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疑这是谢及音故意映射嘲讽,自己是那不识发妻好的蠢货,她便是那被无端辜负的发妻。崔缙心中微恼,然而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又觉得心里没有底气。
他偷偷觑谢及音一眼,见她玉手扶额,看得认真,出声问道:“殿下可喜欢这出皮影戏?”
“尚可。”
“这个富家公子虽有眼无珠,倒也可怜,若是有机会改过,想必也能与发妻重归于好。”
他在试探谢及音的态度,也不知她听没听出来,却听她轻笑一声,说道:“那这发妻得多几条命才够折腾。”
崔缙欲再言,谢及音转头问识玉:“什么时辰了?”
识玉看了眼更漏,“刚过子时,殿下。”
“岁已守过,本宫也乏了,”谢及音让郑君容停下,叫识玉赏了他些东西,“你回去吧,不必在此侍奉。”
“是。”郑君容谢过赏,离开了上房。
崔缙见她起身要去休息,心念微动,对上谢及音冷淡无波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顿住。
“驸马若是喝醉了,本宫派人送你回你的院子。”
簪缨之家夫妻不同院而居,况公主与驸马之间尚有君臣之别,若谢及音能摆出谢及姒的架子,则驸马见一面都须先通禀得允。
崔缙有心与她缓和关系,心中又有世家名门的傲气,见她不愿留自己,也不强人所难,叮嘱她好好休息,便要起身离去。
“我就在栖云院,你可随时找我。”崔缙道。
谢及音点了点头,让识玉服侍她回卧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裴望初来给谢及音绾发。她起得晚了些,洗漱更衣后仍面有倦容,裴望初扶她在妆镜前坐下,先帮她按摩穴位,见她精渐好,才拾起梳子,用竹篾水浸湿,为她梳理头发。
裴望初近来常帮她沐发,将她一头长发养得柔软滑韧,细光如银,握在手心里触感如御贡的府绸,让人忍不住穿梭其中把玩。
谢及音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屈指在妆台上敲了敲,“辰时要入宫请安。”
裴望初回过,问她道:“殿下和崔驸马一起入宫吗?”
谢及音道:“按礼制如此。”
今天是正月初一,皇亲国戚、三公九卿携诰命夫人等,皆要入宫请安,依崔缙想在人前体面的性子,应该会与她一同前往。
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拢在一起,绾成随云髻,挑了一副纯金祥云纹流苏头面为她戴上。金色有雍容之美,与银发相衬,更显明亮,竟比戴在乌发间还要光彩夺目。
识玉为她拿来一件狐裘披风,见此不由得惊叹道:“从前只觉得金饰俗重,原来竟是未遇殿下,今日您入宫请安,明天洛阳城里的金饰就要走俏了。”
大抵年轻女子都爱美,谢及音也难免俗,她拾起菱花镜细细端详,镜面一晃,从中瞧见裴望初正看着她,眼在铜镜里显得暧昧朦胧。
她心头轻跳,敛笑搁下镜子,正欲起身,裴望初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为殿下画个眉吧。”
他未等谢及音允准,已拾起妆台上被削成笔杆状的青雀罗黛,右手执黛,左手轻捧她的脸仰起。
崔缙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侍候起居的婢女们退在屏风后当摆设,裴望初正捧着谢及音的脸,弯腰为她画眉。青衫广袖随着他手腕游动,交叠在谢及音赭红色的宫服上,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即见谢及音眼尾扬起,那新画成的小山眉顿时生动了起来。
崔缙掩唇轻咳,谢及音循声望过去,见了他,脸上笑意渐淡,扶着裴望初自妆台前起身。
崔缙虽知道他们关系不清白,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他想起谢及音昨夜对自己不冷不热,今早却与裴望初画眉举案,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恼火。
他没管住自己的嘴,出言嘲讽道:“正月初一便入宫迟了时辰,若陛下责问,殿下敢说是学张敞闺房画眉作乐之故吗?”
谢及音扬眉看向他,轻声道:“干卿何事?驸马可先行入宫。”
“你!”崔缙气闷,忍了又忍,目光落在他俩交叠的手上,冷笑对裴望初道:“真是好奴才,内宫太监都没有裴七郎这样周全。”
裴望初淡淡一笑,置若未闻,抬手给谢及音正了正簪子,温声道:“殿下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他目送谢及音登上马车,崔缙见她无意邀请,转身登上另一辆。马车驶离公主府,朝洛阳皇宫方向而去,裴望初眼中笑意渐收,亦转身回去。
郑君容正在东厢房中制香,见了裴望初,举着盛放香粉的锡炉向他请教道:“师兄,古籍上说西域有断声木,燃之为寸灰,以禽鸟之泪泼溅,可得断声香,此香无火自燃,嗅者将失声片刻,这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是真的,我幼时曾试做过此香,”裴望初接过他手中的锡炉闻了闻,抬眼扫向他,“你哪来的断声木?”
郑君容道:“这是很多年前西方小国进献的,魏灵帝赏了骆夫人,骆夫人又赏了我。我想做断声香试试,又怕是无稽之谈,浪费了这上好的药材。既然师兄说是真的,那我想试试看。”
裴望初将锡炉还给他,指点他道:“禽鸟之泪以百灵、黄鹂为佳,乌鸦、喜鹊为劣,洛阳城东有一户饲鸟的商人,你可以去他那里问问。”
郑君容十分高兴,“多谢师兄提点,我明天就瞧瞧去。”
裴望初本是想问他昨夜陪谢及音守岁的情形,今天见谢及音对崔缙仍没有好声气,便知两人昨夜关系未曾缓和,不必再开口问郑君容。
谢及音生性并不刻薄,别人待她一分好,她能天长地久地铭记在心。裴望初想起许多年前在桃花树下为她绾发的那一幕,不过是见她可怜可爱,一时兴起,竟令她惦念了这么多年,为此不惜败坏自己的名节也要救下他。
这样心地纯良的姑娘,生为谢黼的女儿,实在是叫人心疼。况崔缙这些年又待她如此恶劣,以至于让她一点好都记不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崔缙此人,实在不配做她的驸马。
“师兄?”
裴望初回过,见郑君容抬手在他眼前乱晃。
“师兄想什么这么出,同你说话也没听见。”
裴望初道:“没什么,昨夜没睡好,有些困倦了。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