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船上可以有案子,火车上当然同样可能有案子。发生在火车上的案件可比发生在飞机上的精妙多了,里头有传世之案。毕竟,谁不知道“东方快车”?
公平地说那不是福尔摩斯的案子就不传了。只是比较而言,福尔摩斯确实缺了点人情味儿。
“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你走你自己的道,我和华生达成火车。你还能趁此机会做点别的事情。”福尔摩斯最终下了结论。
这就是康斯坦丁现在独自一人留在22b的原因。
桌面上堆满了空酒瓶。酒液洒落遍地,在壁炉燃烧的暖热房间里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康斯坦丁把从厨房里搜刮出来的烟草一股脑儿地倒进壁炉,然后躺倒在沙发上,惬意地举起半满的酒瓶。
“现身吧,现身吧。”他快乐地吟唱道,“现身吧,魔鬼!”
无人应答。
康斯坦丁改口呼唤:“现身吧,混球!”
“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你给我取的这个昵称。”亚度尼斯从虚空中踱步出来,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尽管我能感觉到你在里面灌注的感情,但是,嗯,要怎么解释才好呢……”
他接过康斯坦丁递来的酒瓶,仰起头,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喉结蠕动,仿佛皮肤下埋了石块或者蠕虫。他咽下酒液,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其实对良好的关系也是有一点标准的。”
“好啊,现在你要来挑我的刺了。”康斯坦丁说,他的脸颊绯红,有点醉醺醺的样子,“果然是得到久了就不珍惜吗——没必要连人类的坏毛病一起学的,亚度,你被教坏了!”
亚度尼斯歪着头端详他,说:“我以为有机会和偶像相处,你会更开心一点呢。怎么他们一走你就开始喝闷酒了?”
他说着,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挤进康斯坦丁的座位。这是个宽敞的单人沙发,能坐下两个孩子,但绝对塞不进去两个身量都足够高的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一个怪物。不过,鉴于亚度尼斯喜欢把自己塞进任何洞口,他做出这动作倒是一点也不怪。
康斯坦丁根本不挪动身体。亚度尼斯也十分地将自己塞了进来,正正好地紧挨着他,但沙发并没有变得更加拥挤。
“你把这东西变大了吗?还是你变小了?”康斯坦丁纳闷地问,“是什么空间魔法吗?我没感觉到你用了魔法——哦。”他恍然大悟地说,“你又进步了。”
“你对我的了解非常深刻,亲爱的。你总是能觉察到我身上最小的变化。”
“你他妈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进步。天啊。”康斯坦丁丝毫没掩饰自己的嫉妒,“我真讨厌你。”
亚度尼斯把他的手握在手中,从容回应:“我也是。”
“……你是说讨厌?”
康斯坦丁立刻不高兴了。
“我是说,你对我所有的那些复杂的感觉。因为见到我而深刻理解到了失去自我所导致的难过,对于见到我这一事件本身而产生的喜悦,对强大的怪物的恐惧,对于我的力量的嫉妒,感到自己所留下的所有烂摊子都有人收拾而生的欣慰,由所有不可调和的自我与外界的矛盾并在见到我时迸发出来的委屈……”亚度尼斯略一停顿,“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操。”康斯坦丁说,“你还真他妈是个心理医生啊?我以为你闹着玩儿的。”
他用崭新的眼光打量亚度尼斯。亚度尼斯,当然,永远是那么完美无瑕,那和祂所选择的具体形态是毫无关系的,哪怕是披着影视剧里标准外星人的皮肤——超大的头颅、脱出眼眶的巨大眼睛、干瘪枯瘦的四肢——亚度尼斯照样有着魔性的、狂野的魅力。
太不可思议了,康斯坦丁对自己说,怎么会有人爱上这东西呢?那岂不是比爱上玩偶还要离谱?仿佛爱上了台风、爱上了雷电,亦或者爱上了天空和海域?你没法真正地爱一个不具有自我人格的东西,假如硬要说有,那也并不是一种真实具体的爱,就像正餐和零食之间的区别,毕竟,光吃零食,人是真的会死。
对亚度尼斯的爱只不过是一种自我的投射。一种欣然自得的自我感动。完全的自我毁灭欲。
那是对世界无能为力,而内心又实在怯懦无能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假装爱上一个没有人格的东西,因为绝不会受伤和受挫而沉浸其中。那是属于儿童的谵妄幻觉,过于自恋和自卑才会有的病症。
亚度尼斯看着他,用一种完全空白和冷漠的表情。现在,康斯坦丁能为这张独属于自己的画布涂抹上任何线条与颜色,可他毕竟不是个好画家不是吗,他甚至谈不上会画画。当然了,他是绝对比不上拉斐尔的。
“……?”亚度尼斯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拉斐尔。拉斐尔·桑西。混球,现在记得了吗?你他妈到底有几个拉斐尔啊。
“一个也没有?”亚度尼斯充满困惑地说,“你怎么了,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冷笑了一下。他盯着亚度尼斯看了一阵,嘲讽的笑意却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慢慢地说:“我突然想起从来没有问过一个事儿。”
“尽管问。”
“假如你抹除了一整个世界,或者说,一整个时间线。”康斯坦丁字字斟酌,“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就算你自己也不再记得那些原本应该存在的事情?”
“……”
亚度尼斯陷入思索。
“真怪。你居然在思考。你骗我的时候从来不用思考。你过去是真的从没想过这事儿吗?”
“我不知道。”亚度尼斯说,“有时候我确实不知道一些事。并不是说我不能知道,但我的力量并不完全能看穿一切。全知,全能,这两个词我都沾不上边。我只是比人类强大太多而已。哪怕在同族中,我也不是最强大的。母亲是,所以我差不多可以算是,那和真正的‘是’有很大区别。”
“噢。”康斯坦丁叹息着,喃喃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桑西。”
“听起来你倒是对他有些别样的情愫。”亚度尼斯说,语气不像是有什么意见。
“我要去梵蒂冈一趟。和福尔摩斯他们查个案子。”康斯坦丁说,“顺路或许会去别的地方参观参观,那可是罗马。我肯定那边儿会有不少黑暗的小秘密,值得仔细挖掘。你来吗?”
“我不去意大利。尤其是罗马。”亚度尼斯说,“有些念头告诉我不该那么做。可能是这会违背过去许下的某个约定,我对承诺很看重。”
“和你许下约定的人早死了。”
“我还活着。我主动向人提出的承诺是永久有效的。”亚度尼斯说,“只要我还存在,承诺就在。”
康斯坦丁对此的评价是:“严格意义上说确实是一种美德,但从你的口里说出来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很容易联想到一些传播了好几个世纪的恐怖传说。
亚度尼斯眨了一下眼睛。于是康斯坦丁就知道自己基本上猜对了。
他们靠了一会儿。亚度尼斯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腰侧。弄得他的腰上总有点痒痒,又心知那不是真的痒痒所以只是忍耐。房间里热得叫人流汗,壁炉里的柴火似乎是添多了。
“这里很热。”亚度尼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们穿得太多了。”
不是吧,还来这套。认真的吗?咱们什么时候变成玩这套手段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