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纱,笼罩在她的身上,淡淡地打出一圈光。
「好。」她回答。
为了安抚梅知,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将梅知拉到了自己怀里。温柔的呼吸声很快让梅知安静了下来,少年送了口气,「您是故意的。」
是吗?
关以桑亲了亲他的眼角,「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梅知嘟囔。
「好。」关以桑点头,「先睡觉吧。」
梅知出身不算太穷,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和别人分享过一张床铺。
身边忽然多了一位大人,让他左睡右睡都不太安稳。油灯已经熄灭好久,灯芯早就凉了,连乱窜的蚊子都敢停在上面。
床帘没有关上,他怕蚊虫,于是便想伸手,从床头的柜子处取来蒲扇。
「唔……」
关以桑无意识的哼哼,让他立马吓在了原地。
不过关以桑并没有被他的小动作吵醒。
和他完全相反,关以桑没有辗转反侧,反倒是睡得正香。
她伸手去抓梅知的腕,拉过来,在他手背上落下一枚亲吻,顺手让他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于是梅知便被迫半转过身来,扭曲着身体与关以桑相贴,近得能闻清她头上用过的三种发油。
「睡吧。」
关以桑拍了拍他的手背。
「嗯。」
梅知却抽回手,背对着关以桑。
少年的身体果然还是没有辜负他,不过短短的几刻相拥,便让他感觉脸颊发烫。
睡不着啊……
趁还未等到三更,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身从背后搂住了关以桑。
「夫人?」
「嗯?」
他长吸一口气,「夫人再教我一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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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女娘总被告诫远离男子,然而关以桑此前却不曾知了其中的道理。
这位女娘家境只能说殷实,没有余钱供她沉溺享乐。自幼在私塾读书,长大求学,跟随的老师都以严厉着名,身边连个宦人也少有,根本没多少接触男子的机会。
后来金榜题名,由当时的晋王指婚,身边才总算有了林行昭。
于她而言,婚姻不过是与进士身份相配的必需品。出仕的官娘总要有位贤内助,相扶着拜堂的人具体是谁,似乎关系也不算很大。
或许是她本身冷感,过惯了苦修的日子,对于情事,似乎行老没有太过热衷。
直到后来有了孩子,她才真正觉得与行昭亲近了起来——然而也和世情小说中的不太一样。
亲吻,爱抚,用口舌先行准备;磨蹭,揉捻,再看时机决定是否合一;潮起,潮落,再相拥着宽慰炽热的身体……这样一趟下来,身子上总是舒服自在,可事后望着行昭的脸,眉头一皱,却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下一次。
对他的身体,关以桑并没有什么渴望。横竖这件事做起来不难受,与身边最近之人赤身相贴,感受由心而起的肌肤之亲,她也不抗拒。
她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直到终于同梅照水共赴巫山。
夜晚不点油灯,单靠朦胧月光照着他的长发,关以桑心里便能描绘梅知俊俏的容颜。明明还在熟睡着,她却能看到盛夏里少年的笑颜,穿过荷香扑鼻的优雅庭院,像风雪一般向她袭来。
谁能忍住不亲吻心上人的鼻尖呢?
至于会不会将他吵醒——
「又是处理公务到这个时候,夫人到底会累不会累呀?」
——那人多半也是情愿的。
梅知不像行昭,后者在备嫁时受过专门训练,一开始便知道如何侍奉妻主。梅照水翻云覆雨时缺乏技巧,冲入云霄后情难自禁,事后疲惫入眠,也很难称得上体贴。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对于两位的态度,怎么会这样不同。
十九岁的梅知像是从来不知疲惫一样,永远在索要她的关注。
情到浓时完全不顾体面尊严,任由欲望将自己吞噬,总是热情似火,低声下气乞求她给予更多。恍惚间,眼前不再是弱柳扶风的美少年,完全是一只春日睡醒时讨食的小兽——
好,好,好。
到最后也总是往后退了一步,亲他的鬓角,将他全部迎入自己的身体里。
或许年轻即是关键。
因为梅知年纪小,所以格外诱人。无论是体力还是容貌,都好过其他枕边人太多太多。而且梅知自己没什么清高,她也不必太过担忧,怕自己成了公子羞愧的理由。
但行昭也年轻过,关以桑与他成婚时,行昭也就是梅照水现在的年纪。然而,只有她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才是非常愿意做这事的。
……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
怀中年轻的身体,每一寸都让人流连忘返,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手。
关以桑此生从未体验过这样莽撞的青春,现在也早就不再年轻。少年忘情的横冲直撞,很难说真的有多少鲜活的快感,但是与他做事本身就足够愉悦。她沉溺于梅知的沉溺中,只是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就能感受到腹内汹涌的暖流。
当她与梅知两相依偎,呼吸中带着他肌肤的香气时,那感觉可比床事令人满足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关以桑才终于理解了话本传中那些千年老妖精,明白她们为何一定要偷入年轻少爷的闺房,才能制成青春常驻的良药。
饶是她年纪稍长,跟不上青年无边的精力,气喘吁吁之余,也要挣扎着去亲吻情人微湿的鬓角。
「唔……」
反而是那位年轻人不懂收放,挥洒完了刚好接近无限的气力,只是瘫在床上,微微喘气,连眼睛都没法抬一下。
「好歹先冲了澡。」关以桑劝他。
梅知费力地点头,甩下额头上的薄汗,可是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真是的……」
关以桑为他简单擦了擦汗,无奈地摇摇头。
「让他先睡一会儿,」她向佣人吩咐,「热水继续烧着,别着凉了。」
多蹑耳根通红,「大人呢?」
「把书房收拾收拾,先凑合一晚吧。」
后来自然是凑合了很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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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不是连绵百年的世家,府内用人也简单。除去林行昭陪嫁的几家老奴,连同管家在内的其他仆从,皆是对关以桑忠心耿耿。
梅知在府内的地位,这些人摸不清确数,却能闻着关以桑的态度。
就连姓林的那几位主管,明白了本家在关以桑眼里的地位,纵是依然对男主人有些偏心,明面上也周全了梅知作为左郎君的礼数。
从前关林二人同心,林家来的仆人对关以桑也是尽心尽力,帮她建了高官阔吏的脸面,故而她不曾提防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对梅知的礼貌之后,又隐藏着多少不服气。
她那时候是真的没有在意。
不过后来林主管一些动作,在当时谁都意料不到。就算那位精通人情世故的妹妹当时碰巧在她身边,察觉不对做了提点,关以桑也没有心思分去平衡这些家仆的愤懑。
彼时,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三个孩子对梅知的看法。
两位少爷自然不用花费什么额外的功夫。林行昭本来更关注女儿,这两年来,梅知早就占据了他们生活中父亲的位置。知道梅知「将要扶正」,表现得倒是比母亲还要殷勤。
至于关纨……
她对梅知的敌意,想来两分是对亲夫的偏心,一份是母亲分心的嫉妒,剩下七分都是多嘴用人们的挑拨离间——基本都和梅知本人无关。
正因如此,梅知本人再如何讨好关纨,小姐也总是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不肯给这位小爹。
「原来还是喜欢我的。」梅知懊恼地向关以桑抱怨,「大小姐是这样态度,林郎主肯——」
「——是二小姐。」关以桑罕见地打断了梅知的话。
关纨是本系同辈里年纪最长的女儿,也是关以桑唯一的继承人,人人都称她为「关大小姐」。
但她是关以桑的第二个女儿。
「对不起,我……」梅知的脸立马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却想不出该说的话。
关以桑也没有接话解围的意思,低头在书桌上写字,将梅知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等西洋钟准时吐出了口中的杜鹃,她才终于从书桌边上起身。
「夫人……」
梅知赶忙迎上去,然而她却没接过梅知的手,转而拎起了已经挂好的披风。
心虚的少年自然是殷勤地服侍,因为紧张手忙脚乱,还得到了关以桑安慰的拍肩。
只是……
「你先睡吧。」她半张脸沉在火烛照不见的黑夜里,「我去看看纨纨。」
迎着冷风,独身一人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郎君不陪着大人吗?」多蹑问,「我跟着大人三十年,也算看着大小姐长大的……您该去陪着才是。」
梅知对这位老前辈怀抱尊重,没多想便点了点头。挽起灯笼飞快追了几步,远远望着关以桑落寞的背影,忽然间又停下了脚步。
她是要人陪……
只是自己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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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没有计较梅知的「无心之失」,次日顶着泛红的眼角回了房,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那晚。
唯一稍微沾边的,是半月之后的郊游。
出发的时候,梅知并不知道此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在这样怪的日子里准了假,能准许她与家里人自在地过一次既望。
多蹑与两位少爷乘一辆车,梅知、关以桑和关纨乘一辆车。车仆依然是苏勇,不过旁边多了一个跟学的十三岁女儿。
苏淼聪明伶俐,很小的时候就被选成了关缯的伴读,后来也陪着关纨一起念书。小书童难得同母亲出门,全然放下了读书娘作风,赤着脚帮忙牵引缰绳,活像一只调皮的猫咪。
关纨心里羡慕好友的自在,却不敢在关以桑面前放松。车上光线昏暗,车身也总是摇摇晃晃,却还是要捧着书本,刻苦地用功读书——
结果路程不到一半就开始晕车,连连作呕,他们只能要车仆暂时停车,一家人临时在山道旁的树底下休息。
这里风景不错,林叶密密麻麻,一半漏下了光影,一半摇曳着不远处的烟火尘市。周边露气重,往里看便是一片白雾,简直就是逃离人世的仙境,路上似乎随时都能碰见一位修道的真人。
「别往外走啦。」关以桑提醒他。
梅知转头,见她抱着面色煞白的女儿坐在马车边,面带笑意地向自己招手。
「这里虽然有专人把守,也怕遇见艺高人胆大的盗匪。」她拍拍身边的座位,「难得好风景,陪我一起休息会儿罢。」
「好。」梅知靠在她身边。
不过他很快发现,关以桑并没有沉醉于山野自然的风光。
她确实是望着浓得要滴落的蓝天,蓝天前云雾缭绕的青山,青山下递来阵阵花香的绿林,可是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绿林中飞奔着扑蝴蝶的苏淼。
苏淼跟在母亲身后,学着她的样子静悄悄地逼近闪光的蝴蝶。小孩子沉不住气,被花粉一扑便打了个喷嚏,直接吓走了晒太阳的小虫。苏勇人高马大,凭借本能往前一滚,还是用无名指和小指头的指尖抓到了飞虫的翅膀。
她正要展示这绚丽的猎物,不料女儿误以为这打滚的动作也需要学,低头全速猛冲,直接撞上了自己的肚子——
「哎呀!」
——母女俩抱在一起滚下了半坡,一路又吓飞了不少蝴蝶。连同原本苏勇手上的那只,统统变成了梅知与关以桑的风景。
就连关纨也睁开了眼,想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去仔细瞧一瞧。
「舒服些了吗?」关以桑问。
关纨点点头。
「叫你别看书啦,」她轻轻为女儿擦去鬓角的冷汗,「还得走一会儿才到歇息的地方呢。」
梅知插话,「要在这住下吗?」
「住一晚上。」关以桑伸了个懒腰,「明日用过饭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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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说要「住一晚」,梅知原本是相当期待的。
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在外参加雅宴时偶尔能碰面,也不能有任何惹人怀疑的举动。在家是自由些,可这宅院处处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梅知都快忘了林行昭长什么样子了,却可以莫名其妙地闻见他留下的气味——
有点像松香,又带着一股生了铁锈的灰尘味,不经意间就能让他打个寒战。
可是在这里更不行。
一共四间房的小院子,苏淼和关纨住一间,两位少爷住一间。关以桑独占主屋,多蹑与苏勇都安置在了那两边的厢房,一起来的其他几位用人便挤在了厨房边的那间小屋中。
梅知原本只是「客人」,或者「半个主人」,在这里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身上连纸聘书都还没有,只能安排在远处管事阿叔的房间。
离她可有一段路好走!
管事见他皱眉,有些不好意思,「枕头被褥都是新换过的。这儿不是寻常地方,不好给公子安排其他房间……公子今晚将就将就。」
「不是寻常地方?」梅知默念。
难怪了,即使是关以桑也只能住在这样的一间小院子里。
「五重凤外梧桐池*。」管事转身朝远处行了个礼,「关大学士此行,应当是来看望大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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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世代皆为养蚕的桑农,祖传一间不大不小的丝绸作坊。近几十年,托关以桑的福,祖产翻了几倍,产业也越来越大。纵然在鱼米之乡算不上巨富,也算挤进了当地望族的行列——那么必然要先修一修祖坟。
关缯夭折于它乡,按理是不能归葬的。林家捐了块风水宝地,可关以桑不愿意用。
最后便由当时的常山公主牵头,为关缯封了个某某孙县主的名衔,送到了皇室名下的地界入土为安。虽说这里不能随时探望,但起码与母亲离得不远,等到关以桑告老回乡,再由宗室出面,以成年女子的身份将遗骨迁回祖坟。
这件事是关以桑刚在狱中时决定的,家里知道的只有关以柘。彼时她与梅知并不亲近,没必要说一句。后来又和他太亲近,找不到机会说。
在皇室的庭院安顿好以后,她才想起告知梅知此行的目的——
「总得让缯儿知道的。」
——即使梅知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别苑的用人早就准备好了轿子,天气正好,到新坟去根本不费力气。然而等关以桑苦笑着扶着梅知下车,那新长成的青年脸上也沾上了湿发。
「别紧张,」关以桑用手帕洗净他手心的汗,「总不会比纨纨更难对付。」
「这是什么话!」梅知瞪大了双眼。
然而关以桑满意于这残忍的宽慰话,反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不是在笑那,她是在笑自己。
关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苏淼身边跑过来,乖巧地向母亲问候,完全无视了一边的梅知。关以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女儿,在她转身后,悄悄亲吻了梅知的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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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从关以桑的吻开始,他便有些恍恍惚惚。中途关纨打闹时从坡上滚了下来,第一次在梅知面前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他才短暂地从朦胧中惊醒,背着小姐一路冲回了别苑招呼大夫。
等他洗净身上的血污,换完了干净的衣服,无论是身子还是脑子,都已经没办法再保持清醒了。
再次睁眼,却是因为一股饭香。
眼前也不是白天住进的管事的屋子。
「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关以桑递给他一个食盒,「里面应该还没凉。」
「嗯。」
梅知打开饭盒,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拨弄着丰盛的菜色,还没开口,喉咙里却像有火把在烧一样,把眼眶都烫成了鲜艳的红色。
关纨的无视、管事的房间、苏勇受到的孺慕,甚至是远在天边的林行昭与阴阳相隔的关缯,每一样都在这时跳进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不可控制的狂风骤雨。
「喂……」关以桑见他落泪,有些着急地抢过了他手上的食盒。
她讲他紧紧拥入怀中,「对不起。」
然而梅知只是咬着嘴唇,尽可能安静地抽着鼻子。他甚至没有伸出手去,往回拢住夫人的后背。
「对不起。」她再次说。
/
*大意是皇室边缘人物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