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满眼放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你也这么想回地球?”展慎之问。
方千盛抬起手捋了捋头“当然哪个耶茨小学生没在图书馆全息仓里玩过几十次地球快速游览?反正我这辈子必须回去一次。”
“难道你不想吗?”他凑近展慎之,“还是……你和展市长早就去过了?”
“没去过,”展慎之直截了当地否认,“我没兴趣回去。”
方千盛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相信,展慎之有些无奈,看着他问:“我为什么要回去?耶茨不好吗?”
方千盛笑着骂了句脏话,说他何不食肉糜,展慎之便不再言语。轻轨渐渐靠近摩区,灰暗的建筑中间,有成群的和平鸽盘旋飞翔。
这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反市长游行的中老年人,声称耶茨和招募广告上说的天差地别,烂得不能再烂,他们骂耶茨满地沥青,巷弄恶臭,治安糟糕,恨不得连夜坐上那艘展市长专用跃迁回地球的飞船逃离耶茨。但展慎之不是这样。
自从二十一年前从婴儿舱被取出,展慎之人生的每一分钟,都是在耶茨度过;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遇见的每一个人,踩过的每一块土地,都属于耶茨。
他少不更事的孩提时期,父亲已很少在家,沉默寡言的劳工体保镖陪在他的身边,让他拥有其他儿童少有的自由。
展慎之不喜欢到图书馆玩地球快览,唯独偏爱独自探索城市。他在新教民区迷失方向,走进正在做礼拜的教堂,也在摩区似懂非懂地偶遇非法交易,随着年岁见长,开始为罪案的频发而愤怒,因父亲的失职而不满——耶茨居住着七十万真实人类,它不该是潜在罪犯和掘金人加入又懊悔的难民营计划。
这座城市值得一个更懂得爱护它的长官,无论最终会是谁,至少有人应当为此努力,无论使用什么手段。
展慎之这样认为,因此他依然住在家里,陪同父亲参加体面的宴会,报名参加前哨赛,且也并没有放弃他的特权。
在复杂的思绪之中,展慎之和方千盛抵达了摩墨斯中心站。
走下脏得发滑的楼梯,靠近铁栏,一名展慎之在前天夜里的视频里见过的人双手插兜,站在出口处。
他头发花白,身材微微发福,见到展慎之,立刻展露出谄媚的笑容:“展警司,方警司!”而后将肥又短的右手从风衣口袋里伸出,朝展慎之伸来:“我是周诚,不知道展警司还记不记得,我们上周在总局开会的时候见过。”
好运气来得突然,展慎之欣兴之余,突然想到在前天夜里拦路的乔抒白。
他的第一个线人,白皙弱小,市井谄媚,像马戏团里的小型动物一般,怀揣着找到俱乐部失踪女孩儿的单纯愿望,愿为她们付出或许是生命的代价。
从很多方面来说,乔抒白都是一个合格的耶茨市民,愿意为朋友涉险,比许多心怀鬼胎的耶茨官员称职,更值得得到帮助和保护。
脑中构想着未来,展慎之谨慎地伸出手,重而短促地和周诚交握:“周警督,幸会。”
***
摩墨斯区比展慎之上一次来时更不洁净了。
警车在巷弄里缓慢穿行,展慎之坐在副驾驶座,觉得气闷,按下车窗,闻到街上弥漫着一股沥青和菜肉腐坏的臭味。
摩区是建设耶茨的劳工体和三等舱市民聚集的地方,面积只有上都会区二分之一大,却住了二十多万人。这里的建筑普遍不高,排布密集,街道都很狭窄,沿街还有不少小贩兜售手工艺品和自种蔬果,把路占得满满当当。
“我们先去局里安排的宿舍,”周诚不断用手拍打喇叭,想驱散车前的行人,“摩区到上都会通勤不方便,局长特意让后勤处给二位腾出了两间空房,就在警局的辅楼里。”
展慎之道了谢,听周诚介绍摩区,忽然看见路尽头有一栋栋新得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建筑。
这建筑很大,大约七层楼高,外形像个六边形宝盒,墙面是深浅紫色的竖纹,屋顶挂着闪闪发光的几个亮橙色的大字:摩墨斯星星俱乐部。
展慎之读出来,周诚立刻接话道:“这是摩区最大的俱乐部,底层是酒吧,二楼每天都会办精彩的马戏舞会,展警司和方警司要是有兴趣,我们今晚就来看。”
见展慎之挑眉,他又笑着补充:“放心,这是何褚先生建立的,可不是什么不健康的场所,带孩子来看节目的也大有人在。”
摩区警局与星星俱乐部相距不远,是三栋黑色的矮楼,主楼大些,两边的辅楼矮一些,宿舍楼的窗户房间密密麻麻。
展慎之和方千盛的房间相邻,在三楼,面积至多二十平,进门左手边是浴室,再往里走,铁栏单人床边摆了套灰色的塑料桌椅,靠墙有个衣柜。
窗户是圆形的,直径大约半米,展慎之站在床边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星星俱乐部夸张的紫色尖顶。
他打开行李箱,率先扫描了房间,发现天花板上的四个角都装上了摄像探头,连浴室都有,他拿出电脑,面向床,用背和肩膀遮住屏幕,迅速操作,挟持了监控,用人工智能改造画面,生成了新的影像。
监控中的展慎之俯身放下电脑,开始整理东西,而真正的展慎之坐下来,拿出手机,打开了他的摩区线人的监控画面。
下午三点,似乎恰巧是乔抒白的上工时间,画面微微震动,地拍摄摩墨斯星星俱乐部内部的景象。
俱乐部里装得奢华,金色柱子,紫色地毯,繁复的雕花吊顶。
走廊上,穿着白衬衫的工作人员来去匆匆,似乎都在为舞会开场做准备。
乔抒白或许腿没全好利索,画面看来仍旧跛着。他摇摆地穿过走廊,走到了光线昏暗的后台。
后台站着两排跳舞女郎。女郎们眼妆画得飞起来,红唇艳丽,穿金红相间大摆裙,看见乔抒白,都亲热地过来抱住他:“白白,脚好一点没有?”
乔抒白的声音很轻:“好一点了。”
“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呀,”一个圆脸的女郎亲昵地捏他的脸,“我可以帮你点名呀。”
“就是,金金点得可好了,”另一个女郎揶揄,“昨天完全没有多点三个呢。”
金金佯装生气,叉腰点着她的脸。乔抒白四周挤挤攘攘,莺声燕语,仿佛能闻见温软的脂粉香气,展慎之把屏幕拿远了些。
这时候,宿舍的门被敲响了,方千盛在外面叫他。展慎之收起手机,走过去开门。
***
星星俱乐部的舞一天也不能停。
乔抒白脚踝敷了昨天上午在下都会区买的膏药,略有好转,不过尚未痊愈。他给跳舞女郎点完了名,正和她们一道团坐在台阶上聊天,舞蹈女郎的领班兼舞台导演罗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