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龙大感骇然,外表却从容一张折扇,笑道:“教主真会开玩笑。”要知这席上人虽少,却等于九阴教精华在此,真要齐向华云龙出手,华云龙自审虽武功大进,也难幸免。
梅素若吟吟一笑道:“华公子真以为本座是说着玩的么?”
她一反平日冷若冰霜之态,华云龙更惊疑不定,饶他聪明机智,竟也估不出她葫芦中卖什么药。俊目一闪,打量了葛天都等四人,见他们都面色冷漠,看不出什么联兆。略一沉吟,他淡淡一笑,道:“教主玄机,恕华云龙愚蠢,莫能揣测。”
梅素若玉面忽又森冷一片,华云龙以为即欲出手,心如紧弦,巳准备先向她全力攻击。讵料,梅素若美眸忽一瞥厉九疑,那目光好难领会,善恶难度。厉九疑忽然长身而起,向梅素若躬身道:“属下现有急事,及待办理,请教主容属下中途退席。”
梅素若漠然道:“厉殿主请便。”
厉九疑居然也朝华云龙拱拱手,道:“厉某无状,华公子恕罪。”
华云龙连忙起身还礼,道:“厉段主调兵遣将,想必大费心力。”他以为历九疑必是去率领九阴教徒,防他逃离,故不觉出言讥讪。却见厉九疑淡淡一笑,退出厅外。华云龙暗暗忖道:“薇妹不知躲在何处?”
又过片刻,传道堂主樊彤又起身告罪退出,不及一刻,司理堂主葛天都,引荐堂主申省三陆续告退,厅中除了斟酒的三个小婢,竟只剩华云龙与梅素若二人。这局势大出华云龙意料之外,饶他聪明颖悟,也不知梅素若究竟存了什么主意,只听梅素若银铃般而又冷若冰霜的声音道:“华公子于此有何感觉?”
华云龙心道:“这丫头真可谓喜怒莫测了。”吟吟一笑,折扇轻摇,道:“在下以为这情形非常友好。”折扇一收,又道:“如能谈谈心,那当然最好,梅姑娘以为是么?”他又改口称梅素若为姑娘,俊目注视住她冷艳的花容上,想看出她的意向如何?
只见梅素若不羞不恼,若未闻他之所言,顿了良久,方始淡淡地道:“你刚才在庄外曾说,本座是你朋友,难道你不再与九阴教为敌了?”
华云龙忖道:“原来她刚才隐身一旁。”沉吟片刻,正色道:“在下有几句不中听的话,不知梅姑娘可否……”
小玫侍立于梅素若身后,忽然道:“既然不中听,不必说了,免得我家姑娘生气。”
梅素若美眸回瞪她一眼,又面对华云龙道:“你说,本座听着。”
华云龙淡淡一笑,道:“九阴教如能改邪归正……”
梅素若不待他说完,冷笑一声,道:“本教那里邪了?何需改正?这且不说,依你之言,整个武林,分明由你们华家独霸。”
华云龙剑眉一蹙,道:“梅姑娘此话怎讲?”
梅素若冷笑道:“侠义道由你们华家为尊,改邪归正,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华云龙敞声一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侠义道的人,以义相交,谁也不在谁的上面,何来称尊之说?况家父亦无争霸江湖之心。”
梅素若道:“那好极了,本教就改邪归正,侠义道由本教为首如何?”
她改称尊为“为首”,华云龙倒也不能否认,微微一笑,肃容道:“如果梅姑娘真能为苍生造福,则依梅姑娘所言,亦无不可。”
梅素若冷笑道:“你说的好不轻松,难道你能代表令尊及整个侠义道么?”
华云龙淡然一笑,道:“梅姑娘,我华云龙虽是华家子弟,论武功,论名望,不值一道,论人品,更是轻佻还薄,大为尊长诟病。”
梅素若玉面一片讥哂之色,道:“你凭什么如此认定?”
华云龙淡然道:“人心公则一,私则万殊,在下就凭这一点而已。”他虽淡淡说来,那浩然之气,却沛然不可御。
梅素若好似挨了一棒,冷艳的面上,一片茫然,要知她受养于邪教中,那九阴教主纵是爱她,所谆谆训示的,无非阴谋诡计,至如诚以待人,在九阴教看来,那根本是狗屁不通,自寻死路的话,那里会教她,只是先天良知,终不可掩,致令她劳心杂念纷然,一时竟失了主张。
只觉得华云龙虽有轻佻之态,而光明宏伟的胸襟,依然不损,邪不胜正,她虽为一教之主,自愧弗如之心,油然兴起,却为了她那孤傲性情,随又芳心暗恼,心道:“姓华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定了定,道:“此事口说无凭,不谈也罢。”
华云龙暗自皱眉道:“看来这丫头耳濡目染,执迷已深,再难回头了。”想到终究要与如此绝代红颜,兵戎相见,这可是弥足遗憾的事,不禁深深一叹。
梅素若见状道:“你长吁短叹,可是怕了?”
华云龙朗然一笑,道:“华家子弟,还不知畏惧是何物。”顿了一顿,恳然道:“不管梅姑娘如何?但如今在此厅中,不知可否暂捐前嫌,饮酒清谈?”梅素若闻言之后,默然半晌,突然将面前银杯,朝华云龙遥遥一举,轻呷一口,重又放下。
华云龙忖道:“她口虽不言,这是应允之意了。”也急忙举杯一礼,却一口饮尽。梅素若道:“小娟,替华公子添酒。”
小娟应了一声,执壶为他斟满,趁机低低在他耳畔笑道:“上次你想喝一杯白水都不成,这一次可高兴了吧?不但美酒佳肴,姑娘还亲自陪你。”
她语声虽低,梅素若功力高强,如何瞒得,玉面一沉,道:“没规矩,想挨打么?”
小娟香舌一吐,连忙住口,华云龙笑道:“令婢聪慧可人,这样子一无隔阂,有同家人,最好不过。”
梅素若忽然冷声道:“你此言可是真心话?”
华云龙暗道:“难道这一句话,又惹起她怒火了?”笑容不改,道:“焉能有假。”
梅素若凝目望去,见他面上款然一片,且逞迫切之色,心中暗暗叹道:“我既承恩师衣钵,此生是无法与华家化敌为友了,唉,我……也罢。”心念一决,忽然灿然一笑,道:“既然你这般说,则这些丫头们放肆起来,可别怪我没管教好。”
她不自称“本座”,显然是撇开了九阴教主身份,仅以自身与华云龙相交,这一点,华云龙倒是明白。只是他又沉醉于梅素若巧笑之下,除了呆目注视,再也不知其他。但觉梅素若平日冷若冰霜,这一笑,直如冰山冻解,大地回春,百花怒放,朝霞耀彩,艳丽不可逼视,与方才那种飘忽的冷笑,那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梅素若本就明艳绝世,除了蔡薇薇外,天下再无一堪与相较之女,尤其她素日冷峻,像这种巧笑倩盼的情形,更是绝无仅有,难怪华云龙要目不转睛,生怕失去了这一番福了,连本拟送入口中的杯酒,也忘了饮下。
梅素若纹风不动,任他注视,道:“假如我现在向你出手,只怕你死了还做糊涂鬼。”
华云龙举杯一饮而尽,笑道:“你可知道,我平日以为死当如何,才切合我华云龙的性情?”他也将姑娘、在下之称省了。
梅素若黛眉一蹩,道:“好好的何必谈起这丧气事来了。”
华云龙心道:“你日前还想取我之命,现在却作此言,真是不可思议。”微笑不语。
梅素若见他待答,想了一想,道:“你们男子汉,大丈夫,讲究的是壮烈牺牲,马革里尸还,想必是你所望的了?”
华云龙莞尔一笑,道:“不是,马革里尸,壮则壮矣,仍不切合我。”
梅素若笑道:“那是寿终正寝,死于床上?”
华云龙摇头道:“这又太平淡了。”
梅素若嗔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懒得猜了。”
华云龙朗然一笑,其实梅素若已知他是说死在她手中的死法,是他最愿意的。他们这时言笑宴宴,由厅外看来,厅中一男一女,把盏劝酒,男的貌赛潘安,俊美无俦,女的容逾西子,娇媚俏丽,分明一对情侣,那似生死仇敌了。
梅素若的三名婢女,更是心中糊涂,暗道:“姑娘平日对人,都是冷冰冰的,这华云龙究竟是敌是友,姑娘为什么对他如此好?是了,看来准是最好的朋友。”
面对佳人,口饮醇酒,华云龙早已醺醺欲醉,突然,他想起蔡薇薇,忖道:“薇妹不知躲在那里,见此情形,她会不会不悦?”不觉向厅外望去,但见夜幕早已悄然下降,厅外昏黑一片,厅中却宫灯辉煌,流苏映彩,假如蔡薇薇就在外面,很容易见到厅中情形。
梅素若见他忽然停杯四望,也自按杯,道:“你有什么急事,这般慌慌张张的?”
华云龙随口道:“有一位长辈约我亥时相见,地点就在金陵,时间尚早,还是饮酒吧。”
梅素若哦了一声,也不追问,道:“听说令堂当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
她意犹未尽地停口,华云龙一怔望去,却见她似是极少饮酒,开席迄今,也不过喝了两三杯,虽功力深厚,却也莲脸生晕,倍添艳色,华云龙暗暗想道:“而今这般融洽,片刻后又需翻脸动手,唉,这未免……”心头一烦,仰面尽杯,小娟连忙替他注满了酒,他抛去思虑又道:“家母常言,女子重在德行,至于容貌,乃其余事,不足斤斤计较。”
梅素若莞尔一笑,道:“令堂当年至情至性的事迹,我是敬慕已久。”其实,白氏夫人而今虽温良有加,当年未遇华天虹前,乖张狠辣,恋上华天虹后,始行改去,此事华云龙不太清楚,梅素若却是明白,只是此时此境,她当然不会对华云龙之言,加以批驳。顿了一顿,又道:“你身畔那位蔡家妹妹,德行自是胜我百倍,论容貌,也是胜我多多。”
小苹因方才小玫、小娟都曾开口,也不甘寂寞,道:“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哪家丫头,敢与姑娘比?”
华云龙见梅素若玉面一沉,似将喝斥,他对这几名灵慧小婢,也异常喜爱,忙道:“你不是曾说像家人般相处,则她们所说,我不见怪,也就是了。”
梅素若面容一松,道:“唉,我自幼孤僻,并无朋友,稍可相语的,只有这几个丫头,以致养成她们没规矩的样子,你可别见笑才好。”她此刻真的将华云龙视做知心之友,否则以她孤傲性情,如何肯说这等话。
华云龙心忖:“她以真心待我,我却犹留三分,岂不可愧?”想要劝慰两句,梅素若又抢先道:“你也不必劝,你所劝的,我未必能采纳,也未必喜欢。”悠然一叹,玉容大有凄然之色。
华云龙知道相劝无益,心念一转,执杯笑道:“空谷幽兰,独吐芬芳,本即不见赏于世人。”
他这几句话深得梅素若之心,梅素若芳心甚悦,微微一笑,道:“你很会说话。”
华云龙笑道:“你不骂我讨好卖乖,佻薄可恶了?”谈笑中,不觉戍时已过四刻,华云龙念起元清大师之约,不觉望了望天色,要告辞,却觉得盛会难再,竟略一疑迟。
梅素若见状花容一黯,道:“唉,你要走了,此后相见,就要以死相拼了。”华云龙本即多情种子,闻言黯然,口齿启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梅素若又道:“你不必对我手下留情,我也决不会放过半分杀你之机,到那时候,你不要怨我无情。”
小苹插言道:“姑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杀呀拼呀的起来了?”
华云龙心道:“要我手下绝情,这可是万分难办的事。”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我……但觉无话可说。”语音一顿,道:“希望下次相遇,仍如今夜……”
梅素若忽然变色,截口说:“你别作梦。”罗袖一拂,立起娇躯,竟不再说半句,已执着鬼头杖,转身向厅后行去。
就在这瞬间,华云龙已见到她美眸之中,泪光浮动,知她是为了个性高傲,不欲让自己见到她伤心之态,故拂袖而去。其实他虽自深谙少女之心,可是少女心,海底针,他终未能把握住梅素若瞬息万变的少女之心,扭转干坤,化敌为友,致令她变色而去。
忽听小玫叫道:“姑娘。”追了过去。
小苹却愤愤将酒壶向上重重一放,道:“哼,白侍候你半天,却将我们姑娘气成这样。”也跑向厅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