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倾身挨近,乌黑的眸子定定注视镜中的自己,好似不识。
“哎哟小娘子,怎在这里发呆?”
内室的织金百草锦帘忽被掀开,一个身穿墨绿色皂缘曲裾的老妇踩着碎步进来,宏亮的声音如倒豆:“眼看小娘子的及笄宴就到,为太子殿下绣的金丝囊可得了?不是老身多话,小娘子与其在此躲懒,不如过去用心绣几针呢。”
熟悉的管束口吻,令簪缨眸光轻动。
她随即放下手,一片呆板的刘海将额头一遮,顷刻间,便与方才的婉媚容颜判若两人。
没有错,簪缨想,我当真回到了十五岁,还未及笄时。
玉烛殿是皇后居所显阳宫的配殿,自从有记忆起,她便住在这里了。
簪缨姓傅,是门阀世家傅氏的三房之女。其父傅子胥,在大晋朝举国衣冠南渡后的第一场北伐之战中,随长兄傅容赴边,兄弟二人皆不幸殉身国事。
她的母亲唐素则出身于富贾之家,只不过唐家这个“富”,是富可敌国的富。
唐氏一族发迹于前朝,当时的都城犹在中原长安,北方胡狄尚未敢鸣镝犯边。唐家初以贩马起家,后经营粮布细瓷,广置产业,四代累积,资财巨万。至唐素一辈,唐老爷子膝下唯此一个爱女,细心教养长大,后将诺大家业全部交由女儿手中。
唐素确也不负所望,不但接住了这份家业,还大胆探索,通拓海路,致力将唐氏商号下的丝绸与瓷器售往西域与海外之国。
“大晋唐夫人”之名,便由此远传。
须知时人士庶有别,最是鄙视商贾,晋帝李豫却破天荒地赐封唐素为“新昌县君”。
卫皇后喜爱其人,更与唐素义结金兰,以姊妹相称。
有明白人腹诽:此举岂止是抬举,自南渡以来,朝廷被士族门阀分权弄兵,致使皇权不振,国库不盈,帝后这呀,分明是在巴结晋朝第一钱袋子呢。
不管是真是假,傅簪缨与晋朝太子的幼童亲,便在唐夫人与卫皇后的交好中定下了。
可惜天不假年,唐素在一次带领商队出海时,不幸遭遇飓风,一船人皆殒于海难。
年仅三岁的簪缨,在继承唐家所有财富的同时,成了孤女。
李豫于是下旨将人从傅家接到宫中抚养。
——所以啊,少女低头,凝视系在她腰带上的如意形白玉钥匙:这桩亲,本不是她傅簪缨上赶着的,为何上一世自己总是谨小慎微,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配不上李景焕呢?
那只金绣香囊,便是她想赶在及笄前,不惜熬红一双眼睛,也要一针针缝入自己的心意,送给景焕哥哥作礼物的。
可着建康城去打听,谁家女郎成人礼,反倒煞费心意地送别人礼
物?
然前世的她,自幼由皇后亲自教导,宫中傅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她夫为妻纲、女子顺德的道理;又总说,将来太子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要好生爱敬,凡事当以太子为先,以皇室为先。
孩童最是如白纸。
听得多了,这些形形色色的话便一层层,一叠叠,涂满簪缨的心。
李景焕却真对得起她,在她的及笄大礼上,与傅氏女在筵席的假山后互诉衷肠,被她撞破。
而那个容貌楚楚名叫傅妆雪的姑娘,簪缨上一次见她,大兄还告诉她说,这是傅家远房的亲戚,不过是来上京探亲的。
什么远房亲,直至那日簪缨方知,原来傅妆雪是大伯父当年在边关与一胡女相好,留下的私生女。
大兄傅则安是傅家的长房长孙,那女子,便是大兄同父异母的亲妹子。
他们早就知道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只将她一个蒙在鼓里。说来好笑,难不成她是跋扈的性子,会欺负一个同宗的孤女么?
最信任的大兄,明知自己与太子有婚约,还帮着太子与傅妆雪暗自来往;而她最依赖的“母后”,原来也早有察觉,却听之任之。
至于她满心倾慕的李景焕……
“阿缨你一向心思细,孤只不想你误会,错怪了阿雪!……你只放心罢,无论如何,你都会是孤的正妻。”
面对她的追问,李景焕只如此解释了一句。
可说这话的时候,簪缨的胳膊已在那场火灾中废了。
那是在她撞破太子与傅妆雪之事后,多年的教养使然,为顾太子颜面,她没有在及笄宴上当着诸多宾客的面捅破,反而忍下满心委屈替李景焕遮掩。
李景焕承诺会给她一个交代。
簪缨以为他所谓的交代,是与傅妆雪了断个干净,不想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傅妆雪入宫来找自己。
是傅则安带她入的宫禁。
当时簪缨人在西苑的金匮书阁,听见向来气度沉稳的大兄几乎用上恳求的口吻道:“阿缨,望你给阿雪一个解释的机会。”
“阿雪这些年……活得不易,你久居宫闱,不知一江之外的北朝胡尘蔽日,征伐无绝,从北至南流亡这一路,饥殍漫野,她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阿缨,阿雪人小不懂事,你做阿姊的多担待些,可好?”
是不容易,门一关,傅妆雪便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身世苦楚,多年不易,求她原谅。
簪缨心里堵得难受,冷着脸绕过书架走开。偏傅妆雪不识眼色,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那场火究竟是怎么起的,簪缨至今都想不明白。
只记得在傅妆雪的泣声中,簪缨隐约闻到一点焦味,当时心烦之下也未警觉,还是其后傅妆雪惊呼一声,那时二人身后的火势已然大了。
屋中三壁皆堆积着绢书竹简,只需一点火星,烧起来的速度简直难以想象。外头的傅则安察觉动静,第一时间冲进书阁,见傅妆雪吓得腿软难行,看了簪缨一眼,果断地抱起傅妆雪奔出火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