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源头的呼吸时轻时重。
太安静了,安静到仿佛有只耳朵,正在窃听谁将开口说第一句话。
“你想为你爸爸恢复名誉,为他平反。”
江教授直白地,戳破这颗无限膨胀的沉默。
哗的一声,把话揭露。
杜蘅什么都没说,连个杜字都没提。
这场对话说到这里,此番结论,更像是江教授的臆测。
这个说法是危险的,她心想。江教授您可能没有意识到,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不存在平反之说,她不可能在这时候点头或摇头。这句话里隐藏着一个认为杜仲明无罪的人,到底是她杜蘅还是她江教授,论起来不危险吗?
在她面前的叁位,作为时代的幸存者,他们清楚洪流的力量,以及力量之下借力妄为、胡乱构陷的人性。
薛老教授在这时问了个看起来好像不切题的问题,为什么是现在写信,早几年为什么不写。
杜蘅说,去年年末,场部学校要办借阅室,她和几位老师到县文化馆,听馆长葛田说现在重视文物保护了,不像早几年,老庙没一座像长脑袋。
她认为,现在可以写。
薛老教授沉默。
学老的一双文人眼睛在老式黑框眼镜后面,充满人情练达的文章。默想都没有,薛老抬起褶皱的眼皮,跟杜蘅说的是:再说一个别的吧,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杜蘅垂着头。
视线落在她刚刚被认定为“好同志”的手臂上。
其他部分还是敌属呢。
敌属见嬢嬢,是会给嬢嬢惹麻烦的。
这场大部分是沉默的对话结束在傍晚五点,太阳将要落山,杜蘅走出帐篷,远山的太阳深邃地端着,是热烈的枪口。
金光打在脸上,如同准星锁定。
风吹得身后帆布帐篷刷拉拉地响,接近自动步枪金属保险的警示。
她的心愿只有一个。
从来只有一个。
心里的洪水猛兽眯着眼睛,打了个盹儿,那朵食人花被血红的记忆舌头缠绕,色彩猩红而诡谲。
师生叁人猜测她,她也在摸索几人作为幸存者,或多或少的保守。
他们给出的反应,在她过份活跃的思维设想出的无数可能里。
是万中的一。
天大的事,在为她父亲正名这件事之后都会显得好办许多。
比如,一张向社会解释,她浑身上下,不是局部,而是整个人都是好同志的证明。
可以免除学习班、居委会在她离京后找嬢嬢麻烦。
她仰面,呼吸风的气味。
熟悉的脚步靠近。
杜蘅转头,给陈顺看她此时此刻的脸容。
灰扑扑的脸上满是尘气,马尾辫低垂,发尾还保有干掉的泥痕,碎发散落在鬓边。狼狈又整洁,破碎又完整。
她给他看的,包括眼睛里的洪水猛兽。
这是真正的她。
完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