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走过来时,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到了冰棍上面,没有往其他任何地方瞥。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看得那么认真,仿佛在思索一些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不知道被压放在哪里的、早就想说的、但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忽然他有所明悟。
忽然一切都豁然开朗。
他小声说道:“下午好,妈妈。”
这一声石破天惊,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每个人——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的听到了吗?
他们真的听到了由这个孩子主动发起的、称呼正确场景也正确的对话了吗?
他们真的听到他在出生那么多年后第一次叫“妈妈”了吗?
一声抽噎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抓着冰棍的女士大哭着跑向儿子,跪倒在他身边,她哭得那么丑,哭得那么难看,但看在安澜眼中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画面。
小男孩不习惯这种亲近,就像被网罩住的猫一样向后仰着身体,希望能通过类似的方式把自己挣脱出来。他的母亲虽然还在哭泣,但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种不适,立刻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对不起,宝贝。“她擦着眼泪说,”妈妈只是太高兴了。“
晏晏咕哝了几声。
但是他没有再往后退缩,而是坐在原地玩起了被鹦鹉咬成三瓣的坚果,想要把它从破碎的、空洞的状态重新拼合,拼回原来正常的、完美无瑕的样子。
第23章
人和人的感情是不相通的。
人和鸟的感情也一样。
当安澜和诺亚在康复机构过着吃好喝好精富足的幸福生活时,老刘在家里一边忙着照顾刚刚破壳的幼鸟,一边忙着担心出去闯荡的大鸟会不会想家,硬是把自己忙瘦了三斤又吃胖了四斤。
三枚蛋最后只孵出来一枚。
老爷子本来觉得有点对不起大黄小黄,结果出去就看到它们在藤架顶部上蹿下跳打得不亦乐乎。一旦接受大黄小黄加起来挤不出半毫升父爱母爱这件事,他自己都郁闷不起来了。
养育幼鸟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在养育幼鸟的时候别太经常被既视感抓住,回忆起安安和闹闹刚破壳那会的时光,继而思念起家里最通人性的鸟来。
老陈嘲笑他像个“空巢老人”。
比喻意义和字面意义。
为了还击这个蹩脚的双关语,老爷子在电话里阴恻恻地把老陈年轻时干过的糗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威胁说有朝一日这些东西都会被写进讣告里跟他一起埋了。
“你有那机会吗?”老陈只是翻了个白眼,“你这种扫个地都能把自己摔着的老家伙还是省点心吧,到时候我会记得找个出版社帮你把几十年前写的什么情歌诗集去发掉,再让我孙子去给你摔盆,也算为遗产尽尽孝了。”
老刘:“……”
对天发誓小陈在三楼都听到了从一楼传来的咆哮声,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国粹精华,包括不仅限于对他祖上无数代的亲切问候。
可怜的小陈无法加入这两位长辈的战争中,只能默默把坏掉的取暖灯泡重新装好,默默在角落放上樟脑丸,默默拎着垃圾踩着三轮车到山下去倒掉。
谁能想到这种偏远山区都得垃圾分类呢?
他在徒手扒拉垃圾袋的时候绝望地想。
或许是时候去考个驾照了,或者也可以去雇个司机,这样就可以载着老爷子在康复机构和别墅频繁地两边来回,缓解一下家里日益浓重的酸溜溜的气氛。
可是有些人的嘴比金刚石还要硬。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回去说要收拾东西下山去看安安的话,老爷子肯定会先严词拒绝,再大肆嘲笑并对他指指点点他,最后并且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想家鸟,一点也不。
好像他不是那个每隔三天都要跟雅芳奶奶通电话询问两只鹦鹉近况的人一样——“重了没”,“长了没”,“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拉得好吗”,“开心吗”……
唉。
今天的生活也是这么苦涩。
小陈把最后一袋垃圾丢进黑色垃圾桶里,拎着领口扇了会儿风,就准备推车往山上走。还没推出两步,迎面碰上同样来丢垃圾的李老汉。
李老汉是躲出来抽烟的,这几天他平均每天丢四袋垃圾,丢一次要花半个小时,五分钟丢,二十五分钟站在山路上冷静一下,找点人烟气。最近石老太越来越痴迷念经,他住在家里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要被超度了。
两位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境遇不同但烦恼程度相同的男子在垃圾站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因着算是旧相识,拍拍肩膀点点头,各奔东西。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得跟老爷子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极限拉扯,一次又一次刷新自己对“鸭子死了嘴还是硬的”这句老话的认知,并且同李老汉结下以丢垃圾为源头的深厚的忘年交友谊。
世界名画——
《垃圾站边你和我》。
一个抽香烟,一个抽西北风。
身处康复机构的安澜对家里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虽然偶尔也会想想为什么两个饲养员都不来看看他们,但很快就会被零食玩具和晏晏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
因此当雅芳奶奶笑眯眯地告诉她三个月到了,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去看日历,第二反应才是想家。
出来的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