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凌拿了著在那碗里一搅,翻腾的香味就更明显了,入口的面条吸饱了汤汁,劲道中带着咸香,羊肉韧性十足,口感上佳却没有腥膻,确实一绝。
隔着两碗羊汤面的热气,芷兰问:“姐姐觉得好吃吗?”
毫不意外地,芷兰听到了“好吃”的回答。
羊汤面确实好吃,不然她也不会隔三差五就过来吃一次,只是……芷兰拿着著,思绪却飘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将军在长垣关的边境抓了一伙穷凶极恶、擅长造畜的拍花子,那伙拍花子抓了十几个孩子,有一半已经被他们的造畜之术害过了,她也是被抓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只是她刚刚落到那些拍花子手里时就发了一场高烧,病得厉害,那些拍花子怕造畜之术在她身上用到一半人便死了不划算,才暂时放过了她。
她被抓之前的记忆已经在那场高烧里模糊了,只对被抓后的记忆刻骨铭心,在那似乎永远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她缩在孩子堆中,亲眼看见那些拍花子是如何残忍地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一只血淋淋的“熊”,“熊”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他们却熟视无睹,只逼着那只“熊”写字念诗,然后没过多久,那只“熊”就死了。于是他们又抓走了她身旁的一个女孩。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的模样,只记得有双挣扎的手胡乱地挥舞着,还有可以冲破屋顶的、濒死的悲鸣,那个女孩最后变成了一条“人面蛇”,同样是血淋淋的,同样没过多久也死去了。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她有时候看着那些拍花子的脸,恍惚觉得他们好像并不是人,而是头角峥嵘披了人皮的怪物。她好一点后就开始计划逃跑,只是她年纪太小,跑不过那些正值壮年的拍花子,半个晚上便被捉了回来,她永远都记得那时的恐惧,好像有个怪物掐着她的脖子在狞笑:“既然都能逃跑了,想必也好了,明天就拿你试试吧!”
然后她被单独地捆在角落,那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破洞,她睁着眼睛从深夜到天亮,到一束光从那个破洞里透进来,到她身上捆得紧紧的绳子被解开,到她被抱进一个冰冷的怀抱……光照在那围着她的甲衣上,刺得她眼睛生痛,怎么也睁不开。穿过破洞的光太耀眼,以至于她只剩下了哭的本能。
“姐姐———”升腾的雾气中,芷兰轻声问,“你听说过被造……”
话说到一半便被她咽了下去:“算了。”
“听说过什么?”她听到关切的询问。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活着很好,笑很好,羊汤也很好。”
就像后来她和那些孩子一起获救,那伙拍花子被斩首,血洒在地上时,她忽然发现,原来那些怪物也不是无坚不摧,他们也会死。而那个下令斩掉怪物的人将她抱在怀里去观刑,却在最后一刻捂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手并不柔软,带着许多茧子,却无比地让她安心。
“其他孩子的家人我已经有些眉目,只有你……”将军叹息着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将军。”她记得自己说,“我想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那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抱着她离开行刑的地方,一直走到那城墙的高处,她搂着将军的脖子,看她视角下所能看到的一切,是边塞的清苦,是城墙的破败,“你还太小,边关太苦。”
“我想跟着你。”她固执地重复,她想跟着那个在她哭着惊醒的夜里,将她搂到怀里拍着背,给她哼唱歌谣的人。
然后她感觉到她靠着的胸膛在振动,将军在笑,所以她的声音也柔和:“我有个妹妹,比你大很多,也像你一样粘我。”
那双令她安心的手搂着她,虎口的地方有丑陋的疤,据说是因为一次次开裂又愈合造成的:“我把你送回去和她做个伴,等你长大了,要是还没有改变想法,就来我身边,好不好?”
那么那么好的将军……那么那么温柔的将军……她羡慕将军的妹妹,于是她闷闷地答了一声“好”。
只是她不舍得,所以将军将她送上离开的马车时,她即使答了“好”,却还是不愿意松开手。
后来呀……
将军耐心哄了她许久,和她定下一个约定———
等将军回九重,就请她去吃十全巷街头那家羊汤面。
那是她们的约定,拉过勾勾的。
所以她勇敢地进入陌生的国都,认真地学习医术,等待着长大的那一天。
只是最后……她还是独自一人来吃了这家羊汤面,热气腾腾的时候,恍惚似有人坐在她对面。她记得那日天光正好,街上欢声笑语,祥和安乐,只可惜她唤将军时,将军不在身边。
将军曾说她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竟也会失约。
她忽然明白,生死原来没有预兆,只在须臾之间。
第9章 珍惜眼前
◎这条路走到现在,举目四望,竟只剩他一人了。◎
“在想什么呢?面都要凉了。”
忽然有道声音,将芷兰从遥远的回忆中唤回。
“在想……一个曾经想过的问题。”隔着腾腾的雾气,芷兰用箸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姐姐,你会害怕生离死别吗?”
“生离死别?”祝凌隔着碗上的雾气看她,两人的面容都罩在白色的水汽里,看不太分明,“谁都会害怕吧,毕竟生离与死别,都不是什么令人舒坦的滋味。”
她们坐在窗边的桌子旁,窗早早被支了起来,带着些许寒意的空气涌进来,铺洒一室清新,祝凌垂眼看街道上渐渐多出来的行人,柔声道:“不过,也不用太害怕。”
“因为都是天命注定的,不可更改的。”芷兰低着头吃面,面汤里倒映出她的脸,又被箸搅开涟漪,“对吗?”
“你看楼下那条街。”祝凌没有回答她对或不对,只是伸手将窗撑得更高了些,“街上是不是不断有人来?又不断有人走?”
芷兰顺着她话里的意思看过去,临近客栈窗边的这条街道本就是九重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虽然时辰尚早,但也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
“这条街慢慢热闹起来了。可它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这样热闹,你看,有的人会经常在这条街上出现,有的人只是偶尔,有的人也许一辈子只来这一次。”祝凌说,“但也有时候,本来只打算来一次的人被街上的什么东西所吸引,决定多来几次,而有的人则因为街上的某样事物决定再也不来第二次。这些事情随时都在发生,而每天又不重样。”
人生就像是这条街,有的人来,有的人走,有的人停留的时间长,有的人停留的时间短,所以人生也是有时热闹,有时冷清,有生离,也有死别。
祝凌伸手一指:“你看街道东边那个人。”
———祝凌指的那个人是一个小偷,正鬼鬼祟祟地站在一个人身后,手往那人腰间勾去。
芷兰也看见了,她脸上露出点急色,作势欲起:“是市偷!”
“等等。”祝凌阻止了她起身去追人的举动,“你再看。”
本来已经半起身的芷兰回过头去,便见那小偷抱着手腕龇牙咧嘴,而那差点被盗钱财的人已经捂着腰间的钱袋站得远远的,满脸都是警惕和后怕。
祝凌笑道:“这不是没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