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飞纷的雪如凝固的白雾,白石搭建的圣城完全被湮没在雪下,放眼随即都是茫茫的白,直到靠近才能看到吞云吐雾般的人们。每个人已经换上厚厚的貂毛、皮手套和长靴,他们低着头拼命赶路,哪怕不小心擦撞也不愿多做交谈,特别是在看到那些比雪还要冰冷的银骑士。
失败的至高审判没能重燃信仰的圣火,一位院长的殒落更是雪上加霜,初冬第一场雪就替圣城蒙上冰冷彻骨的阴影。黄金大圣堂依然不管世事在追求所谓的音,圣城现在更加仰赖银骑士的力量维持秩序。
莳萝低下头让黑色的头纱遮盖面容。有两个骑士迎面走来,银甲银盔在昏暗的天色下擦出匕首般的锐光,铿锵的脚步声恍若踩在濒临破裂的薄冰,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属于人类的温度。
她不禁加快脚步,很快就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却说不清是自己摆脱了脚步声,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假想——银骑士正站在原地从背后冷冷打量着她。
幸好圣学院门外依然是青铜骑士驻守,他们全部换上黑袍以示哀伤,莳萝进去时大殿悄然无声,彷佛回到了圣学院的图书馆。
大殿异常空阔,所有东西都被清走,只留下一尊大理石棺,莳萝看到了石棺前跪坐着的人,不由得加快步伐。
那人身穿修道女的黑色羊毛斗篷,衬得面容格外惨白。凯瑟琳哲林根一双雌鹿般的眼眸盈满哀伤,直到看到莳萝才微微发光。
“莳萝女士……”一开口,少女再也压抑不住,热泪流淌:”这都是我的错。”
杰洛夫是哲林根家族的人,凯瑟琳作为他的侄孙女,被圣堂赐予恩典得以过来为大贤者哀悼。
老人正静静躺在石棺内,他头戴青金石和水晶构筑的冠冕,术士的白袍子金线斑斓,绣满他生前累累的成就和功绩。他身上不再是腐臭的药味,而是雪松油和蜂蜡等防腐香料,莳萝端详着这位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只觉得他死去时的面容意外安详。
“这不是你的错。”莳萝想起那日的混乱,其实自己也要付一半的责任。
凯瑟琳摇摇头,她还想在说什么,突然表情一变,住了口。
“这都不是你们的错。”男人晃悠悠走来。
莳萝立刻为凯瑟琳介绍:“这位是杜肯爵士。”
无怪乎凯瑟琳认不出来,她只听过星冠贤者的名讳,知道他是叔公信任的人,但从没有真正见过本人。今日的杜肯也没有戴着那顶光芒四射的头盔,他依然穿着黑色的袍子,但莳萝注意到那是一件崭新的丝绸黑袍,想来还是为哀悼亡师做了打扮。
杜肯本就枯瘦的表情看不出太多哀伤,一双蓝得怪异的大眼直盯着凯瑟琳。少女很快找回仪态,没多说什么,而是行了一个大礼,感谢他在至高审判时出手相助。
“妳有拉玛夫人的智慧和美丽。”杜肯点点头:“妳与杰洛夫大人才是日后得以支撑哲林根家族的双翼,可惜妳的父亲太过胆小愚笨,竟把妳送来这里。”
夸了她母亲也骂了她父亲,凯瑟琳第一次见识到说话如此直白的人,只能勉强找回笑容,暗自向莳萝投以求助的目光。
莳萝微微一笑:“杜肯爵士哪怕离开至高审判也让人难以招架阿。”
杜肯看了她一眼,蓝色的瞳孔有着秃鹰般的锐利:“ 听闻圣女院来了一位训养猎狼犬的东岸人,想来就是女士了。”
莳萝惊讶地睁大眼。她听出对方的弦外之意,不由得再次佩服这位贤者的敏锐。杜肯已经打探到那日有外人出现在圆盾堡外的犬舍,他也大概猜到了那颗传话的蜡球是谁偷渡进来。
果然杜肯也不废话,径直道:“根据杰洛夫大人的遗训,妳们必须近日离开圣城。”
“我们当然想离开,但是……..”
“三院院首之一过世,圣城会暂停所有审判,专心举行圣丧礼。”
杜肯爵士振振有词,显然在来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
“哲林根公爵是个比沃顿更汲汲营营的商人,只不过沃顿是用船只和金币,哲林根是用信鸽和羽毛笔。他不会放弃拉拢伊格克劳的新任女爵,特别是在女王对哲林根日渐失去信任和耐心的情况下,荆林的蜂鹰骑士一向是女王的边防重臣。”
他忍不住微笑:“凯瑟琳,妳帮了伊格克劳女爵那么多忙,也是时候让她报恩了。我看出那位女爵不是会乖乖坐下读书的人,她在审判场上可是把那本律法的漏洞钻成蜂窝了,若没有一位熟读律之人在为她谋划,她绝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杜肯爵士,自宣誓大厅的事后,圣城现在到处是银骑士。”
莳萝知道凯瑟琳在想的事,她也同样好:“这和你焦急要我们离开有关吗?”
杜肯不是会打谜语的人,他很干脆坦白,毫不掩饰忧心:“先不提那尊被人民扒光的像,蔚蓝港口几乎从不下雨,往年的雪也止于山谷,从不会覆盖整座城。这片荣光之地现在黯淡无光,也许更糟,今早我接到通知,山下地震鸣鸣,溪谷有好几处在喷发出诡异的毒雾,恩赐河的水竟流出了铜红色的杂质。”
“地震?毒雾?”莳萝记得她进入圣城前的风景,溪谷的七彩石壁雕以圣像,恩赐河在太阳下黄金璀璨,那时候穆夏和自己说…….
少女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可能。
“灾厄正在酝酿,预兆接踵而至,诗人的疯言疯语也许有些道理…….”杜肯喃喃说。
他挺直背,严肃地看着二人:“你们必须立刻离开,圣城现在人心惶惶,上面的人可不会坐以待毙,今年的寒冬没有魔女做柴料,银骑士过不久可能就会执行肃清,就怕和十几年前的萨夏一样,现在这位银骑士长就是萨夏公爵,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肯爵士……”凯瑟琳示意他小声,现在圣城权力和威望最大的就是那位银骑士长,年纪轻轻,功绩斐然,人们几乎将他当成至高代言人。
杜肯却浑然不在意,他突然从袍子掏出一个东西,就要交给凯瑟琳。
凯瑟琳一看就要拒绝,莳萝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收,因为那是一个盒子,术士的秘盒
“这是杰洛夫大人留给妳的。他说如若妳不肯收就烧了融了,也比放在宝库积灰尘好。”
凯瑟琳哑口无言,莳萝现在忍不住怀疑那位老贤者是不是早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
杜肯爵士态度强硬,不愿再多做解释,他粗鲁地掏出一把银钥匙塞给凯瑟琳,嘱咐她们尽快准备。一听到身后传来其他人的跫音,男人连道别都没有,便裹起黑袍迅速离开。
杜肯一离开,莳萝还来不及和凯瑟琳商量,竟在大殿上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熟人。
“莳萝女士。”舒曼夫人迎面走来向她点头。
贵夫人身穿黑白貂皮的礼袍,几乎没佩戴首饰和装饰刺绣,打扮得比往日朴素许多,不过依旧不忘配一把黑蕾丝花纹的扇子。
此时的舒曼夫人收起以往所有调笑,瓷蓝的眼眸盈润着感伤,那大概是特莎那些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端庄姿容。
“杰洛夫大人曾经探访过泰兰若瓦城,替我们改善了船舶码头的设计,他给世人留下数不尽的宝藏和智慧,我来代我的丈夫和朋友致上最深的哀悼。”
莳萝带着凯瑟琳和她介绍,舒曼夫人知道她是一位哲林根家族的小姐后,表情有些意外,随后她似乎是想起什么,面容更是哀伤,她拉着凯瑟琳轻声宽慰几句。
莳萝的目光不由得看向舒曼夫人身后,那人一直静静没说话。
舒曼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面容欣慰地说:“琵雅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希望能用自己的琴声抚平悲伤,也为杰洛夫大人演奏一首安宁曲。毕竟现在圣城大概也只剩她一个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