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哎哟一声,发出尖利嗓门:“哪个瞎了眼的狗奴才?敢撞姑奶奶我!”
“贵妃娘娘?”
借着外面的火光,沈葭看清了眼前的人。
兰香身型臃肿,几乎把能上身的绫罗绸缎全穿上了,浑身上下还挂满了金银珠宝,使她看上去就像个行走的首饰架。
兰香也认出了她:“你也去逃命?哑巴呢?还有你男人呢?”
沈葭没工夫和她闲聊,敷衍几句就想走,兰香却拉住她,褪下手腕上一只金灿灿的镯子,替她戴上。
“你小心点,听说官军打进来了,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这镯子赏给你,要是逃出去了,能当不少钱。”
“多谢贵妃娘娘!”
“别取笑我了,我算什么贵妃娘娘……”
兰香话还没说完,沈葭就跑远了,她耸耸肩,往反方向跑去。
夜色已深,沈葭在黑暗中不辨方向,迷了路,好几次跑进死胡同,还撞上几起杀人场面,好在她足够机灵,没被任何人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陈适,明明前一刻还恨不得他立马去死,明明他做过那么多坏事。
也许是因为他说的不错,这一路上,若不是有他,她和二丫兴许死了无数回,她也根本不可能生下狗儿并养活他。也许是之前他手握金钗,拦在她和二丫面前,明明是那样面目可憎的一个人,在那一瞬间,他的背影竟高大如山岳,沈葭无法扔下他一个人在那儿等死。
兴许老天爷也在眷顾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对了路。
沈葭看见了那座院落,院门开着一道缝隙,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院门,里面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步声。
月色如霜,将她的影子折射在地上。
她走入后院,一切都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树上吊着被剖膛的少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陈适杀死的厨子,其中一人脖子上插着那枚金钗,他瞪着夜空,眼睛已经失去采。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去那口大铜缸。
这口缸原本是预备在厨房檐下救火用的,现在却被转移到空地中央,下面堆着燃烧的柴禾,恰是夏日天气燥热的时候,干柴烈火烧得正旺,火焰扑腾得老高,火花哔哔剥剥地爆着声响,蒸气源源不断地升上半空。
沈葭色僵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铜缸上盖着磨盘,只留了一道非常窄的缝隙,她踢开燃烧的柴禾,扑灭火苗,使出吃奶的劲去推,磨盘纹丝不动,她喊陈适的名字,可缸里毫无动静。
沈葭满头大汗,想了想,抽出一根柴禾,准备将磨盘撬开,可缝隙太小,伸不进去,换一根细一点的树枝,又很容易弄断,最后她只能徒手去搬石磨,期间指甲不慎被折断,疼得钻心。
借着这股疼痛激发的力气,她终于挪开了一点,蒸气一股脑儿地从缸里喷出来,热得她满脸通红,她终于看清了里面的陈适,他闭着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陈……陈适……”
沈葭吓得六无主,心想他是不是死了?
缝隙变宽了一点儿,却也只能容她伸进去一只手,她刚伸进去,就被烫得缩回来,里面的温度能直接把人蒸熟。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推磨盘,只能隔着缝隙大喊:“喂!你醒一醒!”
在她的千呼万唤下,陈适的眼皮动了动,竟然真的睁开了眼,他还活着,可也离死不远了。
沈葭大喜:“快跟我一起推!你从里面用力!我们一起!”
陈适仿佛刚从一场午睡中醒来,表情有些微的失,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被你吵醒了。”
“别说这没用的了!快推!”
沈葭顾不上烫不烫的了,手伸进去拉他。
陈适却轻轻皱眉:“别碰我,疼。”
她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讪讪地收回手,卖力地去推磨盘。
“别忙了,二小姐,坐下罢,听我讲完那个故事。”
沈葭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要听你讲故事?”
不管她愿不愿意听,陈适还是说了起来。
“上回说到哪里了?对了,说到那个孩子想考功名,你问我他考中没有?他天资聪颖,自然是中了,乡试第一名,正儿八经的解元。可他也没中,因为就在出榜那一日,他发现自己的考卷和贾少爷的调换了,蠢笨如猪的贾少爷成了解元,而他只能名落孙山。报录人敲锣打鼓地赶到贾府报喜,他那个瞎眼老娘听见了锣鼓声,走出来瞧热闹,拉着人就问,是不是她儿子高中了?旁人欺她眼盲,笑着告诉她,是,你儿子中了举人老爷,要接你享福去了。瞎子又哭又笑,经兮兮地回去了,等她儿子回到柴房,才发现她在房梁上吊死了。”
沈葭:“……”
陈适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二小姐,你说可不可笑?她一心盼着儿子出人头地,却不知这只是一场谎言,哈哈哈,真可笑啊……”
他坐在缸里,笑声听上去空旷又苍凉。
沈葭安静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铜缸,环抱双膝问:“后来呢?”
“后来……”陈适怔怔地滚下泪来,“这个孩子被赶出了贾府,在路上,他有幸遇见了一位贵人,在贵人的帮助下,他一路高中,成了人人称羡的状元,当朝首辅赏识他的才华,还要将女儿嫁给他。有一回,他去恩师府中拜访,见到了那位小姐,彼时正是阳春三月,杏花吹满头,她在院中晒书,满院的古经典籍,纸张哗哗作响,她捧着一本李商隐诗集,坐在椅上看得出,看到聚精会处,还喃喃念出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站在远处,看呆了,这位小姐蕙质兰心,温婉善良,正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妻子形象。他心想,他一定要好好待她,爱她,敬重她,他们会生几个孩子,过上举案齐眉的恩爱生活。新婚第一日,他买了一支茉莉花,想送给他的夫人,却听见他夫人跟自己的婢女说,跟他同床,她觉得恶心。”
沈葭听到这里,才知道故事中的孩子其实是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他对沈茹那种切齿的恨意来源于哪里。
陈适笑着,也哭着:“你知道吗?我本来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可你的姐姐,剥夺了我获得幸福的机会,然后我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如今……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什么都没了……”
他低垂着头,吟诵起一阙词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也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我看见光了,二小姐,是不是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