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受重视,自小,身体条件、心理素质、实战技术、格斗表现……一切的一切,都不如姐姐,甚至不如那些半路收养的孩子。
明明受到一样的训练,可天资却天差地别。
姐姐众星捧月,而他黯淡无光。
就连他自己,也认定自己毫无用处,只是一个顶着夷丰少爷的名号,混吃等死的废物。
可姐姐,却也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不会轻视他、鄙夷他、嫌弃他的人。
姐姐总会抚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云川很有艺术天赋,才不是废物呢。
姐姐会扛起一切,云川可以去当艺术家,去做所有想做的。
姐姐说,云川,永远是自由的。
可他,却在那一夜,被家族永远地驱逐。
十二年,他与姐姐,生生分离了十二年。
濮云川面容狰狞,胸腔震颤,竟咳出血沫。
梁屿琛,必须死。
但并不是在此刻,他要将这一切留到最后。在借用梁屿琛之手,解决掉燕自章以后,再由他亲自行刑。
要令梁屿琛尝透他所受的煎熬与痛苦,才能让他死去。
雷旸终于将门岔开一条缝隙,此时已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双手颤抖不已。
可他似乎忘了,在货柜里的男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缝隙里,梁屿琛猛地伸出手,将他死死拽住。
那一刻,雷旸只觉小臂几乎要骨折,痛感如针扎,密密麻麻地渗透。
他吓得脸色惨白。
梁屿琛简直是个魔鬼,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能保持清醒。
可他似乎是强撑意识,在十几秒后,便轰然倒地。
人倒在货柜箱外,在浓烟覆盖范围以外,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雷旸任务完成,颤巍巍地爬起来,疯狂往前逃跑。
谁知道梁屿琛这个变态,会不会在下一秒突然清醒,像上次那样,哪怕在重伤状态下,也几乎将他杀死。
跑出很远的距离,雷旸才敢停下。
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仿佛方才死里逃生的并不是梁屿琛,而是他。
手指颤栗不已,短短几个字,花费了大量时间,才终于发送。
濮先生,任务完成。
濮云川看着屏幕上弹出的消息,嘴唇颤动,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收敛眸底的戾气,再次转过头去,看向程晚。
“你知道么,”胸腔内翻涌的情绪已逐渐平静,他淡漠地开口,“火烈鸟是一种多么坚贞的生物。”
方才的一段时间里,程晚见他一直发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不免泛起怪异。
此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围栏里群立的火烈鸟,如同连绵燃烧的烈焰。
程晚没有回答他,只静静地望着。
濮云川自顾自地往下说道:“火烈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哪怕伴侣突发疾病,或遭遇危险,它们亦不离不弃,甚至牺牲自己,也要护伴侣周全。”
程晚眼微动:“很感人。”
“是么,”濮云川嗤笑,继而沉声道,“我倒不觉得。”
“全心全意为伴侣付出的火烈鸟,它真的知道自己的伴侣,是否需要这般至死不渝的感情么。”
“病重衰老的、引来异性掠夺的、招惹仇恨攻击的,只能依附另一半的,那些弱者,眼睁睁看着无用的自己,将心爱的伴侣连累至死,它们,真的能够坦然接受么。”
“亦或是,它们被逼迫着,承受那些爱意,根本没有反抗或拒绝的余地。”
“起码,若我真的爱一个人,便绝不会想要成为累赘。”
濮云川一字一顿,咬字极清、极重。
莫名在程晚内心,撞击出异样的忧愁。
就在此时,几只火烈鸟嘶哑着,扑棱着,一瞬间便吸引两人注意。
其中明显有一对伴侣,似乎正在抵抗另外几只雄鸟的攻击。
伴侣中一只已负伤,翅膀上被琢得鲜血淋漓。
而另一只,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逃,却仍挡在那几只凶猛的进攻者前,承受一切的攻击与折磨。
最后,那一对坚贞不渝的火烈鸟,皆无法逃脱,纷纷凄惨地倒下。
若不是饲养员及时赶到,只怕下一刻,便要双双殒命。
程晚的唇,无力地颤动,呼吸有几分紊乱与慌张。
濮云川幽深而晦暗的眼,忽然直勾勾地盯着她。
“程晚,若是你呢。”
“你会让自己,成为累赘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程晚浑身一顿,不知该作何反应。
程晚不理解,为何濮云川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可她的内心,却莫名因此话,积攒几分不知缘由的压抑。
不知不觉间,她竟忽然想起,梁屿琛那句不经意的话。
“换了旁人,我一定能更理智,以更稳妥的方法行事。”
或许,如果不是为了保护瑶瑶,梁屿琛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程晚紧咬着唇,面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不知为何,她蓦地想起小时候,村里那条土狗。
她喊它,将军。
哪怕没有主人,将军也总是健壮的、干净的。一身绸缎般泛着光泽的黑色毛发,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它总爱蹲在村口,可一贯来去自由,跑起来像一阵风,又如闪电,谁也抓不住它。
一次阴差阳错间,程晚看到有人把下了药的食物放到将军附近。
将军很聪明,程晚知道,它灵敏的鼻子一嗅,便知有异,一定不会吃下去。
可她仍静悄悄地把那些食物都丢掉了。
转身时,却发现将军歪着脑袋,一直望着她,尾巴晃动。
将军是十分通人性的,它在向程晚表达友好。
自那以后,只有程晚一人,能将它唤来,它也只吃这唯一一个人类投喂的食物。
可有一次,程晚上山摘果子时,一时粗心,并未察觉身后的树丛中藏了一条竹叶青。
将军为了保护她,在一瞬间,便猛地扑上去,与毒蛇缠斗。
最后,将军温热的躯体,在程晚的怀抱中一点一点,慢慢变得冰冷。
毛绒绒的尾巴,在最后一刻,仍拼尽全力地摇摆、晃动。
似乎是在安慰她,这一切并不怪她。
是它,要保护自己的人类朋友。
程晚泣不成声。
将军曾经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又是那样的敏捷、灵活、聪明。山中一切的毒虫蛇蚁,又何曾伤过它分毫。
可却在与她有了羁绊以后,因她而死。
程晚为它挖了一处坟墓,立了木牌。
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致最自由、最威风的黑犬,将军。
愿你下一世,不要再被拖累,只自由无拘地奔跑在蓝天之下,田野之间。
程晚从山间草木彻底回,眼前的一片郁郁葱葱,倏然间,全部化为火烈鸟群的炙红,如烈焰般的烟霞。
回忆与现实交织,只在此时此刻,变为忐忑与迷茫的情绪。
梁屿琛一直无法拨通的电话,他那日满身鲜血倒在自己面前的画面,穿梭着、渗透着、掐紧她,窒住她的每一寸呼吸。
“濮云川,”她失地呢喃,“你知道么。”
濮云川缓慢地、在她身上落下一个飘忽的眼。
“什么。”
“我曾经很喜欢小狗,可我,不会再养狗了。”
不明所以的话,可濮云川却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只是不等他再次开口,程晚的手机便忽然响起。
来电显示:梁屿琛。
可当程晚颤抖着、迫不及待地接起,那头却传来陌生女性的声音。
“程晚小姐。”
那人的语气无比焦灼,程晚的身体倏然紧绷。
“我是向叶吉警官,梁屿琛先生他,他遭遇袭击,陷入了昏迷。”
“情况极其不乐观。”
“恐有,恐有生命危险。”
程晚眼前一黑。
手机无力地从指尖滑落。
一直在脑海里紧绷的那一根弦,终于在此刻,彻底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