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镜中女子的笑颜,沈长青的眼中似有潮汐起落,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反倒略带释然地勾了勾唇角。
自从得知自己吃下甜食后的所作所为,沈长青就已隐约明白,自己对周粥动了情。
道是甜与酸相克,会引出些难以描述的反应,做出匪夷所思之事,可实则他行事也并非无迹可寻。太上老君那把他早看不顺眼的胡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甜之于沈长青,便诸如酒之于人一般,能使他暂时忘却清醒时因为种种缘由而恪守着的条条框框,也忘记自己是本该无欲无求的仙。所有的爱憎欢悲,都无法再被压抑,只想要遵从本心,见她便得欢喜,想她便起相思……
“您看这个。肉眼看过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坠子,但其实这里头现在还住着个人——他叫沈长青,是个……嗯,应该是来找我报恩的醋精吧!”
听到镜中的周粥谈及自己时,还是坚持最初的认定,沈长青不由无奈失笑,却还是饶有兴味地继续往下听。
“他说他是来帮我解决后宫吃醋问题的,我确实在祭天大典上许过这愿望,但应该只是他当时就跟在暗处,施法偷听到我在心里想什么吧?要真是天庭派来的仙,怎么着也得派管姻缘的月老,或者月老手下来不是?不过也挺好的,正好用这个理由把他忽悠进后宫当了侍君——”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推论的。沈长青可算是闹明白了,倒也有理,怪只怪天庭选派人员的思路太清。
他正替天庭反思,又听到镜中传来周粥的话音:“从前我总不敢想后嗣之事,怕我命短,留下孤女寡父的,不如直接把皇位传给小姨。但沈长青不同啊,他是精怪,活个千年万年没问题,又身负法力——虽然和仙没法比,但也足够了。话本里都说半人半妖的孩子都天赋异禀,自带法力,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咱们巫灵族人曾经不也是人族中特殊的一族吗半人半醋精,应该也不差吧?”
听到这儿,沈长青从方才起沉在眼底的笑意忽地转作了山雨欲来,薄唇微抿起来。
“所以纳君那晚我就想临幸他,就算我不在了,沈长青也能做孩子的靠山。虽然这样有点对不住他,但他能活那么久,分给我和孩子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百年罢了,应该也无伤大雅。不过这事儿到现在也都还只是想想,我撩了这么久,好像也撩不动……”
“哎,不过也不是没有过机会,前段时间……”
许是受了沈长青因情绪波动而带来的法力激荡的影响,姻缘镜中似起了裂纹,画面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从中传出的话音也时断时续。
“哎呦,沈仙君不在下界为大周皇帝排忧解难,怎么有空跑到老夫这儿来照镜子啊?”正在内殿小憩的月老也感知到了外间的不对劲,忙倒腾着小步子跑出来。
但向来彬彬有礼的沈长青此刻面色铁青,死死盯着姻缘镜,也不应他,月老便诧异地扭头一瞧,登时大惊:“这、这怎么会照出那个大周天子来了?!”
“总之他变得很主动,差一点儿就成事了……”
镜中画面彻底消失,话音却还苟延残喘着。怒涛在沈长青眼底翻涌,也顾不得月老在旁,本是有事详询,沉着脸拂袖而去:“月老见谅,下仙先失陪了!”
“哎!别急啊,好歹听人家说……完。”
最后一个字音出口时,那道疾行而出的青影早就消失在了姻缘阁外。
月老转身,摇摇头,嘟囔着“年轻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气”,同时食指在空中一绕,便多出了一段红线,飘飘悠悠地离了指间,竟趁着画面完全破碎之前,飞向了姻缘镜中的周粥直至完全没入,而后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镜中最后传出的模糊话音也飘散在了天庭缭绕的白雾中。
“当时我的心就一直砰砰跳,完全没想起之前的筹谋来,就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糊涂了,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母皇,我是不是也对他……所以现在我也已经不去想什么子嗣……”
凡间的周粥全不知情,只是为自己的“错失良机”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不过也不怕,只要他还留在我身边就好,毕竟——”
“毕竟什么?”
身后冷不防有人出声,周粥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从蒲团上弹了起来,可还没转过身便闻到了浓烈的醋香,色便已转惊为喜:“沈长青,你的伤养好了吗?”
“养好了你待如何?还能发挥点其他利用价值?”沈长青避开了她跑过来牵住自己衣袖的手。
周粥伸手捞了个空,迷茫地眨眨眼:“你说什么呢?什么利用价值?”
“一个体质康健,身负法力的后嗣。”沈长青藏在广袖之下的手紧紧攥起,“大周天子真是为江山社稷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周粥先是一愣,随即也气恼地拔高了音调,“你怎么能偷听朕说话?!”
沈长青斜睨着她的目光凉凉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朕做什么亏心事了?身为一国之君,朕为国祚计,为江山计,考虑子嗣国本之事,有何不对?”分别多日,一出现便是这般阴阳怪气,态度恶劣,周粥只觉莫名其妙,骨子里又不是什么懂得退让的性子,便针尖对麦芒地对上了,“再说了,朕强迫你了吗?还不是会等着你心甘情愿——”
“等着?!只怕是骗着吾心甘情愿!”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沈长青冷笑着打断她。他晓得周粥以国家为重,以政务为重,也晓得她多少有点儿没心没肺,想来是还不曾察觉他对她的用情,也可能还不曾对他付出过同等的感情,即便还只是浅浅的喜欢都无妨。
自姻缘镜中初窥心思,沈长青只觉自己比起直至陨灭都不曾放下性,直面情爱的青帝要幸运得多,又听周粥在她母皇的牌位面前提及他,心中更是欢愉。
然而沈长青没想到,当头一盆雪水很快浇下,周粥这在祖宗祠堂中才会说出的“肺腑之言”,于他竟是字字诛心!
只寥寥数语,便否定了她对他的一颦一笑,颠破了她与他的一朝一夕,酒醉时的交心倾诉是假的,所有的挽留和依赖也是假的——原来从头到尾,周粥怀揣着的都是目的,而非真心。
“骗?朕骗你什么了?朕哪一句话骗过你?”周粥连珠炮似的驳回去,暗骂他抓错重点无理取闹也就罢了,他骗她的账,她可都还没算了,“倒是你!是谁再三保证,说什么一旦进了本命醋里对外界就会无知无觉!那刚才的话你又是怎么听到的?能听见不就能看见?你是不是还看了——看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周粥说到最后,忽然跟被卡住了喉咙似的,脸红脖子粗了半晌,蓦地羞恼不住,便撒气似的把本命醋从脖子上直接扯了下来,嘀咕了三个字,才反手狠狠扔还给沈长青!
沈长青一时心痛愤然,只听见她骂什么“臭流氓”,却还来不及细想,那迎面砸中他前襟后又骨碌碌落地的本命醋,就把他给砸得脊背一僵。
“这是吾赠予你的……”他倏地收敛起了全部情绪般,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那躺在自己脚尖前的玩意儿,沉声问,“现在,你要还给吾?”
“我……”
其实那本命醋一脱手,周粥就后悔了,可又还负着气,见沈长青不捡起来,她便也杵在原地。
漫长的沉默与僵持中,沈长青眸光几变,末了自嘲地扯动嘴角,五指一收,那地上的本命醋便瞬间置于掌中。
“好。吾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的语调恢复平淡,却比初见时还更多了冷硬与疏离,硬生生将周粥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迈向前的那一小步逼停下来。
她本想说,送出去的醋,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可沈长青却在她犹豫的间隙,已然单手掐起一诀,青光过后,身影倏忽而逝,眨眼便只余虚空中一句虚无缥缈的“保重”。
周粥愣在原地整整十息,终于确定某人真的一去不复返后,才仰着脖子怒吼道:
“沈长青,你跑了就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