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一个明确的,没有退路的拒绝。经过监号一轮轮审讯,她知道如果拒绝错了,话会死,再也救不起来。
“她哪天吃过辣子?天天问,天天问。”
华红霞挤到杜蘅身边,矮下来对窗口骂人,“我说什么东西馊了,马师傅,你良心馊了,非得哄人和你多说句话是吧。”
拿马勺在舀猪油的马师傅打哈哈,一口两个没有。
黑板上的菜单从来没变过,炒素面一毛,炒荤面一毛六。
杜蘅去食堂吃饭的日子,食堂会热闹一些。
杜老师一来,掌勺师父手抖的毛病迹治愈了,马勺不再抖,和她炒面一锅出的面,肉丝明显比平时多。
“有啥法子哟,人家杜老师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排队的四川老插①一看华红霞在骂人,嘎嘎直乐。
“爱你妈去!”
华红霞扭头,对说话的老男人精准攻击。
对方不敢和她斗法。
产后才出月子没多久,华红霞剪一头精短的发,背后看像个男人,大大咧咧,风风火火。
还和以前一样,谁敢对杜蘅动一点坏心思,她便会像个护法似的闪出来,让对方领教一套绍兴悍女人连炮似的咒骂。
华红霞阴阳怪气的调子,有一定古典的美学指导。
并不多大声,调门又清又亮,旨在尖酸,刻薄,关键时刻尖锐的粗俗一击。
别人不知道,杜蘅知道,这是华红霞骨子里她戏曲名家出生的母亲的遗传。
皮黄戏②调门高,华红霞用来骂人,昆曲调门低,华红霞用来和她说悄悄话。所以她能听见,几代在台上扮演过杜丽娘的女人流淌在血液里的《皂罗袍》。
这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变成养分,供养子宫里的新生。
一切有迹可循。
十年后,机缘巧合,杜蘅会在实验室里读到一篇国外论文,论文提及“所有人的线粒体都来自一个女人”,这是科学家对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女性进行的DNA调查得出的结论。
mt-Eve(线粒体夏娃)。
被认为是人类共同的母系祖先,可追溯到20万年前。
无论精子属于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总有办法将自己的基因密码传递下去,千年万年,永驻不销。
驻在华红霞调门里的,是她母亲,她外祖母多年的童子功。
女人。
何其富有性。
饭桌上,别的女老师问杜蘅意见,杜蘅停下往华红霞碗里夹肉丝的动作。
她的思想可以分成好几段,多线共同运作,开小差的同时,其实有一条经听见她们在争论,争论的对象是闵秋雯。
华红霞一直记着闵秋雯使过的坏,一句话顶了出去。
“她被男人打到下不来炕,那脾气,我们想见她,她可不想见我们,没准被她一棒子撵出来。”
同桌的长发女老师点头,表示赞同,“当初闵秋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里还不够艰苦,我要去更艰苦的地方!”
“为表决心,我愿意和贫下中农结合,和这片土地结合!”
两个女老师重复闵秋雯当年的豪言壮语。
仙女发昏嫁牛郎,从此过上了伺候懒汉,外加挨打的日子,也不想想,偷女人衣服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几人都笑了。
杜蘅不怎么笑的一个人,她不笑不怪,华红霞爱笑,但她笑不出来。
笑声裹着讽刺挖苦,即便很柔和。
闵秋雯还罪不至此。
恶的是打人者。
气氛冷了几秒,一群男知青簇拥着音乐老师吴丰义热热闹闹走了过来,人群里的吴丰义瞥见低头吃面的杜蘅,选择在邻桌坐下。
他的胳膊和杜蘅的,只隔一条走道。
——
【注】
老插:早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资历。
皮黄戏: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