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接过那张信纸展开,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安置病患,事务繁多,平安勿念。
她认真看了好几遍,是哥哥的字迹,那纸也与平时昌黎郡那边寄过来的质地一样。
阿英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难道是她想多了?
“若有子虚的信件,不会瞒着你。”宋兰亭笑着指了指案几上另一堆堆叠着的文稿,“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你若是闲着无趣,燕溪知下午会到书院来,让他带着你玩。”
阿英攥紧了手里的信纸,乖乖点了点头:“多谢掌院。”
她从宋兰亭的小院离开,轻飘飘的信纸莫名有种沉甸甸的错觉,明明一切都没有问题,哥哥也是平安的,她该感到高兴的,但她的心总像是飘在空中,安定不下来。
掌院双手上的伤痕总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那分明……是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伤痕。
在送走阿英后,宋兰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拨开案几上那堆文稿最面上的几张字帖图画,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状纸,或者说,一叠罪证———里面详细记载了瘟疫爆发的原因,以及直接或间接促成了瘟疫蔓延的官员名单,其中被写在首位的名字,便是刘衡,即昌黎郡郡守。
这张纸上详细记载了刘衡生平经历:
刘衡父亲被族长之子在一次醉酒之后失手推入河中溺亡,求告无门反而得罪宗族,故而寡母幼子倍受欺凌,族人抢夺他家田地,地痞流氓常常找茬,他的母亲为了替他博一个生路,自焚而死,此举震慑了刘氏宗族,宗族恐惧羞愧之下,接手了他的衣食住行,并供他读书,他少时发誓若有机会为官作宰,必会奉公守法,造福一方。
刘衡在读书之上颇有天赋,少时成名,初入官场也确实是个清明廉洁的好官,但随着岁月变迁,他在宦海沉浮间磨去了初心,化为了浊流的一份子。对瘟疫隐瞒不报,致使大量百姓染疫死亡,究其原因不过是贪权,他在出事的第一时间便将事情压下,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权势,可惜瘟疫不同其他,处理不慎以至惨剧蔓延。
———这是明面上的、挑不出任何错来的调查结果,无论是谁看了,都只能唏嘘,叹世间造化弄人,感慨初心难永,悲哀清官难得。
除了这份明面上的调查外,暗地里还有另一份截然不同寥寥数语的验查:
刘衡少急智,人聪颖,其母唐氏受族人威逼,几次险死,得刘衡安排,假死脱身定居韩国长垣关,后燕韩之战爆发,长垣关破,其母被燕人击之,亡于关中,尸骸难敛。
若只看明面结果,便是为官者欲壑难填最终酿出大祸,但若是看了暗地,这场瘟疫究竟如何,便值得深思了。
宋兰亭忍不住想,若是当时去了昌黎郡的人不是子虚,若是刘衡没有被他当即立断地控制下来……那么以刘衡明面上的官声而言,只要他能在百姓绝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拿出一线希望,百姓就将化为他手中最可怕的利刃,将燕国割得鲜血淋漓。
一郡之乱,并非小事啊。
宋兰亭慢慢翻着手里那一叠纸,心中思绪万千,除了像刘衡这般万死难辞其咎的人外,还有另一部分人的死亡也令人痛心遗恨,比如抚宁县令范元铎,比如苍县主簿胡康……一条条性命随着这场瘟疫,永远沉眠黄土。
无论有多大的冤屈,也不该以无辜者的性命来复仇,那样与施害的人又有何区别?
宋兰亭将那叠厚厚的、写满了墨字的纸一张张整理好,每一张纸,每一行字,都是曾经活过的人。
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人,他们该被百姓知道,也该被史书记得。
第0章 各方暗涌
◎与虎谋皮,与狼争利。◎
“陛下,宋司徒求见。”
候在燕焜昱身边的侍从轻声呼唤。
见燕焜昱没有反应,他又道:“陛下?”
“……何事?”燕焜昱从案牍中抬起头,他的色不太好,眼里带着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即将陷入绝境的困兽。
侍从被燕焜昱的色吓了一跳,他的头弯得更低了,不敢与他对上视线,他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宋司徒求见。”
……宋兰亭?
燕焜昱搁在案几上的手抖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宣他进来。”
“是。”侍从行了一礼后,出去宣召。
在侍从退出去后,燕焜昱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殿内明明燃着火盆,他却觉得寒气彻骨,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席卷了他。
没有回来……如今十一了……他派去伏杀乌子虚的死士,没有一个人回来。当时和他约定好了的楚国国师扶岚,如今也是杳无音信。为了这场伏杀,老燕王死后他所继承到的势力几乎去了八成,他手里剩下的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这场伏杀最后是个什么结局,他派去的人有没有被发现,有没有被查到,这一切他都不知晓。这种未知像是悬在头顶的刀,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燕焜昱不甘心。
当看到从大殿门口走进来的宋兰亭时,这种不甘达到了顶峰———
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坐上了高位,他是燕国的帝王,朝堂上下都该听他的,又怎能被别人掣肘?他是对不起乌子虚,可他是皇帝啊,一国帝王,怎能被个人私交所阻挠?
燕焜昱努力端起属于皇帝的架子,一如他平时那般:“宋司徒有何事寻我?”
天下七国,一般初一到初十朝臣休沐,从十一开始恢复工作,但十一到十五期间,没有重大事件的情况下通常不用上朝,只需递交奏折即可。
“我来给陛下送一些东西。”宋兰亭并不是空手来的,他带着一个盒子,在进入大殿后,已经有侍从将盒子接过去检查了,此时,这个盒子摆到了燕焜昱面前,“还请陛下打开看看。”
燕焜昱注视着他面前的盒子,这个盒子平平无,既非珍贵的紫檀,也非金丝楠,看起来并不像装了什么珍贵的物品。
许是殿里的气氛太凝重,燕焜昱开玩笑似的说:“宋司徒这新年贺礼,看起来倒有些寒碜。”
宋兰亭没接他的话,只是不咸不淡地反驳:“我倒觉得这盒子里的东西,胜过这世间珍物许多。”
被反驳了的燕焜昱心中闪过一瞬不悦,但他面上没显露,而是伸手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只有一沓写满了字的厚纸。
在看到那纸上第一个名字时,燕焜昱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便露出些许厉色来:“宋司徒这是什么意思?”
“昌黎郡虽说瘟疫已平,但与之牵连的官员派系甚多,无论奖惩,皆需陛下旨意。”
……需他旨意?
燕焜昱心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