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俭点点头,解下身上包袱,正要取出装订好的行卷,却被李造化按住了手臂。
“俭儿,老夫很愿意帮你这个忙,但还有几句话要事先与你说清楚。”
程俭收起笑,正坐道:“李老请讲。”
李造化转头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池塘,抚了抚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胡:“你来之前,想必也了解过老夫如今的处境。老夫虽然还挂着个叁品太子宾客的闲职,但在朝中已无多少影响力。”
程俭默然,清楚这番话并不完全是老人的谦词。只是亲耳听本人道出,不免生出些苍凉之感。当年天子初践祚,张李意气风发,并称国之栋梁。如今一个处江湖之远,作了不问世事的闲人;另一个居庙堂之高,但也和闲人无甚两样。翻覆沉浮,就在一眨眼间。
他敛了敛心,宽慰老人说:“晚辈只信得过您。”
李造化听闻他用了一个绝对的字眼,额头皱纹扭深,色一变为严肃:“老夫可以为你去主考官面前走这最后一趟。不过在此之前,俭儿要好好回答老夫:将来你是否预备着做一个孤臣?”
…孤臣么?
程俭隐约中,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个性耿直,处事不循贵贱,唯服一个“理”字。做个不附的孤臣,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可为什么,他还是会犹豫呢?
“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李老。”他决定快刀斩乱麻。
李造化眯着眼观察程俭的脸色:“你说。”
“如果世间有一人,晚辈看重她,重于愿意向她托付一腔真心,这个孤臣,我还做得了吗?”
李造化沉吟片刻,问:“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天地吗?”
“不违。”元漱秋是他亲自见证过的正朔本身。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家国吗?”
“不违。”毋宁说,她就是家国的一体两面。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父母吗?”
“不违。”母亲还没有亲自见过她,但程俭实在想不出她会不喜欢元漱秋的理由。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师表吗?”
“不违。”甚至张羡钓还积极劝说他投到她麾下。
“天地、家国、父母、师表,几乎就是一人立身于此世的全部根基。既然条条都不相背,有何不可为的?”
程俭放佛挨了一遭当头棒喝,内心深处仍有最后一片阴翳:“倘若我以真心托付她,她不愿以真心待我呢?”
李造化乜了他一眼:“痴儿,你不是他,又如何得知他不真心?”
程俭愣愣然,子非鱼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此刻任凭他辩才过人,竟无言以对。
李造化指着两人面前空无一物的池塘:“方才老夫问你是否要做孤臣时,倘若你一丝迟疑也无,老夫反而要迟疑了。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世上本就不曾存在真正的孤臣。譬如这方池塘,你眼望着它是空的,只因你不肯耐心等到下一回春来。届时莺飞草长、池水遍绿,你因为一时的执迷就此错过,岂不是可惜?”
程俭顿了一顿,才说:“晚辈有些明白了。”
李造化悠然道:“孤臣孤臣,孤的后面紧跟着就是一个寡。什么样的人才会称寡?那是失道、失人心,而后自弃于世者。相比之下,老夫反倒更喜欢另外一句教人为臣的俗话,听着还有人味儿些。”
程俭不由得追问:“什么话?”
李造化磊落地一笑,瘦骨一把在风中动荡,两鬓尽已斑白,却隐隐可见昔日风流时,那份挥斥方遒的气势。
只听他顿挫道:“士为知己者死,与卿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