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爷娘面面相觑,秋生娘说,真的假的,我没听错吧。秋生说,真的,没听错。秋生娘复喜说,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体。秋生爸爸说,还是多少出一些。否则感觉不是娶新妇,倒像儿子倒插门。秋生娘说,我损失的违约金,就当出了。
秋生说,现在不是这个问题,我怀疑泉英另有打算。秋生爸爸说,啥意思。秋生娘说,快点讲呀,急死个人。秋生慢慢说,我怀疑泉英姑姑,在帮泉英办出国,所以尽量拖辰光。办不出去,只好同我结婚,办出去了,婚礼就取消。秋生爷娘脸色大变。
秋生说,只是我猜测,也有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说,不可能吧,泉英娘家运来的这套家什,我算过,可是老价钿。秋生苦笑说,泉英娘家最不缺的,就是铜钿。
秋生爸爸说,会不会是,今天老太婆乱讲话,让泉英不适宜,所以借机撒气。秋生沉默不语。秋生爸爸瞪眼说,都怪老太婆,目光短浅,尽干捡芝麻丢西瓜的事体。秋生娘说,我想泉英进门前,立立规矩,下趟不讲了。
秋生说,假使泉英,真个为出国取消婚礼,我还是想娶玉宝。秋生爸爸说,瞎讲有啥讲头。秋生娘说,我儿子卖相好,又是大学生,政府部门工作,工资高,福利好,就算没有泉英,也能寻到比玉宝,强一万倍的年轻小姐。秋生说,可玉宝对我最真心。秋生爸爸说,真心能当饭吃么,能当铜钿用么,能进政府部门么,讲起来,我觉着,泉英能帮助秋生飞黄腾达,这才叫真心。秋生娘说,是这个道理。秋生爸爸说,想过没有,玉宝为啥会对秋生好。秋生娘说,因为凭玉宝的条件,打着灯笼也难寻,比秋生条件更好的男人。秋生爸爸说,明白了么。秋生不语。
秋生娘自有打算说,我明朝带礼品,去泉英娘家探探风声,大不了丢下老脸,我赔礼道歉。
秋生情黯然说,姆妈,不要这样。
薛金花和玉凤去理发店,做了头发,穿最拿得出手的衣裳,再带上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肉苁蓉。乘 2 路电车,陕西南路站下来,走走问问,寻到复兴坊的门口,薛金花说,复兴坊原来叫辣斐坊,老早底,名人在此扎堆,我晓得有何香凝,还有杜月笙的姨太太姚玉兰,姚玉兰命比我好。
玉凤仰脸看,清水红砖墙面,三层建筑,酱色木质百叶窗,屋顶红色琉璃瓦,被阳光晒的发光,玉凤赞叹,无愧是上只角。
俩人往弄堂里走,经过老虎灶,玉凤上前说,师傅,请问 22 号往哪里走,有位打开水的爷叔说,寻啥人。玉凤说,我寻三层楼潘家妈。爷叔拎起热水瓶说,我也住 22 号,我带阿姨去。薛金花笑眯眯说,谢谢。爷叔说,阿姨看着面生,是潘家的亲眷,还是朋友。薛金花说,潘家旧年住同福里,是老邻居。玉凤不语。爷叔认真想过说,同福里,是在老城厢么。薛金花说,不是,在下只角。爷叔拉长音说,哦。玉凤拽拽薛金花,牙缝里发声说,姆妈,不要讲哩。薛金花说,下只角哪能啦,我实话实说。爷叔笑笑,没在多讲,领着俩人,进了 22 楼门,穿过灶披间,踩踏旋转楼梯,上到三楼。
玉凤锨门铃,很快门从内打开,一个女人迟疑说,寻啥人呀。玉凤客气说,我们是同福里来的老街坊,我姆妈叫薛金花,我叫林玉凤,一道来望望潘家妈。女人说,稍等。也就两句话功夫,薛金花和玉凤,听到急匆的脚步声,门被大开,眼前一亮,一位上年纪的妇人,笑迎出来说,今朝喜鹊窗外吱吱叫,我就晓得贵客要临门,薛阿妹,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潘逸年提着行李箱,抬手叩门,来开门的是保姆吴妈,还没待开口,二弟潘逸文,和四弟潘逸青迎过来,潘逸青直接上手,搂住潘逸年的肩膀说,大哥还晓得回这个家啊。
潘逸年说,再不松开,勿要怪我下手重。潘逸青说,试试看。话音尚未落,潘逸年一个过肩摔,潘逸青唉哟倒在地上。
潘逸文戴了一副金边眼镜,手插裤袋里,笑眯眯在旁边看戏。
第十九章 家宴
潘家妈笑着说,不要闹了,去揩面汰手,准备吃夜饭。
潘逸年擦干手,方桌翻成圆台面,潘家妈,逸文已经坐定,逸青帮吴妈端菜上桌。
潘逸年说,要吃红酒么,我带了一瓶回来,逸文说,阿哥的酒,一定不错。逸青说,吃一点。潘家妈说,吃可以,不要吃醉,难看相。潘逸年去打开行李箱,取出酒,逸青接过开酒,吴妈拿来高脚酒杯。
逸青先给潘家妈倒,潘家妈说,不要多,一点点,好,好了。逸青要给潘逸年倒,潘家妈说,逸年外头酒吃足,回来就不要吃了,多尝尝家常菜的味道。逸青说,阿哥吃哇。潘逸年笑说,听姆妈的。
逸青给二哥和自己倒上,吴妈端来一砂锅老鸭火腿扁尖汤,潘家妈说,吴妈不要忙了,也坐下来一道吃。吴妈说,好。解脱掉围裙,去拿了一副碗筷,坐到逸青旁边。逸青倒酒说,吴妈,也吃一杯。
潘家妈挟块腐乳肉,到潘逸年碗里,潘逸年吃了说,吴妈烧的腐乳肉,比饭店的还好吃。吴妈说,过奖,我今朝超常发挥。逸青也去挟一块吃,赞说,霞气好吃,姆妈再吃一块。潘家妈说,我近腔供菩萨,吃素。逸青说,二哥也来一块。逸文摆手说,我不吃肥肉,泥心。逸青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三哥要在,一盘子不够吃。
潘逸年说,逸武有来信么。潘家妈叹口气说,有段辰光没音讯了。逸文说,鸟不拉屎的地方,电话也不通。潘逸年不语,潘家妈说,哦,今朝迎来一对稀客,我算了算,距离上趟见面,竟然过去靠十年了,时光过的飞快。逸文说,是啥人。潘家妈说,捐眼睛给逸青的那户人家。逸青说,哦,同福里,我记得是姓林。逸文说,靠十年未联系,突然寻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潘逸年皱眉不语。
潘家妈笑笑,挟两筷子油焖笋,吃着说,逸文老实讲,有交往的女朋友么。逸文说,没。潘家妈说,没骗我。逸文说,骗人又没好处。潘家妈放下筷子,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逸文说,拿去看。逸文接了,逸青也凑头过来,逸青说,哇,仙女姐姐。逸文说,皮肤霞气白。逸青说,眼睛含一团水。逸文说,鼻子挺,却不失秀气。逸青说,嘴巴肉嘟嘟的。逸文把照片递给潘逸年,潘逸年摇头说,没兴趣。
潘家妈说,逸文对这位小姐,还满意吧。逸文笑说,姆妈学会卖关子了。潘家妈说,那我开门见山。这位小姐姓林,名玉宝。今年 2 岁。逸青说,哦,明白了,同福里林家女儿。潘家妈说,林家妈有三个姑娘,大姑娘三姑娘早嫁人了。唯有二姑娘,一直在新疆做知青,今年才回来。逸文说,工作有了么。潘家妈说,工作在待分配,为回城也没敢寻男朋友。长的是漂亮,但 2 岁了,再拖下去,不大好寻了。逸文说,是蛮难寻的,家境平平,无业游民,年纪也不轻,除了漂亮,其它没啥优势。
潘家妈说,我想家里有三个现成的光棍,不妨和玉宝相相看。潘逸年不语,逸青说,姆妈是大恩无以回报,让我们其中之一,以身相许。我讲对吧。潘家妈笑了,逸文笑说,一针见血。不过,为啥选中我。潘家妈说,逸年和玉宝年纪相差太大。逸青年纪又小了,逸文和玉宝年纪不仅相当,样貌也般配。逸文低头细量照片。潘家妈说,照片有啥看头,我明早打电话给林家妈,约个周末,寻只咖啡馆,两人见面好好聊聊,比看照片实在。
潘逸年说,姆妈,这不是强买强卖的事体,也要逸文同意才成。潘家妈叹口气说,这桩事体,我确实想还林家的人情,但也有私心,三个好大儿,一个个熬成了大龄未婚男青年,我能不急么,我也想抱孙子。逸青说,姆妈有孙子。潘家妈面露感伤说,逸武就不谈了,山高皇帝远。逸文忙说,好,我相相看就是。逸青说,二哥不是讲林小姐除卖相可以,其它没啥么。逸文说,我开玩笑,最主要是看人品,能否谈得拢,其它皆是身外之物。潘家妈转悲为喜。
潘逸年朝逸青说,明年大学就要毕业了,学得哪能。逸青说,还可以。潘逸年说,啥叫还可以。逸青说,谦虚的讲法。不如阿哥,但不比别个人忒板。潘逸年说,和我是没啥可比性。逸青说,李教授讲了,我不配给阿哥提鞋,但其它同学,不配给我提鞋。潘家妈和逸文笑起来,潘逸年笑说,李教授身体还好吧。逸青说,蛮硬朗,教完我这届,就不教了。潘逸年说,为啥。逸青说,年纪到了,要退休。潘逸年说,可惜,同济大学里,在土木工程专业这块,李教授是将理论和实践结合最好的教授。
吴妈起身掌勺,打散砂锅里的热气,拿碗盛汤说,不要光顾讲话,吃老鸭汤,我不会造房子,但我老鸭汤最拿手。逸青笑说,吴妈难得夸口一回。吴妈说,这是事实呀。
吃好夜饭,潘逸年收拾行李箱,拿出一条女式连衣裙,到潘家妈房里说,我在北京看时装表演会,主办方送的,姆妈好穿么。潘家妈接过,捏着裙子肩线,抖开打量,摇头笑说,时髦货,年轻姑娘好穿,我要穿,成老妖怪了。还给潘逸年说,仔细收好,日后送女朋友。
潘逸年想想说,对于林家人,姆妈不必觉着欠人情。潘家妈不语,潘逸年说,当年要不是林家狮子大张口,把我们家底掏的一空,逸文逸武不会上山下乡,我也不会去香港。让姆妈和逸青那几年吃了不少苦。
潘家妈说,也还好,逸年月月寄钞票来,够我和逸青生活了。林家妈的做法我也能理解,一个寡妇,拉扯四个小人长大,这种大环境下,可想而之的艰难。又正经受丧子之痛。潘逸年不语。
潘家妈叹口气说,旧社会过来的女人,思想尤为保守,最讲究人死后留个全尸,给多少钞票也没用。若非万不得已,林家妈也不会把眼睛让出来。逸年忘记了,当时我们等了多久,一直没人肯捐,也得亏林家,否则逸青会像现在这般活蹦乱跳,未来前程无限么。有得必有失,逸年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更懂才是。潘逸年说,我的意思是.....算了,逸文相亲这桩事体,至于以后,是否要和林玉宝发展,姆妈不要干涉,由他自行做决定。潘家妈说,这个自然。
逸青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个哔哔响的物件说,阿哥,这是啥,响个不停。潘逸年站起,伸手接过看两眼,朝外走说,bp 机。
第二十章 烦恼
黄梅天,晨时阴,午后微雨,偶有雷声,文汇报刊登,立于豫园九曲桥上,观新荷初绽一朵。
玉宝冒雨走进酱油店,一眼看到两口酱油陶缸,土黄缸面,一条描金龙。缸口罩着竹斗笠,尖尖耸起。大大小小的陶罐,整齐摆成几排,装豆油、菜油、麻油、米醋、花生酱、甜面酱、豆瓣酱、辣火酱,老酒,土烧,五加皮,啤酒专门有带龙头的钢钟桶,还有散装的糖和盐。
没有顾客光临,赵晓苹坐在柜台后面,打瞌虫,听到门开关声响,抬起头来,指指柜台进口,玉宝会意,掀起木板,走进去,再放下。
赵晓苹抓一把香瓜子,摊在新民晚报上,俩人嗑瓜子聊天。
赵晓苹说,有啥好事体,嘴合不拢了。玉宝笑说,我从居委会过来,马主任通知我,帮我寻到一份工作。
赵晓苹说,唉哟,太阳打西边出来,马主任难得动作麻利,是啥工作,讲来听听。玉宝说,去巨鹿路菜场做专管员。赵晓苹说,我听过三角地菜场、八仙桥菜场、西摩路菜场、还有宁海东路菜场,就没听过巨鹿路菜场。玉宝说,晓苹讲的是有名气的菜场,其实东西南北中,每个区还有小菜场。赵晓苹说,啥叫专管员,听起来蛮登样。玉宝说,听讲,小菜场早上五点半钟开称,我要摇铃铛,开门市,宣讲纪律,维持排队秩序,管理顾客投诉意见,调解纠纷,有时卖菜员忙不过来,帮忙打打下手,另外还要记记帐。
赵晓苹说,这是啥专管员,明明是勤杂工。马主任不安好心,故意弄怂玉宝。玉宝说,无所谓,总比蹲在家里无所事事强。赵晓苹说,工资多少。玉宝说,每月廿五块。赵晓苹说,比我多五块,比我多受五倍的罪。玉宝笑说,我不怕吃苦,就怕没事体做。赵晓苹说,玉宝心态倒平。
有人开门进来,赵晓苹站起身,用毛巾揩手,见是老街坊、八十岁的杜阿婆,主动招呼说,阿婆要买点啥。杜阿婆说,拷酱油。赵晓苹说,红酱油,还是白酱油。杜阿婆说,拷半斤红酱油。买回去往饭里捣捣,再加点猪油,和红烧肉汤拌饭,味道一式一样。
赵晓苹说,阿婆老会得做人家,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接过阿婆手中瓶子,瓶口插上漏斗,挪开缸口竹斗笠,杜阿婆说,哦哟,白乎乎生花哩。赵晓苹说,莫关系。用勺撇开表面一层,量筒伸进去,装满,泼泼洒洒提上来,杜阿婆说,哦哟,有只蛆。赵晓苹用筷子头挑出来,再翻倒进漏斗,灌入瓶里,差不多半瓶,拧上盖子,再递给杜阿婆说,一角三分。杜阿婆说,啥,我耳朵不好。赵晓苹大声说,红酱油半斤,一角三分。
杜阿婆说,哦哦,白酱油要几钿。赵晓苹说,白酱油一斤,两角两分。杜阿婆说,要死快,为啥不早讲,早知拷白酱油了,好省两分铜钿。赵晓苹不语。杜阿婆嘴巴唠叨,颤微微寻出一角三分,摆在柜面上,拎起酱酒瓶,转身就走,赵晓苹说,阿婆,少张油票。杜阿婆说,啥叫油票。赵晓苹说,买米面要粮票、买肉买糖买鸡蛋要副食票,买棉布要布票,买香烟要烟票,买豆质品要豆制品卡,阿婆拷酱油要油票。人人晓得。
杜阿婆说,早点讲呢。又颤微微掏出油票递过来,赵晓苹接了,连钞票一道丢进铁皮盒里。一屁股坐下来,压低声说,烦吧,烦吧,次次来,次次要讲,明明心里清爽,还要装傻充愣,尽想着贪便宜。像杜阿婆这种人还不在少数,我烦透这份工作,简直度日如年。