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生命还是在一点点消逝,拼命想要抓住,还是从指缝漏下,最终只剩徒劳。
殿内烛光摇曳,蜡烛爆出几点火星,将二人的影子映到墙上,交颈相依,亲密无间,如同这世上无数个平凡相爱的夫妻,没有隔阂,没有憎恨,只有难舍难分。
鱼郦的指尖微颤,挣扎着覆上赵璟的手背,轻声说:“天还不算太凉,我不想在去蜀郡的路上腐烂,求求你,今天就将我送走吧……”
清风自窗牖吹进,撩动衣袖,她纤纤玉凝的手倏然松开,掉在了缎褥上。
赵璟的身体猛地一瑟,紧密环住她,再也抑制不住那翻涌的伤恸,贴着她的面哭起来。
崔春良听到殿内的痛哭声,领着内侍进来,只见萧娘子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安详宁谧地躺在官家怀里,有水珠不断滴落到她的面上,那是官家的泪。
赵璟自记事起便再没有如此痛哭过,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呜咽之声宛若失群的孤雁哀鸣,生生凄切,催人心肠。
崔春良领着内侍们跪在榻前,朝着鱼郦连磕了三个头,轻声冲赵璟道:“娘子去了,官家节哀,要小心龙体啊。”
赵璟只觉眼前一切都模糊在泪水中,唯有鱼郦的面如初见时清晰,近在身畔,却永为阴阳之隔。
他哭得像个孩子:“阿翁,窈窈在与朕玩笑罢……她自小古灵精怪,一定是在捉弄朕……”
崔春良跪伏着上前,抬袖拭掉眼角的泪,嗫嚅:“娘子没有与官家玩笑,她只是太累了,太苦了,撑不住了……”
“累、苦……”赵璟面上漾过茫然:“她为什么会这么累,这么苦?”他沉思良久,绝望道:“是我啊,我一直在逼她,自重逢之后,我从未善待过她。死的人为什么是她,该死的那个人是朕才对!”
他容色痴癫,经质地翻出匕首,将要出鞘,崔春良慌忙上来阻止,他握住刀柄,哀哀道:“官家您可不能想不开,您想想江陵郡王,他才两岁啊,已经没有了母亲,若再没有了父亲,他可怎么在这虎狼环伺的宫闱里活啊!”
赵璟色木然,眼珠僵滞地转了转,恍若梦醒:“寻安,还有寻安……”
万俟灿听到动静冲进来,见鱼郦毫无气息地躺在赵璟怀里,垂在身侧的手紧捏住袖纱,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见崔春良回头看她,才反应极快地装出一副哀伤难以自抑制的模样,奔到榻前,嘤嘤哭泣。
她全情投入地抹了半天眼泪,才哽咽着问赵璟:“窈窈生前可留下什么遗言?”
赵璟已经安静下来,泪水无声划落,面上一片枯井般的沉沉死寂,他拥着鱼郦,说:“她想回蜀郡,她说天气还不算太凉,怕在路上腐烂,要我今天就送她走。”
万俟灿暗道聪明,这假死药只能管十个时辰,万一皇帝霸着人不放,那时辰一到鱼郦醒来,一切岂不是白忙活了。
她不敢表现得太急切,只有试探道:“那官家是何意?”
赵璟弓起手背划过她的面颊,目中尽是不舍,但还是说:“她的遗愿,朕必让她如愿。”
他将鱼郦平放在榻上,握住她的手,目光不舍地流连于她的面,哑声吩咐:“召嵇其羽。”
嵇其羽来时听得内侍说了一两句,心中自是哀戚不已,待真看到尸体更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他一边抹泪,一边朝赵璟端袖揖礼。
赵璟虚弱无力地将鱼郦的遗愿说与他听,末了,道:“你将手中公务暂且放下,收拾行囊,护送鱼郦入蜀安葬。朕会派重军相随,在蜀郡未收复之前,鱼郦的安葬处必要严加防守。”
嵇其羽明白他的意思,是怕那个相里舟丧心病狂之下去毁萧娘子的陵寝。
他一一应下。
赵璟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鱼郦的面,他想要站起来,可是腿弯乏力,又扑通跌坐回去。
崔春良上前要搀扶他,被他挥手斥到一边。
“你为朕誊御旨,朕要追封鱼郦为后。”
“这……”嵇其羽犹豫。
赵璟眼底俱是红血丝,癫如鬼魅,怒目瞪过来,嘶吼道:“她活着的时候朝臣们搬出祖宗家法阻扰朕立她为后,如今她都死了,朕要追封她给她个名分都不成吗?!”
嵇其羽深感哀戚怜悯,颔首应是。
自打鱼郦病危,工部便早就将棺椁备下,按照赵璟的意思,一切皆是国朝皇后的规制,梓木制流云戗金鸾凤棺,配以缯絮、璧珠玑玉衣等物。
赵璟曾令尚宫局为鱼郦量身定做了一件皇后袆衣,除了原有的规制刺绣外,还在襟前特意绣了大片的海棠花,是她最喜欢的海棠花。
他亲自为鱼郦穿上,为她梳拢发髻,戴上珠翠朵玉花冠。
万俟灿在一旁守着,暗骂真是啰嗦,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
萧家人倒是来得很快,消息递出去没多久,萧崇河和萧婉婉便进了宫。
萧崇河扑到鱼郦身前哀哭不已,萧婉婉对她的感情虽淡了些,但感念她成全自己的姻缘,亦躲在兄长身后抹泪。
崔春良出去张罗祭祀事宜,辰悟领着相国寺的僧人来了。
紫宸殿的宫人们跪了一地,皆泣不成声,辰悟看了一眼躺在棺椁中的鱼郦,将超度的经文裁去大半,只用半个时辰便念完。
这半个时辰里,嵇其羽已在万俟灿的催促下整顿好了行装。
万俟灿曾建议鱼郦提前将真相告知嵇其羽,这样双方有个准备,接洽起来还默契。
但被鱼郦否了。
“你不懂,虽然现如今,因为那个仲密,让官家和其羽之间生了嫌隙,但其羽自始至终对官家忠心耿耿,就算他一时心软应了我们,到时他见到官家伤心欲绝的模样,很难说会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丧事有条不紊的进行,住在偏殿的寻安似是有所感应,啼哭不已,乳母抱着他出来给鱼郦磕了个头,他方才消停下。
既要追封皇后,那送去蜀郡安葬终归不合祖制,赵璟怕金陵去蜀郡千里之遥,若闹得天下皆知会有贼人打鱼郦棺椁的主意,便决心趁天黑秘密送葬。
本来都说好,谁知要走时他又改了主意。
赵璟非要将鱼郦留下与自己合葬,踉跄着追上棺椁,将厚重的梓木盖推开,深情凝睇鱼郦的面容,扶在木沿上落泪。
站在棺椁后面的万俟灿默默在心底问候了赵璟的十八辈祖宗,看了眼天色,焦急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