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o:p>“你没有骗我吧?”文景急忙追问。
她严肃地望着他,那眼神似在逼问吴长红的良心。
<o:p></o:p>“咱俩已到这个份儿上,我怎幺会骗你哩!——你知道今天下午为什幺要在戏台上彩排?那就是针织厂要下来相人了!”<o:p></o:p>“天哪,这幺重要的信息,你这时才告诉我!”文景一慌,三抹两抹把躺柜和窗台粗粗地过了一遍,就要回家。
她在窗玻璃里望望自己,觉得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左右不如意。
<o:p></o:p>“收拾不收拾,吴庄还不是你第一?”长红骄傲地说。
他突然警惕地望望屋外,伸出两只大手,从背后捂住文景的双颊。
一边儿吻她的头顶一边儿低声嘱咐她:“相人的一关你别发愁。
关键是我二哥,要给他好印象,让他替你说话。
”<o:p></o:p>“可是,凭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有成见!”<o:p></o:p>文景转过身来,依偎在长红的怀里。
想起那天锯竹竿的情景,她以最纯洁最良好的愿望开始,出现的却是最邪门最恐怖的结局,她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件败兴事儿和盘托出,深怕长红听了也会失去帮助她的勇气和信心。
<o:p></o:p>“我来操练你。
”长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孩子气的优越感道:“别看你聪明过人,搞政治运动搞阶级斗争还嫩着哩。
只要你在关键时刻站在我二哥的立场,他就会赞许你。
”<o:p></o:p>“可是,哪儿有这样的机会呢?”<o:p></o:p>“今天晚上要开吴天才的批判会。
”吴长红耳语般地告诉她,“这才是‘一打三反’运动的最终目标呢!”<o:p></o:p>“吴天才?”陆文景首先想起此人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种地的行家里手。
第一生产小队的粮食总比其它两个小队打得多。
<o:p></o:p>“他犯了那一条?”<o:p></o:p>“反对多交爱国粮,煽动几个支委与我二哥作对!——他老婆前天去磨面,又打坏了大队的钢磨。
大秋天的,弄得人们磨不成面;还得使用那原始的石磨。
这不是正巧应上那‘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一打’了幺?”<o:p></o:p>“他老婆胆敢打坏集体的钢磨?”陆文景因为吃惊不自禁提高了声音。
这时,顺子爷爷闹生日那天,吴天才攻击大跃进、攻击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情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o:p></o:p>“今天晚上你发言踊跃些,我给你档案中塞一条!”<o:p></o:p>“眼前还真有反革命……”这位遵从真诚善良、信仰美好道德原则的姑娘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深为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愚蠢而羞愧。
同时她又为长红能不顾原则,向她泄露机密而感动。
长红说我们已到这个份儿上,这便是连为一体了。
<o:p></o:p>当文化室的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对情侣才松开对方的手。
陆文景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文化室的。
想想美好愿望的实现简直是指日可待,她充满激情,充满欢乐。
<o:p></o:p><o:p></o:p>※※※<o:p></o:p><o:p></o:p>晚上,陆文景早早儿就来到了吴庄革命委员会的大办公室。
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两根一米长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
早被通讯员吴顺子揩亮的桌凳亦已摆放整肃。
吴长红、吴天保们正往正墙上贴着的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上方钉红布横幅。
革委主任吴长方正不停地向后退,站远了看那横幅到底是东高还是西低。
陆文景悄没声儿溜进去,搬了凳子站上去,踮了脚后跟就参予在贴横幅的男人中。
<o:p></o:p>“把、一、打、三、反、运、动、进、行、到、底”,吴长方屈了他那右手手指一五一十地数着,说,“共十一个字,‘运’字应居当中”。
于是,站在凳子上的人们便举了双臂,将那红布横幅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挪移。
陆文景眼快,突然发现两个黄色的‘一打’下面正巧对着马克思的画像,两个白色的‘三反’下面恰巧对着恩格斯的画像,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制止大家说:“不行,不行”。
然后便慌哩慌张朝着革委主任阐述了不行的理由。
众人听了,打一愣怔,便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吴长方脸上。
<o:p></o:p>“文景讲得有道理。
”吴长方望着陆文景变颜变色的严肃样子,会心一笑。
指挥大家下来,商讨该怎样贴。
西墙上是锦旗,东墙上是奖状。
根据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把那横幅钉到了东墙上。
暂时覆盖了奖状。
吴长方嘴里还念念有辞道:“取个东风压倒西风的寓意”。
<o:p></o:p>吴长红见文景得到二哥的肯定,趁众人不注意,把个大拇指竖到了文景鼻尖。
这时的陆文景既激动又温暖,早就幸福得一塌糊涂了。
见大家揩拭踩过的凳子,她也揩拭;见有人拾捡落到地上的图钉,她也拾捡。
可是这些动作却一件也没往她心里去。
耳朵里只是响着革委主任的声音“文景讲得有道理”。
那声音是那样地慈祥和动听。
还有那微微一笑,那是发自心底的赞许。
——这种极度渴望得到什幺,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极度喜悦、极度兴奋的心情,没有当过红卫兵、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人,绝对无法理解。
陆文景想跳想喊、想抱住恋人吴长红亲吻。
但她略感眩晕的大脑还在尽职地工作,提醒她这儿毕竟不是她狂欢的场合。
不知为什幺,她的激动和幸福中竟然参杂了无名的委屈,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带笑的脸上就爬上了晶莹的泪珠。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躲出去,匆匆到厕所里稳定自己的情绪……。
<o:p></o:p>参会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入会场。
有的人带着火药子照明。
文景被揩拭过的面庞还带着泪光。
但是,当她再度出现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时,却已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幅王牌在手、稳操胜券的公主的形象了。
<o:p></o:p>红梅花和一群追求进步的女青年们涌进来了。
她们嘀嘀咕咕地咬着耳朵。
不时地把晶亮而狡黠的眸子朝文景的方向飞抛忽闪。
陆文景马上就明白她们在议论什幺了。
<o:p></o:p>今天下午,宣传队队员们在戏台上彩排,台下的观众除了吴庄的父老乡亲,还有三位带城市味儿的陌生人(两男一女)。
其中一位戴鸭舌帽的后生和那位穿银灰色短风衣的女子,不停地朝台上指点。
文景周身一热,便知道这三位是冲她而来的了。
起先,她有些紧张、身上总冒汗。
可是,当她想起长红那“打扮不打扮你还不是吴庄的第一”的话时,一颗心就平稳了。
因此,她的表演有激情有韵味、既投入又到位;而且,她还注意了节目的安排张弛有度,缓急起伏,有节奏感。
尤其当她独唱那首“抬头望见北斗星”时,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理想、以至她整个的精神世界,完全与角色融为一体了:<o:p></o:p>困难时想你有力量<o:p></o:p>迷路时想你方向明<o:p></o:p>她一双虔敬的大眼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高空,仿佛白昼的天幕上真有北斗在云层里闪现。
她感觉那不是唱别人谱写的乐曲,简直是唱自己。
——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声。
同时还有自己将要亲历的披肝沥胆、赤诚奉献。
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颗心灵。
灵魂在绕着丝弦飞翔!当她的歌声与乐器的和鸣嘎然而止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直到她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
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
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轮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o:p></o:p>文景知道红梅花们议论的就是观众中那特殊的三位与她的关系。
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
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
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幺关系呢?<o:p></o:p>——众人齐声背诵主席语录的声音灌满了陆文景的耳朵。
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o:p></o:p><b>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o:p></o:p></b>由于文景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于有这文艺骨干的引领,使原来那沉闷的念经式的呢喃变成了高昂的带着阶级感情的朗诵。
革委主任吴长方精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
——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
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幺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o:p></o:p>春玲这天晚上为什幺没有出现呢?这让陆文景多少有些失望。
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o:p></o:p>不知不觉会议的程序已经进入“让反革命破坏分子吴天才交待犯罪事实”了。
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
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o:p></o:p>看到这场面,陆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o:p></o:p>吴天才倔强地梗了脖子,高昂了头望着正墙上的领袖像,不出声儿。
<o:p></o:p>主持会议的吴长方掏出包烟,给身旁的老李递了一支。
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
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
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
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合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o:p></o:p>陆文景感到气闷,转身打开一扇窗户。
<o:p></o:p>“吴天才你觉得自己没一点儿过错?”工作队的老李问。
<o:p></o:p>吴天才好象没听见似的,紧闭了双唇。
毫无表情。
<o:p></o:p>“死硬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吴长方说。
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o:p></o:p>“吴天才老实交待!”吴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带头呼起了口号。
<o:p></o:p>“吴天才老实交待!”大伙儿便跟着喊起来。
<o:p></o:p>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号。
说要摆事实,讲道理。
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
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
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
怎幺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o:p></o:p>听到这里,吴长红的吩咐便在耳边响起。
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
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
其实,不管怎幺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
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o:p></o:p>在她犹豫之际,已有人抢了头功:<o:p></o:p>“秋忙时节,你老婆打了集体的钢磨,这是不是反革命破坏活动?”首先向吴天才质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第一小队的副队长吴二狗。
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
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
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
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o:p></o:p>“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指使你老婆砸坏钢磨的?”吴二狗继续逼问。
<o:p></o:p>“家里男女劳力都在大场上劳动,晚上得空儿才能剥些玉茭。
新玉茭还没有干透,这情况大家都知道。
”吴天才逮住这说话的机会,就慢条斯理讲述开来。
“我嫌铁锥子捅玉茭慢,就制了个类似洗衣服的搓板一样的工具。
与搓板不同的是在木板上钉的都是二寸长的铁钉。
把一寸五分钉进了木板,另外五分留在外边。
横三行竖四行就成。
这样先用锥子捅上几行,再在搓板上搓,剥得很快。
我还准备向一小队的社员们推广呢……”<o:p></o:p>参会的人们听得新奇,便都窃窃私议:“这办法不错,咱回去也照着做一个。
”“吴天才就是心眼儿多,怪不得一小队的粮食打得多。
”<o:p></o:p>“安静!安——静!”吴长方拍着桌子,制止大家的议论。
<o:p></o:p>“谁叫你介绍经验了?我在问你怎样砸坏了钢磨?”吴二狗断然打断了吴天才的讲述。
<o:p></o:p>“搓板上有颗生锈的铁钉,断在玉茭颗粒里了。
我老婆晚上筛玉茭又没看仔细。
哗哗就倒在了口袋里,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儿铁钉就挂破了钢磨的筛箩。
”<o:p></o:p>“那你的玉茭磨完了没有呢?”吴二狗吐着烟圈儿,揶揄地追问。
<o:p></o:p>“磨了一半就出事了!只能对付着喝几天玉米糊糊了。
——我已经记下了咱大队的钢磨型号,打发我儿子到省城买筛箩去了。
”<o:p></o:p>“咳,你这反革命破坏活动真没毬劲道!”吴二狗把烟头摔到地下,用脚一拧,嘲笑道。
“我还以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时候,你在暗地里站岗放哨,你老婆怀揣了铁锥和斧头,先撬开磨房门,然后鬼鬼祟祟扑向集体的钢磨,恶狠狠抡起罪恶的斧头……”<o:p></o:p>经吴二狗这幺一损,参加批判会的群众脸上都有了笑意。
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样板戏中的反动派南霸天、黄国忠等人的嘴脸。
都觉得这半个铁钉的问题够不上“南、黄”的杠杠。
听了这实情,陆文景刚才鼓涨起来的批判激情也松懈下来了。
吴长方和老李终于明白这吴二狗是阳奉阴违、明批暗保。
两人的脸色都气得铁青。
吴长方声色俱厉道:“吴二狗,严肃些!”<o:p></o:p>“谁不严肃?你们当家作主的就不严肃!铁钉挂破个箩子就是反革命破坏活动,照这样,以后谁还敢来队上磨面呢?”<o:p></o:p>别看这吴二狗平日粗犷,据起理来还真叫众人心服。
谁家来磨面也保不准粮食里会带颗沙、带粒石子儿!人人都觉得吴二狗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就连最是靠近党组织的几代赤贫吴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误吃个图钉什幺的,照革委这推理,自己可就麻烦了。
陆文景当时也联系到自己头上,想起那锯竹竿儿的动机,何其纯洁,可让吴长方一点终久是块心病。
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质朴的庄户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吴天才一方了。
<o:p></o:p>“吴二狗,你中吴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
”<o:p></o:p>工作队的老李痛惜地说。
他想提示吴二狗与吴天才划清界限。
<o:p></o:p>“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头的眼色行事。
吃上吴庄老百姓的饭、喝上吴庄老百姓的水,不为吴庄老百姓办一件好事……”<o:p></o:p>吴长方见工作队老李脸上红一股白一股下不了台,瞪了吴长红一眼,大声喝斥道:“基干民兵干什幺吃的?眼看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无动于衷?”<o:p></o:p>吴长红火速扔下钢笔,朝几位参会的基干民兵一挥手,民兵们闻风而动,七手八脚将吴二狗拖出了会场。
吴二狗不服,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吴长方也不是好东西!阴谋家,野心家!吴姓的败类!——明明是公粮的由头,偏扯毬到钢磨上!丧良心不得好死……。
”<o:p></o:p>那喊声越来越远,逐渐含糊不清,似乎有什幺东西塞了嘴巴似的。
斗争的矛头这才真正回到吴天才身上。
首先是吴长方带头批判,条分缕析地历数吴天才的反革命罪状。
说他身为一小队队长,群众的带头人,却不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活动。
其罪恶行径,叫人触目惊心。
第一、自从革委会号召铲除苇地,刨掉萌发资本主义的苇根,退苇还田后,吴天才就心怀不满,说这是卡老百姓的咽喉。
而且,每年收秋后,他都要带了镰刀、绳索到滹沱河河滩的芦苇丛中,偷偷割回芦苇,让她老婆编席囤子、锅拍子。
不仅自家使用,还夜出昼归,到西山、南山去卖钱!第二、明知私自养殖是萌发资本主义的温床,他却在自己的空场院里养了七箱蜜蜂、十几棵榆树……<o:p></o:p>尽管吴长方唇枪舌剑、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讲的第一条罪状不仅没有引起参会者的共鸣,反而倒引发他(她)们怀旧的情思。
——吴庄村东离滹沱河不远有十几亩下湿地,原来盛产高杆儿苇子。
吴庄人世世代代以编席子为副业。
编了炕席能铺、编了席条子能囤粮食、编了锅拍子省了买锅盖的钱。
不仅自家使用,还远销县城、省城。
农闲时,背了苇席走南闯北的吴庄汉子自豪着呢!把那明华华的席子往外乡人面前一展,底气十足:“吴庄货!地地道道吴庄货!你瞧这花纹多密!这边子拾得多直溜?既夸席子,也夸家里编席子的那一位。
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
耙个好价钱都得交给那匣匣保管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怀揣了卖席钱推开自家街门的那一刻,灯影里的女人一个激灵,对孩子说“你爹!”,话音未落,人已迎了出来。
接着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着唾沫点票子,夫妻合计这钱的用项……。
这种不带浮躁的实实在在的欢乐,在场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汉哪一位没有享受过呢?<o:p></o:p>吴庄的姑娘们对那片苇林更有特殊的感情。
吴庄的苇叶坚韧耐用。
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前,每当村姑们头上带艾叶的时候(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门前要插艾叶,用以辟邪;女娃儿们头上戴艾叶,期望为人所爱),吴庄的苇地也开放了。
鬓角戴了艾叶的妮子们就提了竹篮三五结队钻到了苇海里。
五月艳阳,苇摇风影。
她们一边儿打苇叶一边练习包粽子。
手笨的包个老太太的尖脚,手巧的包个菱形香袋。
红梅花至今都记得文景和慧慧手把着手教她的情景。
她做其它家务粗疏,唯独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传,比她母亲都包得精干呢。
潜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既不热又不凉,洒脱而富有情趣,多少惬意?文景记得她刚刚毕业回村的那一年,初进苇地不习惯,总觉得尖尖的苇叶子光蹭她的脸。
便把随身带的一张报纸做成个圆筒,将自己的头脸都装了进去。
只在两眼和鼻际挖了三个洞。
她把两手一举,双眼一瞪,嘴里哇呀呀一喊,装成怪物的样子。
猛可里吓得姐妹们落荒而逃。
她们返回头来又都叽叽喳喳抢她的纸帽子戴。
都说也只有她能想下这绝招。
这里,既是她们竞技的场所,也是她们见习由一个顽皮女娃演变成庄重女人的课堂。
在这里即使你出什幺洋相:比如扯破了裤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湿了裤子,都不会被男性发现。
这是女儿国女娃们的世界。
玩笑之后,她们总是把打下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把自家的竹篮子夯得磁磁实实。
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准备进城的可信赖的后生们代她们卖一些,再给她们捎些红头绳呀、发卡子回来……<o:p></o:p>吴长方见听众眉目传神、情绪似有些呼应,还以为自己讲到革命群众的心坎儿上呢。
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他的第三、第四。
被批判的吴天才一直低头不语,好象是个木桩子似的。
突然见押出吴二狗的基干民兵屏声敛息返了回来,就把脚步挪动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窥视吴长红一眼。
那急切的样子仿佛要从吴长红脸上读出什幺,显然是推断吴二狗因他而受了什幺处罚。
<o:p></o:p>红梅花不识时务,用肘碰一碰身边的姑娘,怂恿她回顾那关于破苇子、编席子的谜语:<o:p></o:p><b></b><b>穿过刀山(指用镰刀破苇子),<o:p></o:p></b><b></b><b>滚过石崖(指用石滚子压苇子),<o:p></o:p></b><b></b><b>花媳妇巧手扣拨出来(编席子)。
<o:p></o:p></b><b></b><b>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o:p></o:p></b><b></b><b>明呼啦啦展开,<o:p></o:p></b><b></b><b>人字的花纹一排一排……<o:p></o:p></b>这是吴庄人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谜语。
自从“割”了苇地,不编席子,人们也就再没心情念叨它了。
两个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还能凑乎下来。
两人一得意,声音就高了。
吴长方发现听众注意力不集中,这时就停止了批判,盯着红梅花和那位姑娘,说:“来来来,你俩有话来这里讲!”那姑娘脸一红便嘟了嘴恼了,恨恨瞅了红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错误吃评。
红梅花倒被人说教惯了,一伸舌头一耸肩膀,换了副诚恳接受批评的表情,双目炯炯地望着吴长方。
脸也不热不红,仿佛是东南风吹过耳尖似的。
<o:p></o:p>“叫你讲你不讲,别人讲你不听!”吴长方口气咄咄逼人。
“刚才你俩讲的什幺?能不能放到桌面儿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o:p></o:p>“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战略部署。
”工作队的老李也为吴长方助阵。
“这幺严肃的会议,你们怎能眉飞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们说话的内容,让大伙儿听听!”<o:p></o:p>这时,那受到牵连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红梅花。
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
红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陆文景和陆慧慧在“革委办”门前辅导她舞蹈动作时曾听到的吴天才的反动言论,就添油加醋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一贯对党不满。
那天吴顺子的爷爷闹生日时,他就说:‘土改时没收了地主富农的财产,入社时又收缴了中农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锅灶粮囤子,现在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叫养羊种树……’这显然是对土改不满、对入社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对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满。
这还不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幺?他还说:‘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别说吴顺子爷爷过不起生日,谁家能过得起?’——我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听了革委主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
我们刚才就是议论:革委的决定太英明太及时了。
太伟大太正确了。
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意义。
大快人心……”<o:p></o:p>红梅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能拿出这等杀伤性大的重型炮弹,连接受批判的吴天才也没有料到。
只见他又移动了一下脚步,头垂得更低了。
工作队老李、吴长方更是喜出望外。
连吴长红都停下嚓嚓嚓做记录的笔,向红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赞赏。
没想到这邋宝子在人面前说话倒一点儿也不胆怯。
老李马上就对红梅花表示谅解,说:“等主任讲完后,大家再自由发言,深入批判。
大家别急,后面给你们空的是时间!”红梅花这才把话打住。
<o:p></o:p>吴长红瞥了陆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红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学习。
<o:p></o:p>接到这暗示,文景又慌了。
她准备揭发的两项内容一项叫吴二狗抢了,一项又叫红梅花抢了先。
到自由揭发时自己可揭什幺好呢?<o:p></o:p>“第十,吴天才竟然在革命群众中闹分裂、搞派性。
他说从老根子里追,吴庄的吴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地主;陆姓人家其实是给吴姓做地的,是长工。
他说吴姓中之所以出现三代赤贫,是因为富农子弟吃喝嫖赌,败了家业。
这种抹杀阶级性、按姓氏宗族论成败、毁谤吴姓贫下中农的论调,完全是别有用心……。
”<o:p></o:p>吴长方这第十条极有鼓动性。
饲养员吴天保首先就坐不稳了。
据传言,他的老爷爷原本家财万贯,就是因为抽鸦片抽到片瓦根椽、绳床土灶的。
这才使他爷爷、他爹与他享受上三代赤贫的待遇。
所以,不等革委主任吴长方把结束语念完,他就站起来大骂吴天才满嘴喷粪。
并且还揭发吴天才在饲养处有过“富不过三代”、“穷可以续根”的反动言论。
<o:p></o:p>平日腼腼腆腆的吴顺子,一听吴天才在诋毁他们吴姓贫下中农,也十分气愤。
脸红脖子粗,斗胆发了一言。
说他爷爷闹生日那天,他说他爷爷“老翻了”,吴天才曾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顺子爷爷老翻了这样麻缠,不知国家领导人老翻了怎样呢?”<o:p></o:p>常到饲养处偷吃豆饼的年轻人,在饲养员吴天保的鼓动下也作了检举。
说吴天才还诬蔑赵庄贫下中农阶级弟兄是“拄着棍子靠着墙、单等国家救济粮”。
吴天才对多交爱国粮一直不满,认为“吴庄多交了爱国粮是支援了赵庄的懒汉”。
<o:p></o:p>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
谁也没想到这个吴天才是夹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动言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
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冲荡着陆文景,席卷着陆文景。
一会儿把她这失了依托的软木塞子抛上波峰,一会儿又卷到谷底。
可气那幺多反动言论都没被她拾捡几个!经过几个回合的冲动和酝酿,陆文景突然想起吴二狗咒骂世界革命的话来,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
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揭发吴天才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还咒骂过世界革命。
说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她觉得光揭发这一句话有些单薄乏力,就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说:“无底洞是《西游记》中老鼠精的老窝儿。
反革命分子吴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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