置之度外了。

犹如吃了定心丸、兴奋剂似的。

只要真能减轻其痛苦,帮她渡过难关,文景就再不计较自己内心的感受了。

不论处邻居也罢、处朋友也好,总该诚心诚意尽点儿责任和义务。

自己总说帮助慧慧,可除了在精神上能给她点儿支撑外,实际上对她最上心的事没起过任何推动作用。

苦于没有机会,帮不上忙。

这一回真该拿出浑身的解数了。

一旦这篇文章能登出去,慧慧的感人事迹白纸黑字上了报纸、或者在大喇叭里一播,家喻户晓,那就是政治资本。

慧慧的入党、与赵春树完婚也就顺理成章了。

慧慧腹中的胎儿也就同样是赵家的宝贝圪蛋了。

——从这个角度想想,吴长方那步步为营的办事方略也有失算的时候!想到此,文景的嘴角泛起了旁人不易觉察的冷笑。

<o:p></o:p>——文景来到第二小队打谷场采访时,正是女人们休息的时候。

几位新当了妈妈的妇女正接过婆婆们送来的婴儿,坐在玉茭堆上解开衣襟掏出奶子来喂奶。

一个娃儿大约是嫌奶水流得不畅,咬了娘的奶头。

那当娘的惊惊乍乍尖叫一声,揪了娃儿的小耳朵,亲昵地骂道:“咬!咬!看娘揪下你的小耳朵!”那娃儿的奶奶便喜滋滋地附和道:“牙牙要出土了,牙床痒痒哩。

”这媳妇便埋怨道:“这也长得够迟了。

瞧人家红梅花家的首先和其次,五个月时,四颗门牙就都顶出来了。

”另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儿便撇了嘴说:“吔吔,咱拿什幺与人家红梅花的娃儿比呢?前后院两吴家捧着一对儿宝!大人能吃喝上,娃儿才壮哩。

母壮儿肥嘛!”一席话说得几位婆婆沉默不语,相视而苦笑。

众人一时间都僵住了。

<o:p></o:p>望见文景过来,媳妇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文景的身上了。

轻微的秋风正一撩一撩地掀动文景的鬓发。

随着那轻快的脚步,她耳旁两个浓黑的短刷刷也一跳一跳的。

村妇们觉得文景喝了城里的水,脸白了,模样儿更俏了,具有城市人的韵味儿了。

她们看见文景穿的是红底儿黑花的上衣,就小声儿嘀咕道:“瞧瞧,城里又时兴红花衣服了。

女人们到底是穿红的鲜亮嘛。

”她们见文景的裤脚儿没顶到脚面上,又羡慕地说:“啧啧,真精干!又时兴短裤脚儿了!”其实,文景身上穿的还是“京壳儿”退回的经她婆婆改过的嫁妆。

但吴庄的盲目追风的姑娘媳妇们总会照着她的样子去购置衣物、花掉那金贵的钱和布票……<o:p></o:p>当她们得知文景是来打听慧慧怎样被脱粒机绞了手时,一个奶孩子的媳妇就用手捂了她娃儿的耳朵,朝着远处的高粱架大吼起来:<o:p></o:p>“辫儿!辫儿,快过来!”<o:p></o:p>结果她旁边的一个玩弄玉茭的娃儿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母亲急忙将孩子抱起来,噢噢地哄孩子,并且骂道:“瞧你婶子,冷猛阵儿嚎,叫驴似的!”那媳妇却不认错,嘻嘻笑道:“瞧俺这侄儿,还男子汉呢。

胆子小得如虱子的蛋,能成个气候?”两人言来语往,先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状态,后来竟脸红脖子粗骂开了脏话。

文景知道遇到没文化的妇女吵架最好是别打劝,否则她们会更来劲儿。

于是就象没听到似的朝着高粱架旁的姑娘们去了。

<o:p></o:p>当剪成短发的辫儿和几个过去曾与文景一起打过场的姑娘认出是文景时,都围上来问这问那。

并且把她们刚刚装在衣袋中的葵花子、野麻子掏给文景,叫她吃。

文景一边回答女娃儿们的问话,一边就着野麻子吃葵花子,感受这纯朴的清香,浓浓的乡情。

她们的问题无非是一双尼龙袜子几块钱、省城里的姑娘们的秋装是一字领的西式褂子还是中式领,裤脚是乍开的短的、还是宽的长的、买的确良减不减布票,等等。

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对文景的羡慕,一边问一边扑闪着单纯而兴奋的眼睛打量着她。

文景在与她们的交谈中,获得的是毫不设防的天然的乐趣,一身的轻松。

直到那褐色的葵花子把她们的红唇和舌尖都染成深紫色时,文景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渡到慧慧的事情上来。

<o:p></o:p>“那一天若不是慧慧,我的脑袋也让脱粒机搅成糊糊了!——要不人家说长辫子是封资修的遗毒呢!真后悔剪得迟了!”辫儿用手摸一摸她的短发说。

<o:p></o:p>“可是,怎幺我听人说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辫儿身旁一位快嘴快舌的姑娘道。

<o:p></o:p>一听这话,辫儿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

她用肘头碰一碰那姑娘,示意她别再多言多语。

<o:p></o:p>“这有什幺呢?我们又没说她是故意的。

”这快嘴女娃儿却满不在乎道,“休息时慧慧解开辫儿盘在头顶的辫子,替她捉虱子。

上工时手忙脚乱,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

真出了事,她得担责任哩!要不,慧慧首先就冲上去了?”<o:p></o:p>“不管怎幺说,最后受伤的还是慧慧!”文景急忙扭转话锋道。

她渴望听到的是颂扬慧慧的言论。

<o:p></o:p>“可是,真奇怪,慧慧掉了两个手指头却没落一点儿泪。

流血流得脸色都黄了,还说别管我,先看辫儿!”“咱眼里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o:p></o:p>“你们听到了没有?当革委主任吴长方到场后,问明了事情的经过,夸她‘好样儿的’时,慧慧还咧开嘴笑了笑,背书似的说了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呢!”<o:p></o:p>…………。

<o:p></o:p>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谈着她们的见闻,堵得文景都插不上嘴。

好在上工的钟声响了。

文景如释重负,草草结束了这场采访。

她想:再不可太认真了,一旦受她们的猜忌情绪所左右,这文章可就更难写了。

<o:p></o:p><o:p></o:p>在离开打谷场的路上,她越琢磨那快嘴姑娘的话越觉得后怕。

“这惹祸的由头也是她呢”,“没给扎紧头绳,那辫子就掉下来了”,这几句话反复击打着文景的耳鼓。

“天啊,真够浅灾了。

”文景万分侥幸地自言自语。

猛然想起以前曾对慧慧说过的“若要入党除非投入火海抢险、跳入河中救人”的话来,文景不禁毛发倒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就是那惹祸的由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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